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高强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47)
□文学理论
想望城市:论新世纪文学中农民的城市审美想象
杨高强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0047)
乡土叙事的城乡二元对立模式建构了乡村与城市互为想象的两种镜像,并且形成了乡村仰视城市、城市俯瞰乡村的一般审美传统。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城市与乡村之间由对视发展为对话,二者互为开放和拥抱的同时,农民对于城市的想象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想象姿态和审美情感的渐变在新世纪文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及时捕捉这些新鲜的信息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塑造新的农民形象,全面把握文学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律动与特征。
新世纪文学;乡土小说;农民;城市想象;想象姿态;审美情感
中国近百年的“城市化”进程一直伴有“去乡村化”的特征,这奠定了乡土文学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鲁迅对落后乡村文化的批判性审视和沈从文基于反现代性的乡土审美,建构了传统乡土文学对乡村和城市的基本审美情感。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作家的怀乡叙事往往先入为主地在对乡土审美的基础上进行城市化批判,然而这一感情倾斜的状态在世纪之交发生了逆转,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城市的开放和农村政策的调整促进了城乡之间的交流,城市与农村由对视发展为对话,这些新变在新世纪社会进入快速转型期之后突出地呈现于乡土叙事中,尤其是农民眼中的城市形象发生了复杂多样的裂变。尽管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家表达个体经验的工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中窥探文学对现实的呼应,因此我们对新世纪乡土叙事的拥抱应当平衡现实发生与文学想象之间的用力。基于正视社会现代化发展绽开的万般现象,我们注意到乡土小说中农民对城市的想望已然发生变化,农民对城市的想象不再是上个世纪时虚幻朦胧、神秘传奇的遐想,而获得了一种可以具象描述、亲临体验的窃喜,但伴随着窃喜而来的却是内心“奔流着忐忑”和“茫然无措”[1]的疑惑;农民对城市的想象情感也发生了由仰慕、憧憬到失望、鄙视、唾弃等一系列的复杂渐变。乡土文学对这些新变的捕捉,从一个方面突出地表达了乡土写作需要突破城乡二元对立叙事模式的客观诉求。
社会阶层之间由于距离和陌生而互相观望、彼此想象。《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就是封建社会的农民与城市、城市贵族阶层之间的对视和观望,在人物的对接中为我们描画了封建社会阶层互相审视的姿态,包括贵族阶层对平民轻蔑、戏弄般的俯视,所谓的“惜贫怜弱”也无非是对穷人的痛苦进行变态欣赏以满足他们自我崇仰的需要;而农民对上等阶层的想象则具有丰富的内涵,其中既有“空羡叹”的仰慕,又有渴望拥有的白日梦,他们不断地将有钱人的世界神化,并愿意用这种神秘的愿望娱乐人生的苦痛,他们的想象表现出仰视的姿态。“山的那边”始终是一种无法解脱的想象欲望,农民对于城市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自我勾画。《故乡》中的杨二嫂对城里道台老爷的想象,不仅直观地理解为有钱人,还具象地描述出“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城市对老中国的农民蒙着厚厚的面纱,一切的想象都是虚幻朦胧的臆想。这种遥不可及的遐想作为农民想望城市的一种姿态,由于改革开放的到来被定格为历史的印象。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城市以主动靠拢的方式接近农民,农民对城市的想象逐渐地具化和清晰,渐变的城市审美想象在新世纪的乡土文学中呈现出新异的姿态。
(一)游离与盘旋
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打工浪潮涌起,“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这些‘城市异乡者’像候鸟一样在城乡之间‘飞来飞去’”[2],新世纪以来的许多作家都对这些“城市异乡者”进行了深入的描画,如刘庆邦、乔叶、薛舒、邵丽、刘玉栋、荆永鸣等都屡有佳作。他们笔下的“外乡人”以农民为主体,感受他们“进城”后各异的生活样态和情感律动。进城农民作为城市与乡村之间矛盾的共存体,而这种矛盾外化为一种游离和盘旋的状态,形象地诠释了当下大多数农民对城市的体验情状和想象姿态。
《北京候鸟》是一篇具有符号化色彩的作品,它将农民工形象化为“候鸟”,哲理般地揭示了农民工的生存姿态。“‘现代’的巨大诱惑和对其不能遏止的渴望”[3]催赶着农民奔向城市的步伐,但城市生存的复杂环境对他们产生着难以想象的排异感,同时传统乡土情结又时刻诱发他们回归的渴望,他们不停地徘徊于城乡之间,生活处于流浪状态,他们对于城市只能是飞鸟一样的游离想象。刘庆邦的《家园何处》不仅揭示了农民进城的漂泊情状,还对这种漂泊表达了无可归依的愁绪,发出了“家园何处”的痛呼。主人公是一个叫停的农村女孩,作者给人物取“停”这个名字无疑是对“停靠在哪里”设置的一种逆向命题。停在乡下的时候对城市充满了各种恐惧的想象,当被命运流放到城市后,她带着一种献身的凛然自觉地追逐现代生活,然而却又无法洗脱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卑贱”印记,城市的冷漠和拒绝逼迫她选择逃离,然而那被遗弃的乡村已然不是归宿了,她“不知去向”的逃离也无非游离于城市之间。进城农民的无可归依还表现出一种在城市内部悬浮的姿态。70后女作家乔叶的代表作《我是真的热爱你》,对农村女孩陷落城市红尘之中的艰难情状给予了观照。作品中的冷红、冷紫两姐妹进城打工,不幸却又自然地流落于声色场所,不光彩的职业为她们赚取城市生活资本的同时,却也切断了回家的路,而当青春不再的时候,她们又将因为没有一技之长而被城市高速前行的离心率抛弃,她们只能悬浮在城市角落里,不断地在城市的内部盘旋着。类似的文本还有赵本夫的小说《寻找月亮》,乡下姑娘月儿由一个瘦弱的山野妹子成为城市娱乐中心的舞女,但她仍没能实现自己的城市梦,脱胎换骨变成城里女孩,她的野性成为吃惯了美味佳肴的城里人的“野味”,而她只能在城市暗夜里出没盘旋。
(二)独自狂欢
“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乡村经验出现了巨大的破碎感。”[4]这种“破碎”一方面源于城市化进程的入侵,另一方面也来自于农民对现代城市的自觉追求,这种追求建立在叛逃乡村的基础上,然而叛逃也即是隔断乡土之根的开始,因此他们在享受城市文明的同时也咀嚼着孤独。在这些土地叛逃者的想象中,城市只能是个体占有的空间,他们必须埋葬掉乡下人的身份才能得到认可和容纳,所以他们理想中的城市生活只能是独自狂欢。邵丽的小说《明惠的圣诞》讲述了一个没考上大学的乡下女孩明惠的故事,她为了让自己永远成为村里耀眼的明星,过上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城里生活,不惜到城里做出卖青春的小姐。这种选择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置立于乡村的对立面,叛逃自然顺理成章,而这种对乡土轻蔑的审美价值观念也预设了她终将遗弃乡村的抉择。她在城市的夜生活里狂欢的时候,“没有想到她妈徐二翠,更没有想到她爸肖正方和白痴肖两万”,因此她对城市的想象从来都是个体占有,透视文本情节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和一座城的剪影,而这种独自狂欢的想象也给主人公带来了被冷落被遗弃的荒凉感,这种无望的悲伤铸就了她死亡的悲剧。如果明惠的死是作家邵丽对乡土叛逃者的命运表达的悲观忧虑,那么乔叶的《紫蔷薇影楼》则对他们寄予了温情的祝愿。小说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逃离乡村进城出卖青春的女人小丫,小丫和明惠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理性的规划,她们都把当小姐作为获取城市人身份的手段,因此她们平静自然地接受了出卖身体的生活。富有戏剧性的是,小丫碰到了一位来自家乡的客人,当小丫结束小姐生涯回到家乡城市开了影楼享受幸福的时候,那个嫖客却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并且成为能够左右她命运的城市掌权者,为了维护已有的幸福,她被迫再度出卖身体,并且从这种偷欢中产生了变态的情欲快感。尽管这种独自狂欢是对道德的一种反叛,但是小丫最初渴望做城里人的愿望变成了现实,小说皆大欢喜的结尾是作家对这种畸形的社会现象表达的一种温情。类似这种“偷欢”般的城市想望姿态在刘玉栋的《幸福的一天》、邵丽的《我的生活质量》等作品中都有深入的体现。杨东明的小说《谁为谁憔悴》中讲述了一个农村男孩在城里当男妓的故事,这个男孩不惜拿出积攒了几年的钱回到家乡给父亲办丧事,就是想给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同时也通过埋葬父亲而葬掉自己的乡下人身份,小说中没有形象描述的父亲无疑具有符号化的意蕴,代表着乡土叛逃者诅咒和嫌恶的乡土之根。而小说中那极尽风光的葬礼无疑也是一场洗礼——土地叛逃者由此洗尽了乡土身份,带着对城市的狂热踏上了独自狂欢之路。
“乡下人进城”的主题绝不是新生事物,中国古代文人对科举取士的狂热追逐,无疑满怀了对权力所属的城市的向往,“进城”是一个古老的命题,而这个命题所体现的却是乡下人对城市的仰慕情感。然而,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市在无限开放的同时,也无限暴露了其不甚光鲜的内里。城市的尊严同个体的尊严一样,都是相对“他者”[5]而获得的一种情感尊重。当农民怀着仰慕的情感来拥抱城市时,却以“他者”的身份无意浏览了城市的隐秘,城市以一种自残的方式覆没了“他者”心中的“自我”形象,于是想象的情感也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一)作为惩罚的赤裸窥探
新世纪文学对“乡下人进城”的书写中,来自乡下的性工作者成为作家聚焦的对象,几乎每一个执着于探讨城乡矛盾的作家都对这个话题有所触及。这是一个奇怪但是值得我们深思的现象。尽管我们对那些出卖身体和灵魂的人们持道德的批判态度,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个群体对生存环境有着独特的体验和认识。每个人面临新的环境,都会寻找一种深入新环境的途径,然而,恐怕没有哪一种方式比赤裸相对更能详致地窥探出观察对象的隐秘了吧。很多以妓女生活为题材的作品都有一种模式化的特点,主人公大都是怀抱着改变命运的热情奔向城市,她们以一种崇仰的情感去拥抱城市,但是却都因生存的艰难和需求而陷落肉欲的各个角落,在被城里人剥光身体的同时,她们也以窥探的目光开始了对城市新的情感想象。女作家乔叶在《我是真的热爱你》中就将这种情感的渐变演绎得深入细微。冷红、冷紫两姐妹都曾为生命的尊严做过灵魂的坚守,但最终在城里人的阴谋中失身陷落,然而在被城里人玩弄的同时,她们对城市的情感也发生了由爱而恨、由崇仰而轻蔑甚至是诅咒的变化。阎连科的《风雅颂》中,城市里居然堂而皇之地形成了一条“天堂街”,把妓女当做营造城市天堂的主人,无疑是对城市形象的一种嘲讽和批判。刘庆邦的《家园何处》、乔叶的《紫蔷薇影楼》中都刻画了沦为妓女的女主人公在内心里对城里人的嘲讽、蔑视,甚至是报复式地玩味他们的愚蠢和无能。妓女以赤裸的身体窥探城里人同样赤裸的丑陋和愚蠢时,她们对于城市的想象情感就渐变为嘲笑和轻蔑,而通过妓女的体验为我们展示城市的丑恶,无疑又是对城市的罪恶做出的一种惩罚。
(二)冷眼旁观与乡土的德性坚守
新世纪的乡土书写中,农民对城市的审美情感并不仅仅是爱或恨的简单二元对立,它更深刻的表现则是人物内心纠缠不清的价值困惑。当下的文学抒写更多地用力于人物截然的情感转变,从而凸显出城市化批判的价值取向,而对农民内心的真实挣扎缺乏有力度的挖掘。文学作品中,农民对城市的想象情感总体呈现出由憧憬、仰慕到失望、迷失再到轻蔑、报复的模式化叙事,对于在城市中依然能够坚持乡土道德价值观、在情感上恒定如一的农民缺少文学的观照。周大新的《21大厦》是对这一缺憾的填补。《21大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在都市中当保安的退伍农村青年。故事中的“我”利用当保安的职务之便,对来往、居住在21大厦的各色人等进行了“侦查兵式”的观察。“21大厦”无疑是对21世纪的符号化象征,在这个环境中生存的人们为了从大厦的底层爬到更高层而算尽了机关,其中不乏肮脏的金钱利益、肉体交易、猜忌怀疑、人情冷漠、犯罪欲望等等,几近囊括了城市化进程中的各式问题,可谓是一幅“浮世绘”般的描画。然而,作为透视者的“我”始终与这些物事保持一种距离,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审视着这些人物故事,即使面对金钱、美色的诱惑,“我”始终以乡村伦理赋予的价值观念进行取舍和判断。这种对城市的审美情感保持理性和冷静的人物塑造,是周大新一贯坚守的乡土文明理念的再次体现,同时也是作家对进城农民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坚守自我所塑造的理想人物的典范。
(三)物欲奴化的畸形膜拜
我们对乡村文明的困窘遭遇进行反思就会发现,“城市对乡村文化来说虽然对立,但‘现代’的巨大诱惑和对其不能遏止的渴望,构成了乡村文化悲剧的双重引力”[6]。孟繁华先生的这段论述给我们提供了一种信息,那就是农民对乡村和城市想象情感的倾斜,内在地推动了乡土的没落。农民对于城市的审美情感不因城市生存环境的艰难而发生转变,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情感是被城市的物欲所奴化了的,他们对城市狂热的追逐是一种畸形的膜拜。青年小说家吴玄的作品《发廊》就刻画了这样的人物形象。妹妹方圆从西地出发,到哥哥生活的城市开发廊,因为发廊可以赚钱,她就义无反顾地开发廊,当做了妓女可以更快地赚钱的时候,方圆居然认为没有什么不好,其间方圆曾回过西地,但西地的贫困已经是接受了城市生活观念洗礼的方圆所无法接受的了,因此她转而去了广州,还是开发廊。在这里,方圆的价值取向已经不是单纯地反乡村或者反文明了,而是一种异于二者的畸形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只服务于她的物质欲望,而与道德伦理发生了彻底的断裂。杨东明的小说《谁为谁憔悴》同样揭示了这种现象。故事以一种因果循环的叙事模式讲述了为物欲而出卖身体、灵魂的两代人的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石大川在出卖身体时化名“晓雄”,尽管他的内心还存在着一丝被迫出卖肉体的悲壮和委屈,但是却又无法克制优越生活的诱惑,他不仅把这种生存方式当做一种改变命运正当的途径,还非常“敬业”地对“工作”进行自我训练和总结,他的灵魂无疑是扭曲的,在物欲的控制下对城市进行着狂热地追逐和变态地膜拜。
新世纪文学对城乡二元对立的抒写,突出地呈现出“城市化”批判的特征,而批判的具体表现往往借助于农民对城市的观察和想象,通过对比农民进城前后的城市想象姿态、审美情感的变化,从而具象地展现出城市的丑恶与缺陷。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对农民的思想和眼界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农民对城市的认识有了巨大的变化,作家们对这些变化的捕捉非常敏锐,近年来以此为话题涌现了不少好的作品。但是,具体的创作仍然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类似题材的聚焦有流于“事件化”[7]的倾向,表现出浓重的模式化写作特点,同时对人物的类型描写过于集中,对现实的丰富资源挖掘得远远不够,尤其是对当下农民的真实心理体会得不够准确。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社会在转型时期的律动和特征,同时也为新世纪文学提供了更为开阔的发展空间。
[1]黄 轶.论世纪之交乡土小说的“城市化”批判[J].文艺研究,2010,(4).
[2]黄 轶.新世纪小说的“城市异乡者”抒写[J].小说评论,2008,(3).
[3][6]孟繁华.坚韧的叙事——新世纪文学真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4]杨宏海.全球化语境下的当代都市文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5]胡铁强.后殖民语境中“他者”的双重建构[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
[7]徐阿兵.论新世纪小说创作的“事件化”倾向[J].文艺争鸣,2007,(10).
Longing for City:Farmers’Aesthetic Imagination of City in the New Century Literature
YANG Gao-q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In the narration of rustic novels,the mode of binary urban-rural opposition has constructed two mirror images where one imagines the other and has formed a general aesthetical tradition in which the village looks up to the city while the latter looks down on the former.With the progress of urbanization,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 two has developed into dialogue.While they are open to and embracing each other,farmers’imaginations about the city have undergone a fundamental change which is remarkably embodied in the new century literature.Promptly catching this fresh signal is conducive to molding the image of new farmers and to the full understanding of chang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
newcentury literature;rustic novels;farmers;imagination of city;pose of imagination;aesthetical emotion
I206
A
1674-3652(2011)03-0090-04
2011-03-25
杨高强,男,河南驻马店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