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铁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辽宁 铁岭 112001)
迟子建小说的生命诗学
李 莉
(铁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辽宁 铁岭 112001)
迟子建构建出来的艺术世界,以生命观为核心,展示生命形式,追求生命的真、美和至善,赋予生命审美关怀,构建起了自然、自由、坚韧和超然的生命诗学。本文分三个方面来解析迟子建小说的生命诗学:从生命、性、死亡这生命最重要的三个领域来审视其生命诗学景观;从萨满教、道家思想、存在主义的影响来探求其生命诗学意蕴;从作品独特的意象和均衡性来探析其“伤怀之美”的美学风格。
迟子建;生命诗学;生命观;死亡观;伤怀之美
阅读迟子建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到,其作品以一种特异的美学品质在新时期的文坛上傲然独立,且呈现出日臻成熟的特质。在人心日渐粗糙的今天,她的作品却总会触动你内心最柔软的一隅,让你不由得感受到带给你酸甜苦辣的凡俗生活的温暖,也让你不由得涌动起似乎已被琐碎和沉重掩埋了的生命的热流。这种温暖和涌动是她笔下那一个个在艰难生活中 “活着”和死去的小人物的强烈的生命气息所激荡的。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全部小说都不过是一个长长的疑问。”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迟子建的小说,就是关于生命的疑问,并以她自己的对生和死的思考为我们做着充满诗意的解答。我们看到,迟子建构建出来的艺术世界,以生命观为核心,展示生命形式,追求生命的真、美和至善,赋予生命审美关怀。这样的艺术追求,使迟子建的创作具备了基于自身生命观而形成的独特创作个性,构建起她的自然、自由、坚韧和超然的生命诗学。
生命的奥秘是许多作家穷尽一生来探寻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迟子建饱含深情地歌咏着东北边地人的生命,她的笔下,人物与自然相互关照,自然的纯净映衬出人物内心的澄澈与浑浊,对自然的敏锐感觉使人物充满灵气与诗性,世事的复杂多变、人性的善恶美丑,都融汇于自然与生命的交响中。因此,在她的作品中,滤去了遮蔽着生命本真的繁芜,生命的单纯是丰富的单纯,生命的残缺却带来了圆满,生命的热望解禁了身体的“道德化”规范,死亡也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生命以原初的形态显现出迟子建追求的“理想的人生形式”。
迟子建喜欢用儿童纯净的眼光去打量世界,但这种对世界直观的、具体形象的感知和了解,也绝不是浅薄的,有时单纯也包蕴着丰富,简单却更接近本质。《雾月牛栏》中宝坠被继父失手打傻,面对继父真心真意地赎罪,他以这种“傻”来选择地接受和拒绝。虽然继父是个善良的人,但失手打傻宝坠却是他犯下的隐秘的罪恶。相较于只看到他赎罪行为的妈妈、妹妹和其他人对他的感念和赞美,宝坠的态度是否才是人们面对无心之罪的正常反应?在《北极村童话》、《沉睡的大固其固》、《日落瓦窑》、《清水洗尘》、《原野上的羊群》等作品中,老人与孩子互为参照,他们或和谐,或冲突,这种童真与苍老的对比,更凸显了生命的本然以及生与死在生命长河中的接续与不息。孩子自我意识的苏醒与老人生命力的衰弱构成了《清水洗尘》中的一个矛盾冲突,岁末的洗澡成了天灶成长的仪式,却激发了奶奶面对衰老的不甘和委屈,其中含蕴的个体生命的成长与衰老的体会、生命代代的延续不息激发起读者对于生命历程的思考是无尽的。更多的时候,迟子建作品中表现的是孩子与老人在对生命的认知上是一致的,孩子与老人,一个是出自天然的本真,一个是历经沧桑的顿悟,形成了与主要以成人为代表的世俗世界的对抗。比如《北极村童话》中的“我”与苏联老奶奶默契地偷偷交往,《日落瓦窑》中祖孙为练习杂技而烧窑制碗的固执,《朋友们来看雪吧》中胡达老人与孙子鱼纹的心灵感应……有了这些老人的参照,迟子建作品越发显得纯净而厚重。生命映照在儿童的视角中,也许还会显得纯净有余而浅表,可是有了饱经沧桑的老人感受的印证,这些看似简单的生命意识就成了包含丰富的人生况味的“丰富的单纯”。
迟子建对畸异人的书写,更易于探寻生命的本质,表现作者普遍意义上的生命关怀。《岸上的美奴》是迟子建非常喜欢的一部中篇小说,却未受读者和评论者青睐。人们迷惑着一个少女弑母的冷血故事又怎样和温暖与爱意相关。如果我们从对生命的关注角度来审视,就会发现它与迟子建的其他作品的精神契合。因为失忆,杨玉翠回归到原初的生命状态下,因为只对白石文老师有亲近感,就要去看他,和他愉快地交谈,散步,对别人的非议和毁谤莫名其妙又毫不顾忌。病中的她却不乏对劳动、整洁、美丽、情感、正直与心灵的重视,所以,她是怀着温暖与爱意生活在这个她常常感到陌生的家庭和小镇中。她的比照下,那些心智正常的人们,却显得鄙俗、无聊、怯懦、恶毒而无能,他们的生命不仅缺失温暖与爱意,更是匮乏生命的活力和美好。所以,我认为,“给温暖与爱意”是迟子建的一种悲悯,至少可以引发我们这些思考:温暖与爱意之于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样的土壤滋生了美奴这朵冷漠与罪恶之花?失去鲜活的生命力而陷入欲望中的可怜可悲的人们怎样能重新获得温暖与爱意?这是对失去了温暖和爱意的美奴与其他人的悲悯,而绝不是如某些论者认为的对美奴的滥施同情与温情。
沈从文在谈及《边城》时曾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 ‘人生的形式’,一种 ‘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P5)每个作家都在寻找并建设着一种理想的生命形式,在面对人们日渐远离自然本真的原初生命形态的现实时,迟子建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单纯的、永恒的、执著的。这种东西带给了他安详、平和、宁静与超然。而到达这种境界却必须以丧失作为代价。”[2](P175)在她的笔下,善良的人性、美好的生命都是残缺的,而她又在残缺中追求着圆满。《采浆果的人》中,只有傻子大鲁小鲁兄妹及时收割了成熟的庄稼,而那些精明人都因为采浆果挣钱而耽误了收割,一场早来的大雪让他们得不偿失,逐利之人却失去了利益,残缺之人却获得了圆满。在反讽中,我们看到,生命与生活都因远离单纯而陷入误区,陷入困境。在《雪坝上的新娘》、《花牤子的春天》、《岸上的美奴》、《青草如歌的正午》等一系列描写畸异人生活的小说中,迟子建表现的是在对 “理想的人生形式”的寻找中的独特的思考,“必要的丧失”是对生命真诚的尊重和关爱,是对现实的温情而坚决的抵抗。
王安忆曾说:“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个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逃避的。”[3]在迟子建的生命诗学景观中,性爱的描写也呈现出独特的品性,性爱主体都是生机勃勃的生命,他们发自内心,出乎自然,在性爱中有对原始生命力的欣悦与自豪,有生命的自在与庄严。无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 “风声”里,还是在《清水洗尘》那漾出浴盆的 “蛇形水流”中,或者《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简陋的小旅馆里的 “乱子”里,我们都能看到和谐的性爱的力与美,这种力与美给酸涩的生活和平凡的人带来多么大的慰藉和力量啊!在对世俗的目光中特异的性爱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了性的单纯的生命本质意义,看到了性的之于生命的非道德的力与美,甚至具有神性的神秘力量。《逆行精灵》中的鹅颈女人,虽然作者着墨不多,却因对她的性爱描写,显得生动而别致。她是个正常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在特殊的天气和氛围中才感觉到自己的情欲像囚禁的雄狮欲出笼一样不可遏止”,她就会依循这种勃发的情欲,走出家门去寻求释放。有时她也许不是喜欢那个男人,留在她记忆中的和拖拉机手的交合竟是一场和麦子的做爱,那种丰收的气息才是使她心情舒畅的缘由,性与大自然是同一的。她超脱于身体的“道德化”规范,一派本然天真,这使得她的“出轨”和一般意义的偷情相比,有一种别样的自在和庄严。《微风入林》中,性,因其代表着原始的生命力量,成为孟和哲疗治方雪贞不正常的月信消失的一种手段,这个充满了野性的鄂伦春男人,似“一棵经历了千万年风雨依然挺拔的苍松”,在林中微风的轻拂下,把他不竭的生命活力注入方雪贞“干柴棒”一样 “枯萎”了的身体,也唤醒了方雪贞心底对生命对生活的热望。在这里,性和婚姻,和爱情都是各自独立的,完全回归到生命的原初状态和认识,以一种神异的力量令人惊叹。同时,迟子建也不回避现实中因“性”而引发的人的困境。她同样也写到当“性”这种生命力量扭曲、消失,甚至滋生丑陋与邪恶。所以有了《一匹马两个人》中的“儿子”以 “性”作为反抗的武器,来报复同村女人的蛮横与欺辱,这时,性包含的生命之力,就变成了一种邪恶的力量。《第三地晚餐》中,陈青的母亲是个独臂人,所以,她再美貌、再能干、再贤惠,也不能满足丈夫欢爱时希望被女人紧紧拥抱的愿望,这种愿望,是对于那种力度的渴望,是对与性相融的那种力量的渴望。所以,陈父上瘾似的偷情;所以,陈母感觉到难以消解的羞辱;所以,一只手臂的她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独臂也不缺乏力量——用一只手提着一把刀杀死了两个健全的人。而陈青夫妇以分别出走“第三地”去寻求晚餐来显露这种不和谐。食色,性也,以“食”来表现的还是关于性的焦虑,当性这种力量被压抑的时候,他们本能地从与性相类的 “食”中去寻求抚慰和释放。这是迟子建给出的现代人走出性的困境的答案吗?“第三地”的隐喻使这个答案看起来并不比题目更简单。
“死亡”也是迟子建解读生命秘密的一个独特的视角。她并不刻意设计,多表现为一种日常性的、偶然性的死亡。迟子建从童年到成年,参加了许多次东北乡间隆重的葬礼,也遭遇了父亲和丈夫的早逝,这种经历和创伤无疑使得她对生命的思考更执着、更深刻,也使得她在写作中关注的更多的是死亡对于生者的意义,进而思考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早期的作品《北极村童话》、《北国一片苍茫》、《没有夏天了》、《沉睡的大固其固》等,多写孩子眼中的死亡,“他人的死亡仪式”成了孩子告别童年的成长仪式,对死亡的真切感受,触动了孩子对生命的思考,使得死亡以另一种形式加入了生者生命的成长中,成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随着迟子建创作的日臻成熟,她对于生命的思考更深沉了。尤其是在她新世纪的作品中,我们看到她对生与死的表达感伤、凝重、残酷而几近绝望。可是,迟子建并未陷落在苦难与残酷中而无力自拔,她书写的绝望中的温暖与力量更加震撼人心。对此,戴锦华的评价颇为精到:“生与死在迟子建的笔下有着一份别样的单纯与质感。但不是、不仅是诗情书写中的生的礼赞、生的悲歌或死的哀叹;在迟子建笔下,比对生死之谜的痴迷更为清晰的,是颇为独特的、对生死之谜的了悟。在迟子建那里,死亡尽管无疑是对生命与生者的重创和掠夺,但它从不是不可逾越、不可窥见的黑墙。”[4]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无疑是近几年来迟子建最重要也最出色的一部中篇,也是最能集中表现成熟的迟子建的死亡之思的代表作品。失去丈夫的巨大哀痛让 “我”难以面对现实,想去寻找丈夫的灵魂,却步入了死亡笼罩的乌塘镇。在这绝望之地,作家仍坚定地信仰着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死者仍会在催人泪下的悲歌里,在妻子的放荡和哀嚎中,在义犬忠实的等待里,活着。七月十五的晚上,云领带着 “我”去清流放河灯,那清澈的流水似乎与天上的银河相接,“我”打开剃须刀盒子,把存留的唯一能代表丈夫血肉之身的胡须末倒入莲花形的河灯中,目送着河灯飘向银河,飘向彼岸。死亡的残酷在灵魂的升华中被化解,个人之痛融化于对生命的大悲悯之中,永存之爱再次给生者带来生活的勇气和生命的力量。难以逾越的 “黑墙”在女主人公走出困境之时轰然倒塌,一只蓝色的蝴蝶终于从黑盒子里飞旋而出。无论是死者,还是未亡人,生命又一次以新生而永存。
在死亡的比照下,生命是忧伤、艰辛、苦痛的,更是欢欣、温暖、壮丽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建构在迟子建对生与死的书写中得以升华。
中国是一个缺少普遍的宗教信仰的国度,以儒释道为核心的宗教文化也是与“政教合一”的传统政治文化息息相关,“这种狭隘的载道一元论将中国文学引向了一个极其偏窄单一的发展轨道”[5]。今天,文学对宗教的抛弃更是使世俗主义大行其道,而文学更多地陷入个人经验,人性的张扬却使神性缺席,这样的倾向已经明显地限制、阻碍着文学的发展以及诗意的萌生。在这个急速世俗化的时代,怎样为文学注入新的活力?一些作家以他们的创作来恢复人神的对话,努力构建并阐释着文学的价值和意义。
就像张承志书写伊斯兰、阿来书写西藏、红柯书写新疆,迟子建耐心地书写着东北边陲。和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中原地区相比,这些边塞之地和少数民族有着强烈的宗教情怀和宗教信仰,深刻地影响着作家的写作。阅读迟子建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出其中渗透着萨满教的情绪与精神。
萨满教是东北最原始的很有影响力的宗教。萨满教认为自然皆有灵性,崇尚原始的旺盛的生命力与个性自由,相信有灵魂存在。萨满文化的这种刚健之气无疑为迟子建的作品注入了一股鲜活、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是鄂温克族的百年史诗,也是迄今为止表现萨满文化的最经典的文学作品。主人公们对自身生命的认识是“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妮浩萨满为死去的孩子唱的神歌更是鲜明地体现了他们的死亡观:万物皆有灵,人死后灵魂永在。妮浩萨满是这个部落的最后一个萨满,她已泯灭了人神界限,她为了挽救一个个生命,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这样的牺牲完全不是儒家意义的“舍生取义”,而是植根于自然的、人性的,不,应该是超越了人性的最质朴的、最壮烈的、最美丽的牺牲。神性之光启迪了人类的蒙昧,照亮了生命本身的力与美,引领了精神家园的构建与升华。正如於可训所说,“迟子建的作品是‘泛神’或‘泛灵’的,万物有神或万物有灵,可以看作是她的作品尤其是她早期作品的一种主导的文化观念,尽管这种文化观念对于她本人来说未必自觉,但却浸润在她的作品的字里行间……”[6]从外在的形式,到内在的文化精神,萨满文化给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活力与灵性,使她的作品神性闪耀,诗意萌生。
迟子建在对自然景色的书写和描绘中,凸显着自然造化的神妙与美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构建着平衡与和谐。这些又显然是受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在人物塑造上,迟子建满怀悲悯,“但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自然的生机勃勃与人生的悲苦交织在她的笔下,这些普通人,经历着人世种种的悲苦、贫困、疾病、欺辱、隔膜、背叛、死亡……但他们坚强地承受着这一切,并在自然与社会为他们限定的藩篱之内,尽可能地追求着自然与自由的生活。在许多主人公身上,我们会看到,身体的自由、欲望的自由、心灵的自由,远远比生活和生命本身重要。她塑造的许多动人的形象,鹅颈女人、马孔多、小磨盘、小梳妆、孟和哲……无一不显现出冲破束缚、追求自由的力与美。道家看待生死很达观,面对苦难的人生,依然高扬个体生命的价值,并在贵生的同时不惧死,认为“其生也若浮,其死也若休”。在迟子建的死亡书写中,对死亡的达观态度和诗性思考以及对死亡困境的超越可以清晰地显示出道家贵生乐死观的浸润。道家思想的冷静超然无疑为作家提供了一个有别于儒家思想的思考社会人生的视角,使得文学创作的思想意蕴更丰富、更深刻、更灵动。
存在主义是 20世纪上半叶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广泛的哲学思潮,其三个基本原则为:“存在先于本质”, “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以及 “自由选择”。“向死而生”的坚韧是存在主义找到的“本真的存在”。这些思想影响了许许多多现代以来的作家、诗人的创作,鲁迅、沈从文、张爱玲、冯至以及新时期涌现出的先锋派作家和新生代的作家,尤其是在这个到处充满危机的时代,荒谬充斥在人们存在的各个领域,无人可以回避。
迟子建的创作对人们生存困境的剖析也是力透纸背的,尤其是城市题材的作品,更是凸显了“世界是荒谬的”这一存在主义的哲学命题。《第三地晚餐》中“第三地”的隐喻,正是对现代人难寻归宿的困境的形象描绘,女主人公陈青,无论在热烈的爱欲中,还是在貌似温馨的婚姻中,都没有找到身心的契合,“第三地”永远只在想象中,或者也可以说,在寻找的人生路途上,人们总是处于“第三地”,永远难以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 “家”。小说结尾夫妻重拾信任,重归于好,可是 “相爱”还徘徊在远离他们的“第三地”。“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爱情与婚姻本应是近邻,可现实却一再呈现的是两者的背离,荒谬在平静和谐的生活中暗潮涌动。《穿过云层的晴朗》、《雪坝上的新娘》、《疯人院的小磨盘》、《鬼魅丹青》……也都表现了现实的荒谬。对死亡的描写更具荒谬感,心地善良的媪高娘,为乡人免灾,自己杀猪设宴,却死在平日她照顾的魏疯子碰落的木头下(《沉睡的大固其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密集的死亡也无一不荒谬:一泡在城市里无法随意排泄的尿就葬送了 “我”丈夫的生命,人死之后却只能存放在家中的冰柜里,花样年华的姑娘专为“嫁死”而结婚,艺人却被自己制作的画框砸死……
但是,迟子建的创作也与存在主义文学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存在主义作品中,人必须忍耐一切,对一切荒谬形成习惯,才能达到自由。而迟子建却在努力建构着一种超越苦难的坚韧和达观境界,在苦难的人生中,自然,爱意,或者回忆,或者超脱,都可以给人慰藉,救赎。如陈思和评价《花瓣饭》中所说的:“民间的温馨又一次战胜了时代,它以人性的正常爱心消解了貌似威力无比的时代烙印,爱终于战胜了恨,温馨终于战胜了野蛮,生活本身的逻辑终于战胜了时代的荒诞。”[7]所以,她的作品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书写了当代人生存的无根状态和荒谬感的同时,依然保留着源自于萨满教与道家思想的审美特质——灵动、自然、超然。
迟子建小说的伤怀之美历来为人称道,可以说,这种带有浓郁诗意的美学品质的形成,首先得益于迟子建笔下那些独特的意象所特有的表现力和象征意味。在迟子建的笔下,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性的,有着勃勃的生命力,或灵光一闪成点睛之笔,或频繁出现结构情节,以亦真亦幻的色彩,与主人公的生命力融为一体,营造出了唯美的、流逝着的生和死的生命景观。
“意象”不是 “意”与 “象”的简单相加,而是有机的统一辩证的融合;也不是“意”与“象”之和,而是两者之积。[8](P179-180)《日落碗窑》中,爷爷烧制出的“一只完美无暇的金红色窑碗”被傻女人刘玉香从废墟中扒了出来,还带来了一个健康的小生命,一稚、一老、一傻的执着造就了生命的奇迹。生命的潜能、热望、创造力、关爱的“意”与完美无暇的金红色窑碗之“象”交融在一起,化平凡为奇迹,化腐朽为神奇,将这曲生命的欢歌演绎得一唱三叹,意蕴绵长。有些意象凝结的象征意义,也使得作品表达的意蕴大大地丰富了,比如 “第三地”,比如 “右岸”。“第三地”在《第三地晚餐》中,是个极富张力的意象。它无定指,既可以是纵情寻欢的隐秘之所,也可以是逃避现实的精神家园,或欢乐,或苦涩,有熟悉的孤寂,也有陌生的契合,人生百味聚集在“第三地”。《额尔古纳河右岸》让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原始文明怎样在现代文明的时代变迁中逐渐被同化,“右岸”就成了一种文明的 “遗址”,也成了那种类似于陶渊明的“桃花源”的文化符号,成为依然崇尚自然活力的人们心中的一处永不消失的安放梦想的园地。我相信,“第三地”和“右岸”都会因其丰富多义、难以诉尽的涵蕴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获得超出作品本身的生命力。
可以说,迟子建的小说是她用意象所构造的有生命的世界,展现作者的生命情趣和因直感或积淀而得的生命体验。每一个意象都是与作家的生命经验浑然成一体的,也是其美感经验的表达。意象的选择与营造构建起了迟子建的美学之维。
谢有顺和王干曾分别论及迟子建的小说与散文的美学风格,他们一说 “忧伤而不绝望”[9],一说“暖性的乐观的寒冷美学”[10],可以说,两者都很精准地把握住了迟子建作品的“伤怀之美”的特质。“忧伤”与 “不绝望”,“暖性”与“寒冷”,这些显得矛盾或对立的特质和谐地显现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我们看到,她对生命的伤痛与死亡的叙述,既不是零度叙述的冷酷,也不是恣意悲伤的沉痛;对生命的欢欣与温情的描绘,既不是没有节制的泛滥,也不会对现实丑陋与黑暗回避。因而在她的作品叙述中产生了那种看似无意的均衡,“伤怀之美”就充盈在这种均衡中。在她的笔下,人性与神性的交融是一种均衡,妮浩萨满才能义无反顾地一次次牺牲儿女;现实和神秘的汇合是一种均衡,才让世界上的夜晚不再只是黑暗和绝望。那些相濡以沫的幸福却是短暂的,而复杂的人生却映照在单纯的眼眸里。迟子建的文字把生命不能承受的轻与重揭示出来,又给予消解,构建起“伤怀之美”的动人与多姿。
纵观迟子建的创作,我们还会发现她的作品呈现出的另一种均衡性,那就是她的许多作品构成了一种互文,因此在迟子建的文学国度里形成了一种整体的均衡之美。《解冻》书写了 “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政治上的 “解冻”为一个家庭带来的 “泥泞”与春意,它既可以与《夏天没有了》对照呼应,又可以与《亲亲土豆》、《清水洗尘》、《花瓣饭》等互为参照。《解冻》中的丈夫,面对 “紧急会议”慌张惊恐,却在为妻子、为家庭做好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夫妻情、父子爱、朋友义,温暖着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从中,我们不难看到《花瓣饭》、《亲亲土豆》中的夫妻共同面对困境和死亡时的相濡以沫。同时,这个家庭中的矛盾,既可上溯到《夏天没有了》的压抑生活景象,也可现出《清水洗尘》的矛盾冲突与解决的可能。《逝川》与《白银那》的互文观照,把女性生命的可能性和她们的幸福与悲伤书写得令人百感交集,生命的美好与获得幸福的艰难已经超出了其中任何一部的蕴涵,增益出更为丰富的生命意识。这种互文性,无限地加大了作品的张力,叠现出生命长河的激流与浪花及其不息地流淌。在这种不息的流淌中,无论是喜悦、感动、幸福,还是冲突、悲伤、死亡,都不再激烈与停滞,“忧伤而不绝望”的生命呈现出诗意。在迟子建的获奖散文《光明在低头的一瞬》中,她看到那个虔诚地收拾祭坛下面烛油的老妇人,感受到的是“辛酸又喜悦的气氛”,获得了 “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候,而是于低头的一瞬”的生命感悟。一篇短文,却把生命的悲和喜、沧桑与沉静、朴素与圣洁、一瞬与永恒交融在一起。迟子建也正是以这种低头的姿态来虔诚地体味生命的甘苦,感受着这种均衡,获得的也必然是艺术的“光明”。
打开一本本文学史著作,我们很难看到迟子建的身影,虽然说是否已经进入文学史的视野,不能真正、完全地体现一个作家的创作价值,比如沈从文,比如废名,比如汪曾祺……或者进入了文学史,也不一定真正发现其创作的价值,比如鲁迅。但是迟子建延续着的对生命的审美再现,本应汇聚在文学的一脉清流中。对迟子建的忽视,显示出这个时代文学的 “病灶”。如同张学昕在与何言宏的对话中所谈,“我想我们的审美取向和尺度可能发生了很大的偏移。……一些‘偏离’了当时 ‘主流’且不为 ‘潮流’所裹挟的作家及其作品,尽管他们的创作有独特的精神和美学的特性,还是被置于所谓 ‘文学史’的‘正典’之外,被文学史做了简单化的理解和处理。”[11]所以,我坚信,今天迟子建在文学史中的“缺席”,依然无损她的创作价值,也更不会牵绊她创作的脚步。我赞成施战军的观点,“一个拥有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和宽厚绵长的人文思想的优秀作家,是可以不用借助群体和社会历史思潮的力量,而以完全独立的文学品格和业绩面对文学史的严格筛选的。”[12]
哲学家冯友兰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类: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我想,若以此为文学创作分类,那么,迟子建的创作应该是从自然境界进入天地境界的。她说:“当我七八岁在北极村生活的时候,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这么大。当我年长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的北极村。”[13](P251)这种看透风景、返璞归真的感受,也许正可作为她的创作境界的恰当注解。她在二十多年不懈的创作中,执着地追寻着生命的奥秘,并做出诗意的解答,构建起她的自然、自由、坚韧和超然的生命诗学,并以扎实的创作、稳定的节奏,继续着她的求索。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迟子建会身处北极村,“心在千山外”,创作出更多大气象的作品,实现她向往的辉煌、孤独与不朽。[14](P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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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
A
2095-0292(2011)01-0125-06
2010-10-21
李莉,铁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