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滁州之贬与《醉翁亭记》之抒情

2011-08-15 00:54李世忠
关键词:庆历醉翁醉翁亭记

李世忠

(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欧阳修的滁州之贬与《醉翁亭记》之抒情

李世忠

(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欧阳修;滁州;贬谪;醉翁亭记

欧阳修因参与范仲淹“庆历新政”而被指为革新派“朋党”。庆历五年,政敌罗织“盗甥”罪名,将他贬至滁州。贬滁期间的欧阳修心情痛苦、郁闷,此期创作的《醉翁亭记》,一方面透露着他蔑视打击、付毁誉于山林的不屈态度,另方面,也寄托着他遭遇人身污蔑及再次贬谪后,以放情于山林的姿态“娱文章”、遣苦闷、远世患的用意。本文的抒情内涵并非如论者指出的“悠闲自适”或“与民同乐”等那么简单。

欧阳修一生三次遭贬,其中庆历五年(1045)第二次滁州之贬历时最长。这次贬谪对他后来的政治活动及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著名散文《醉翁亭记》即创作于贬滁期间。关于此文的抒情之旨,学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一是认为本文表现了作者守滁时的悠闲自适。如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认为:本文“和它的姊妹篇《丰乐亭记》都表现出当时士大夫娱情山水、悠闲自适的情调”;[1]一是认为本文在表现作者娱情山水情怀的同时,也寄托着他与民同乐的社会理想。如郁贤皓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说:“欧阳修降职知滁州,……记亭抒怀,娱情山水。‘乐是全文中心’”,“(本文)表现了作者对山水自然的审美情趣和与民同乐的社会理想”;[2]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本文反映了作者摆脱政治约束后的从容心态。如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说:“《醉翁亭记》写滁州山间朝暮变化,四时不同的景色以及滁人和自己在山间的游乐,……表达了摆脱约束、从容委婉的情致。”[3]这些看法尽管小有出入,在认为本文表达了作者悠闲自适心态这一点上,基本是一致的。

但是,考察欧阳修滁州之贬的背景及《醉翁亭记》文本内容可知,“悠闲自适”诸说,并未准确揭示本文的抒情内涵。

欧阳修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主要支持者之一,据《宋史》本传,其为人“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早在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他因范仲淹被贬事,切责司谏高若讷“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而贬夷陵;至庆历五年(1045)再贬滁州时,这已是他一生中遭遇的第二次贬谪。

这次贬谪与“庆历新政”的失败有关。庆历五年春,推行新政的改革派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等相继以党论被贬离朝,三十九岁的欧阳修认为这正是自己“忘身报国之时”,故上书辨之。他在《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中说:“夫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也。今此数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之也。”“臣自前岁召入谏院,十月之内,七受圣恩,而致身两制,常思荣宠至深,未知报效之所。今群邪争进谗巧,而正士继去朝廷,乃臣忘身报国之时,岂可缄言而避罪?”[4]表上,他很快被政敌傅会以“盗甥”恶名于同年八月贬滁州。

实际上,自庆历三年知谏院后,欧阳修曾多次上书论吕夷简等权臣之过。如他在吕夷简以太尉致仕后所上《论吕夷简劄子》中说,“以夷简为陛下宰相,而致四夷外侵,百姓内困,贤愚失序,纲纪大隳,二十四年间坏了天下。人臣大富贵,夷简享之而去;天下大忧患,留与陛下当之。夷简罪恶满盈,事迹彰著,然而偶不败亡者,盖其在位之日专夺国权,胁制中外,人皆畏之,莫敢指摘。……使夷简平生罪恶,偶不发扬,上赖陛下始终保全,未污斧钺。是陛下不负夷简,夷简上负朝廷”,[5]类似这样的言而无隐,论事爱憎态度极其鲜明的议论,在他此期奏章中可以说比比皆是,故随范仲淹等改革派在朝中的失势,他的被贬实乃迟早的事情。不过,他的敌人要在政治上打倒他,却选择了以“盗甥”名义,从个人私生活角度搞臭他的策略。何以如此?原因乃在欧阳修一贯主张“才行者人臣之本,文章者乃其外饰”。[6]也就是说,他自己本以文章名天下,却并不以己之能文为重,而是主张人臣应以人品为先。那么,从男女关系角度找他的麻烦,也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欧阳修外甥女张氏,本为他的妹夫之前妻所生,自小长在欧阳家,后又嫁给欧阳修从侄欧阳晟。故其于欧阳修,既是外甥女,亦兼侄媳。张氏犯事被拘,在朝中小人深文罗织之下,欧阳修就担上了“盗甥”罪名。贬滁州时,宋仁宗发布的贬谪诏令中有这样的话:“(欧阳某)言事感激,朕尝宠用。而不能淑慎以远罪辜,知(张氏)出非己族,而鞠于私门;知女有室归,而纳之群从。”至于贬谪之因,诏令中说了八个字:“体予宽恩,思释前吝。”[7]

所以,欧阳修这次的贬谪,名义上与他的政治活动无关,实质上又完全是政敌打击的结果。到达滁州后,他在《滁州谢上表》中为自己作了辩白:“臣生而孤苦,少则贱贫。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生才七岁。臣愧无蓍龟前知之识,不能逆料其长大所为,在人情难弃于路隅,缘臣妹遂养于私室。……然其既嫁五六年后,相去数千里间,不幸其人自为丑秽,臣之耳目不能接,思虑不能知。”一句话,说张氏和自己有染,根本没有的事。同时,他又表示:“臣自蒙睿奖,尝列谏垣,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8]也就是说,若不贬谪滁州处闲思过,他要面对的另一种结局就是“付于狱官”。

这样,贬谪滁州的欧阳修就不仅不可能完全做到“悠闲自适”,甚至他的心情是相当痛苦、郁闷的。这样的情绪不仅表现在他此期创作的诗歌中,也展露在他和友人往还的书信里。

《啼鸟》说:“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紫开繁英。……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他说自己身遭谗口落此寂寞山城,春来,醉与花鸟为朋而免生烦恼,可笑那个泽畔苦吟的屈原,憔悴独醒又有何用?稍后创作的《送张生》一诗又说:“一别相逢十七春,颓颜衰发互相询。江湖我再为迁客,道路君犹困旅人。老骥骨奇心尚壮,青松岁久色逾新。山城寂寞难为礼,浊酒无辞举爵频。”颓颜衰发,浊酒无辞,这也正是《醉翁亭记》中出现的饮少辄醉、苍颜白发的太守形象。而此诗中所写的老骥骨奇、壮心尚在,及青松岁久、依然色新的比附,也说明他实际上并未完全忘情于事外而悠游卒岁。

滁州时期这种痛苦、矛盾的心态,也反映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上提刑司封启》说:“伏念自临贬所,……霜雪方严,见不凋之雅操;惠兰其意,佩可服之清芬。慰此孤危,奚胜感佩”;《与梅圣俞四十六通》之二十说:“他事非独不挂口,亦不关心”;《回贺杨翰林启》:“某幸守陋邦,……迹宜藏密,……交集难陈”;《又与许发运启》:“淮郡僻荒,亦蒙诲问。荷顾存之至厚,慰艰拙以兹多”。甚至赠友人的诗中也说滁州贬所是“穷山荒僻人罕顾”(《送章生东归》),等等。从这些文字里,丝毫看不到《醉翁亭记》中所表现出来的悠游自适,反倒多是苦闷心情的宣泄。

这才是贬谪滁州后欧阳修真实的心理状态。这种苦闷落寞的情绪记忆,甚至一直深刻在他的心里直到晚年。如,时隔近二十年后的英宗治平二年(1065),他作诗怀念去世的苏舜钦、梅尧臣时说:“兴来笔力千钧劲,酒醒人间万事空。苏梅二子今亡矣,索寞滁山一醉翁”(《马上默诵圣俞诗有感》);熙宁三年(1070)前后,他作诗述怀亦不断提到滁州时期的“醉翁”心态:“丰乐山前一醉翁,余龄有几百忧攻。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寄答王仲仪太尉素》);“吾尝思醉翁,醉翁名自我。……自非因谗逐,决去焉能果”(《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二首》其一);“豪横当年气吐虹,萧条晚节鬓如蓬。欲知颍水新居士,即是滁山旧醉翁”(《答资政邵谏议见寄二首》其一)。可见滁州之贬,给他留下的心灵创伤是多么深刻。

结合这些背景资料,回头再看《醉翁亭记》的抒情本质,就绝非“悠闲自适”等说法所能说明。本文抒情内涵,至少应包括以下两方面:

首先,作者写“山水之乐”,并非是要表现自己真正醉心于自然山水,而很大程度上是以“乐”寓忧,以“乐”托悲,表达对政治贬谪的抗争与蔑视。《醉翁亭记》这种寓托手法,欧阳修在同年所作《梅圣俞诗集序》中说得很清楚: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9]

此虽说诗,于文亦通。反观《醉翁亭记》,这段话岂不正是作者于其抒情性质的夫子自道?他以希望有施于世而贬至滁州,“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故“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而以“写人情之难言”,如果我们认为本文抒写的完全是作者悠闲自适的情怀,那实在是对他的误解。贬滁期间,欧阳修在《重读徂徕集》一诗中曾借评价石介的文学创作,发表过这样的议论:“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谗诬不须辩,亦止百年间。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也就是说,面对政敌的污蔑,没有必要作什么辩解,因为憎爱终会随时间消失。这一方面可看作是他对政敌的蔑视,另方面,当然也是他的自慰之词。不过,欧阳修自庆历五年贬滁州始,在地方任上流落十余年后重回朝廷,他作诗总结这段光阴是:“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述怀》),说明他从到达滁州那天起,确实没有真正悠闲自适过。

其次,《醉翁亭记》写山水之“乐”,实寄托着作者遭贬谪后疏离政治的避世情怀。从文学创作角度看,本文一定程度上又反映了他以文为戏的创作心理。

《醉翁亭记》表达的疏离政治情怀,可从作者对自己沉浸于山林胜景的描写中看到。另外,文中多次出现的诸如“饮少辄醉”、“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及“醉能同其乐”等有关酒醉的自我叙述,也是这种抒情意图的反映。我们知道,酒在中国文学中向来是消愁之物,尤其那些遭遇政治患难的文人,更多借写饮酒来表达自己希图远离政治祸患的怀抱。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盖自陈平、曹参以来,已用此策。……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10]《醉翁亭记》屡言酒醉,实亦不出“醉者未必真醉”之意。至于作者说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这更明确道出了他身在宦途而渴求远离政治风波的心情。

以文为戏的创作思想,这也是欧阳修自己在贬滁州前数月提出来的话题。庆历五年春,他在《镇阳读书》一诗中说:“嗟我一何愚,贪得不自量。平生事笔砚,自可娱文章。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便欲乞身去,君恩厚须偿。又欲求一州,俸钱买归装。譬如归巢鸟,将栖少徊翔。”作此诗数月后,他贬滁州。等来到“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的贬所,写下这篇《醉翁亭记》时,他的“平生事笔砚,自可娱文章”的创作思想,就已经不再是向往,而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了。从《醉翁亭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一方面写自己山水悠游之“乐”,同时,行文中又采用了似散非散、似排非排的句式,甚至通篇用二十一个“也”字断句,又用了二十四个“而”字来勾连文意。这种形式本身,正体现了他“娱文章”的心理。本文这一特点,宋人早有议论。如苏轼《记欧阳论退之文》就说:“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不自以为奇特也,而妄庸者亦作永叔语,云:‘平生为此最得意。’”[11]黄震也说:“《醉翁亭记》,以文为戏者也。”[12]

所以,欧阳修贬谪滁州期间,虽是抱着藏迹遁形的态度悠游山水,但痛苦、孤危的心境并未消除。《醉翁亭记》中所写的山水之“乐”,一方面透露着他蔑视打击、付毁誉于山林的不屈态度,另方面,也寄托着他遭遇人身污蔑及再次贬谪后,以放情于山林的姿态“娱文章”、遣苦闷、远世患的用意。这些抒情内容,都不是论者“悠闲自适”或“与民同乐”等论断所能概括的。

[1]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6.

[2] 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240.

[3] 游国恩.中国文学史(第三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25.

[4] [5][6][8][9][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1626,1542,1547,1321,612.

[7] [宋]周必大.文忠集·欧阳修年谱[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0]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 ·石林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4342435.

[11] [宋]苏轼.苏东坡全集·苏东坡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1639.

[12] 王水照.历代文话·黄氏日钞[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671.

Ouyang xiu’s Relegation of the Chu Zhou and hisZui Weng Ting J i

LI Shi2zhong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olleg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Shaanxi 710062,China)

Ouyangxiu;Chuzhou;relegation;Zui weng ting Ji

Song Qingli five years,because Ou yangxiu took part in the political reform movement initiated by the Fan Zhongyan,he was banished to the Chuzhou,feeling depressed.He had createdZui Weng Ting J iduring his life in Chuzhou.This article contains his attitude of contempting for the political enem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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