易玮玮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反观布鲁克斯、沃伦对《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之批评
易玮玮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在布鲁克斯与沃伦合著的《理解小说》第二章中,欧·亨利的代表作《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被两位新批评家作为反面教材不遗余力地加以诟病。他们将人物心理描写作为小说优劣的评判标准、人物行动缺乏合理动机的评判都有失妥当。小说中情节的协调一致并非不可或缺,对小说中感伤情调的考察需从整体着眼,小说的结尾并非不符合逻辑性。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布鲁克斯;沃伦;批评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是新批评这一理论流派在西方尤其是美国茁壮成长的时期,它几乎成为主导美国文坛及批评界的核心流派。新批评派作为形式主义的后起之秀,进一步倡导以文本为中心的结构批评。在当时盛行浮躁的社会之风以及崇尚价值虚无主义的时代背景下,新批评派这种“文本中心论”的一系列主张得到了空前的认同与拥护。约翰·克娄·兰色姆是新批评派承上启下的人物,他的两个学生克林斯·布鲁克斯与罗伯特·潘·沃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作为新批评派的中坚人物在该时期继《文学入门》和《理解诗歌》之后,又合编出版了《理解小说》一书,进一步倡导在小说研究中推行新批评的方法和概念。该书在当时成为美国大学的文学理论课教材,其影响力和权威性可见一斑。
在《理解小说》中,从布鲁克斯与沃伦对著名短篇小说家欧·亨利《带家具出租的房间》(以下简称《家具》)的评论来看,他们带有典型的新批评派科学化、规范化、程式化的批评取向。如小说必须讲求连贯性、逻辑性,必须是一个有机整体,必须讲求协调一致,反对作品诉诸情感,反对感伤情调等等。具体来说,其评论中对该小说的诟病主要包括人物性格和心理描写薄弱,人物行为缺乏有说服力的动机,小说中的情节缺乏协调一致性,作者故意用感伤情调来弥补作品的连贯性以及小说的结尾缺乏逻辑性。然而,在笔者看来,布鲁克斯与沃伦对这几个方面的批驳并非是确切无疑的。
布鲁克斯与沃伦认为《家具》在人物心理描写方面存在极大的弱点:在香味这个重要的细节上,作者没有成功地以人物的心理描写反映出其原本合理的意图,即“欧·亨利想要在主人公眼里的肮脏环境和他心目中的木樨香味之间暗示出一种鲜明的对照,既然那个女人已在这个大城市的某个地方失踪了,所以这阵木樨香味也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消失了。在这个年轻人获悉那个女人并没有住过那个房间以后,在他没法找到这阵香味的来源以后,这个房间本身就应该成为他惘然徒劳的一种最大象征”[1](P55)。在布鲁克斯与沃伦看来,这层含义只是作为读者的他们自己的猜测,而并不能从文本中读出来。不可否认的是,《家具》这篇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确实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武断地认为一篇优秀的小说必须具备丰富的心理描写,而布鲁克斯与沃伦将人物的心理描写视为显示作者意图的突破点也是有失妥当的。在许多优秀的小说中,作家几乎完全屏蔽人物心理的展现,比如海明威的名作《杀人者》,小说完全采用一种外聚焦的叙述方式,丝毫没有涉及人物的心理,而读者恰恰可以在这种零心理描写的语境下通过小说独特的视点来窥探人物的心理,达到言未尽而意自出的效果。
此外,在布鲁克斯与沃伦看来,一部作品即使有生动统一的情节,但缺乏对动机的关注,就不能算是一篇像样的小说。他们认为,《家具》这篇小说中的年轻人因为苦寻爱人5个月未果,而熟悉的木樨香味引起的希望又转而破灭,这作为他非得旋开煤气自杀的动机不能令人信服。他们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有说服力的自杀动机还要取决于人物的性格。而在这篇小说中,作家关于主人公的介绍非常之少,其性格和心理状态,也是直到小说的高潮——木樨香味的出现,才被提出来,所以读者无从探知人物的性格,因此缺乏对人物动机的有说服力的交代。对此笔者持有异议。如果按照布鲁克斯与沃伦的观点,有说服力的自杀动机还要取决于人物性格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认为人物所采取的行动本身也可以反映人物的性格呢?这个年轻人最终采取了自杀的行为,可以从中看出他性格中为爱而执着和忠贞的一面,或者还可以认为有悲观阴郁的一面,因为他在尚不知道爱人真实下落的情况下,就过早地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所以,如果反过来看待这个问题,就不难发现人物的动机其实是清晰的,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人物最后所采取的行动。当然,需要说明的是,欧·亨利笔下的人物思想虽然相对来说都比较简单,动机也比较单一,其矛盾冲突的中心大多都是贫与富,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忽视和否定其作品中隐约可见的思想与动机。
布鲁克斯、沃伦对小说整体性和统一性的高度强调体现了“新批评”一贯的文学有机论。在《形式主义批评家》一文里,布鲁克斯明确表示,新批评的信条之一是:“文学批评主要关注的是整体,即文学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组成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又具有怎样的相互关系。”[2](P486)这一信条也是他们评价一篇小说优劣与否的重要标准之一。他们认为,《家具》这篇小说情节缺乏协调一致性,小说第一部分以房客被骗、希望破灭而自杀告终,第二部分则是真相大白,由女房东与其好友的对话揭示出谎言。这种戏剧化的情节安排看似颇富嘲弄之意,但两者之间并未构成作者意图强调的“命运的嘲弄”这层意义,因为这种嘲弄“是建立在牵强附会的偶然巧合之上,而并不取决于女房东事实上说的是这个事情而不是那个事情。”“这种嘲弄无非是在捉弄读者,而不是命运在捉弄那个年轻人”[1](P56)。在布鲁克斯与沃伦看来,这种情节的因果错位显然是违背了他们所秉持的文学整体观。由此笔者认为,布鲁克斯与沃伦所强调的这种有机论和整体观与艾伦·坡的“印象的统一”颇为相似。艾伦·坡认为,作家首先要蓄意构思,千方百计设想出所要造就的某种独一无二的或单独的效果,而布鲁克斯与沃伦也力求作者在创作之前要调动所有的结构要素进行精心设计,以达到某种完美统一的效果。笔者以为,这种刻意追求情节的完整性的做法未免显得刻板老套。试想,如果布鲁克斯与沃伦面对他们所在时代之后而盛行的先锋小说、意识流小说,那么,他们所高举的情节协调一致之大旗何以立足?那时,他们恐怕会更加惊慌失措吧。
由此可见,布鲁克斯和沃伦不仅强调小说形式上的统一,而且从中还体现了对读者的“关怀”。在他们看来,《家具》这篇小说牵强附会的嘲弄是在捉弄读者,而不是命运在捉弄那个年轻人。但笔者以为,如果单从故事来看,《家具》的结尾是捉弄了那个年轻人的,因为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所追求的真相其实就在自己所处的谎言背后;而如果走出故事,其意外的结尾也的确是捉弄了读者。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轻视作者的意图,因为作为真诚的读者,当我们阅读一篇成功的小说时,不管是被作者所“愚弄”还是被“关怀”,都是一种自然进入的角色状态。即使被“愚弄”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这时我们已经被作品巧妙的构思和完美的形式展现所折服,越感到被成功地“愚弄”,越是能感受到一种理解上的成就感。这难道不是作者与读者都希冀达到的理想状态吗?
布鲁克斯和沃伦坚决反对小说中矫揉造作的感伤,认为“感伤情调正在使小说受到伤害”。这种“感伤”指“作者试图让读者经受某种强烈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却不是小说的内容实际上所能给予的”。具体到《家具》这篇小说,他们认为故事中的感伤情绪不能从所给出的情境当中合理地生发出来。如果感伤情绪没有合理的人物和情境基础,就会产生“多愁善感”的效果。《家具》中激起读者情感的表述无异于一种哄骗的语调,是为了博取读者的同情。比如:“啊,上帝!那香味究竟从何而来?从何而始,那发出呼唤之声的香味?”他们认为,这种令人作呕的哄骗语调是企图弥补小说本身所缺乏的连贯性。当然,笔者并不否认在某些作品中作家过度使用情感会给人一种故弄玄虚之感,也不否认布鲁克斯和沃伦强调的感伤情绪必须有合理的人物和情境基础。但笔者以为,布鲁克斯与沃伦所定位的感伤情调过度纠结于具体的语词层面,用这种由微见著的方式来评价小说整体层面上的情感意义,自然会有夸大的嫌疑。就《家具》这篇小说来说,如果从整体上来考察小说的故事情节,这种感伤情调或许会来得更自然,而不至于让人觉得龃龉不适。
矛盾的是,布鲁克斯与沃伦自己也认为小说体现作家对生活的理解和感受。既然是一种理解和感受,就不可避免地会掺杂情感的因素,而这种情感我们更不能毫不留情地排除感伤的成分。至于布鲁克斯、沃伦所反感的“这种感情不是小说的内容实际上所能给予的”就更显矛盾。如果一篇小说让读者体验到某种感情,不论是感伤还是欣喜,若不是小说的内容所给予的又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知道,一部小说若能成功激起读者的情感,无论是喜还是忧,都可以反映小说脱离呆板成规,让我们看到它所具有的鲜活的血肉。这不正是优秀的小说所追求的吗?
布鲁克斯和沃伦对于小说的结局给予很大的关注。他们认为,短篇小说结局一般都干脆而出人意料,但不应将惊人的结尾作为“花招”,而应合乎情理,应是情节合乎逻辑的发展。也就是说,小说必须关注人物和行动的逻辑,巧合必须以小说其他要素的逻辑关系和深刻的意义为依据。在对《家具》的评论中,他们认为“惊人的结尾可能在一篇最佳小说中间出现,但只有当这种惊人的事物,对读者来说,心里早已做好充分准备,方才恰到好处”。这样读者心里才会明白“这个惊人的结尾,毕竟是从过去引申出来的一种合乎逻辑推理、意味深长的故事发展”[1](P56)。这种观点也体现了布鲁克斯、沃伦小说理论的片面与局限性。过分强调线索的逻辑推理性可能在对传统小说的解析中适用,但对那些冲破传统窠臼的新式小说恐怕就缺乏说服力了。
笔者认为,《家具》这篇小说的结尾正是全文的一大亮点,也是欧·亨利短篇小说的一大特色,这种出乎意料的结局往往能给读者带来一种阅读上的惊喜、情感上的震撼。这不禁又让我们想起《麦琪的礼物》和《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前者讲的是一对夫妻为了给对方买最好的圣诞礼物而卖掉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结果却是他们所买的礼物刚好就是配用于他们所卖的东西,这种阴差阳错让读者深感惋惜。后者说的是一位身患肺炎的年轻女画家抱着窗外最后一片常春藤叶掉落之后就必死的心态消极等待死神的来临,而楼下的一位老画家为了挽救这个年轻的生命,不惜连夜在那扇窗上画下了最后一片掉落的常春藤叶,这片永恒的树叶激发了青年画家对生的渴望,而老画家却带着他人生的惟一杰作永别人世。这种巧合不仅使老画家的崇高品格自然凸显,也让读者不禁对这位老画家肃然起敬。如果我们都固执地认为这些巧妙的结局是作者故意耍的“花招”,那未免显得作为读者的我们心胸过于狭窄了。
当然,由对《家具》这篇小说的分析扩展到整部《理解小说》,它带给我们的启发也是根本性的。首先,其在小说分析上切中肯綮的分析角度、问题式的分析方式等,让我们这些深受印象式批评影响的中国学人耳目为之一新;其次,布鲁克斯与沃伦作为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他们立足文本而不局限于文本的批评方式也改变了我们关于新批评派的一些固有的成见。比如在分析霍桑的《年轻的布朗大爷》中,他们毫不吝啬地运用了外部批评,将文化背景也视为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理解要素。这些对于我们重新认识新批评派都是大有裨益的。
[1][美]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沃伦.小说鉴赏(第三版)[M].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
[2]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Review the CriticisMof“The Furnished Room”by Brooks and Warren
YIWei-wei
(School of Literature,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In the second chapter of"Understanding Novel"written by Brooks and Warren,O.Henry’s representative work"The Furnished Room"is denounced by this two new critics as the negativematerial for education.Ihave different ideaswith this viewpoint.Inmy opinion,it is not appropriate to take the character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as a standard to judge a novel’s quality as well as behavior the character’s behavior lacks the reasonablemotivation;The plot coordination in the novel is notnecessarily;The sad affective tone's inspectionmust focus on the novel froMthe whole;Besides,the ending of the novel dose conforMto the logic.
“The Furnished Room”;Brooks;Warren;Criticism
I3/7.074
A
1008—4444(2011)04—0126—03
2011-05-20
易玮玮(1987—),女,湖北宜昌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