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晓菲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谁解其中味
——论凤姐和宝玉的关系及其在表现主题中的作用
姚晓菲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在曹雪芹的笔下,与宝玉同台演出并在文中起着支柱和统领作用的人物其实是凤姐。凤姐与宝玉,一个赞其才,一个赏其情;一个是闺阁中的领袖,一个是闺阁中的良友,他们呼吸相通、命运与共,都是具有“空灵”之性的人物。他们的“灵”性在现实的具体表现为:情与才。曹雪芹在文中有意地处处显露二人的特殊关系,目的就是通过这两个核心人物来体现他的创作意图。在《红楼梦》中,他对以凤姐为代表的众女儿的才华予以歌颂,对“情痴”宝玉推崇、爱护女儿的做法更予以颂扬。但处于末世的他们,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悲剧。
宝玉;凤姐;关系;主旨
清代学者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中说:“红楼梦虽是说贾府盛衰情事,其实专为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而作。”时至今日学者们依然将黛、钗视作《红楼梦》中无可争议的第一女主角。但是如果仔细研究《红楼梦》前80回,我们会发现曹雪芹总是在作品中有意的多次显示凤姐与宝玉二人的特殊位置及关系。也就是说,在《红楼梦》中与宝玉同台演出并在文中起着支柱和统领作用的人物并非钗、黛二人,其实是凤姐。正如王昆仑先生所说:“如果把王熙凤这一人物从书中抽了出去,《红楼梦》全部故事结构就要坍塌下来。”曹雪芹通过处处显露凤姐、宝玉的特殊关系,其意在点明写作的主旨。本文就此问题作一浅要分析,以就正于方家。
在《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冷子兴所提及的人物虽多,重点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宝玉,另一个便是凤姐。对宝玉,是通过所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淸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等奇论以及“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等奇事凸显其对女儿的尊崇。对凤姐,则又是通过对贾琏等男性的比较予以凸显:“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这两个,正如脂批所言:“未见其人,先已有照”,在他们未出场时已点明其鲜明特点。
紧接着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中,作者又独独对他二人的登场作了精心生动地描绘,具有先声夺人之势。如凤姐的出场描写: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宝玉的出场描写: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凤姐、宝玉一先一后出场,“相映而不相犯”(甲戌批)。甲戌眉批在凤姐登台后写道:“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又见英雄俺’也。”一句话就点明凤姐出场时所具有的“巾帼英雄”的气概和风度;而对宝玉出场的外貌描写则偏于俊秀,显然带有一丝女性味。之后他和黛玉相见,作品进一步表露了他重视女儿、崇拜女儿的性格特点。他得知黛玉没有玉,便将自己的玉狠命摔去,并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由此可见,曹雪芹对二人出场的着意描绘和渲染不但奠定了他们在文中的核心地位,而且也明确了他们的性格基调。
凤姐与宝玉,一个是“自幼充男儿教养的”,一个是“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虽性情不尽相同,但思想上却具有一致性。他们都重才重情,重视女儿。对此,曹雪芹同样在作品中刻意地加以描绘。
宝玉曾说过,嫁了汉子的女人,染了男人的气味,比男子更可杀了。但对于已嫁了男人的凤姐,宝玉却非常敬爱,两人关系极为亲密。这说明凤姐虽嫁了人,但在宝玉眼中还是一个集有“山川日月之精秀”的“人上之人”。宝玉对凤姐的杀伐决断、理家、办事之才是极为赞赏的。在第13回,秦可卿死后,宁府一片混乱,贾珍为此而忧虑。宝玉得知后即对贾珍说:“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他推荐的便是凤姐。甲戌本脂批此处批道:“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点明两人的关系不同于他人。作者安排宝玉荐凤姐,正是“从宝玉之正对凤姐才的肯定”。凤姐也想趁此显露一下才干,只因王夫人没发话,不该就此接牌。而“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之后,作者用了整整一回来描写凤姐协理宁国府,尽情展示了她精明强干、驾驭全局、治繁理剧的才干,并由衷地赞叹:“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一句话贬尽天下所有之“须眉”,而又高度颂扬了那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裙钗”。显然凤姐是作者着力塑造的“裙钗”的杰出代表。凤姐协理宁国府,一方面表现了宝玉对其才的赏识,为她铺陈了一个适合她大展其才的机遇和境界;另一方面又奠定了她脂粉英雄性格的基石。它奏响了“为闺阁昭传”为主旨的“女儿颂”交响乐的第一章。
如果说宝玉赞赏凤姐的才,那么凤姐则是欣赏宝玉的情了。凤姐对那些不尊重女儿,只知道“以淫乐悦己”的皮肤滥淫之辈是深恶痛绝的。为此她不仅惩罚了贾瑞,而且痛骂贾琏、贾蓉等。但对于关怀体贴女儿,尤其是对黛玉一片痴情的宝玉,凤姐是极为关爱和支持的。心机深细的她看出宝、黛互相钟情。她倾慕他们之间的真情,决心帮助这一对真诚相爱而不能当众表白的恋人。在第25回送茶叶一段,她借俗语“下茶”的话头,向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接着索性指着宝玉向黛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拿一点还玷污了谁呢?”这实际上是她巧妙地向众人宣告了宝、黛的爱情。要知道在这回之前已经有了所谓的“金玉良缘”之说,而凤姐此时当着宝钗及众人的面无疑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如第30回中,宝黛二人怄气,宝玉正在向黛玉赔不是时,凤姐跳了进来,将二人拉至贾母前,说他们是“对笑对诉,到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再一次用幽默的话语在贾母及众人面前点明了两人的恋爱关系。凤姐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让众人在心理上首先承认和肯定宝、黛的恋情。从这一点说,最得宝玉之爱心的是黛玉,而最懂得宝玉这种爱心、痴情之可贵的则是凤姐。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凤姐支持宝黛爱情是从功利主义出发,担心若宝钗成了宝二奶奶,则总理家政的大权就会被她所取代。此说是不妥当的。凤姐是很爱才的一个人,听见小红说话伶牙俐齿,便将其收在自己身旁;见探春理家有才干,不仅满口称赞且大力支持。如今要为“知己”弟弟选媳妇,当然更看重才气了,好“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自己也“不孤不独了”,也“省些心”。在“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凤姐评价)的宝钗和黛玉之间,凤姐当然更欣赏黛玉的“真”了。可惜续书的作者没有了解曹雪芹的原意,竟将“调包计”安插在凤姐头上,搞出什么“瞒消息凤姐设奇谋”,让凤姐蒙上破坏宝黛爱情的不白之冤。
正因为二人相互赏识,宝玉对凤姐是极为信赖的,他可以“像扭股糖似的”粘在凤姐身上,向她任意撒娇、提要求。他还心疼凤姐的日夜操劳,常劝她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少操些心”(第64回);凤姐对宝玉更是关怀备至,出之以慈,融之以情。她很了解宝玉的性情。在给秦氏送殡之时,她怕宝玉有闪失,便对他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她将“女孩儿”与“尊贵人”等同起来,更将宝玉提高到女儿的位置,这使得一向认为“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的宝玉有些受宠若惊,“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庚辰本脂批此处道:“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可见他们极为相知,已达到一种默契的程度。
如果说宝玉是大观园女儿世界的一个忠心耿耿的侍者,那么曹雪芹又将保护大观园女儿世界的使命赋予了另一中心人物凤姐。作者通过大量的情节展现他们关心﹑爱护﹑尊重女儿。
宝玉对女儿们的关心可谓是无微不至,但更多的是从思想上﹑精神上关爱体贴女儿。在大观园,他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致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平等相处,感到“十分快乐”。探春发起组织诗社,他大力支持,并主张将闺阁中的笔墨传出去,让外人也佩服众女儿的才华。他鼓励香菱学诗,认为她三昧已得,“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让香菱信心大增。他得知藕官烧纸的原因,便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这须眉浊物玷污世界”。见龄官不停地在地上画“蔷”字,他心里便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在大观园里,众姑娘们对宝玉不称爷,而是直呼其名,宝玉也“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可见他同所有女儿交往是不分主仆,关系一律平等的。他敬重﹑爱护她们,处处维护她们的尊严,不允许有任何亵渎她们的言语,正所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为她们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爱和同情。为此,脂砚斋称宝玉是“闺阁中的良友”。
凤姐是以贾氏家族管家少奶奶的身份执行对大观园世界的监护,她对女儿们的关心﹑爱护更多地表现在生活上﹑物质上。她俨然是一个闺阁领袖,照料关怀着众姐妹们。诸如湘云作东请大家赏桂花吃螃蟹时,凤姐心甘情愿地伺候着众姐妹,忙着上下张罗,最后只“胡乱应个景儿”。她见邢岫烟“家贫命苦”,便“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见袭人回家守孝穿得太单,便将自己的大毛衣服赏给她。天气变冷的时候,她首先想到大观园的女儿们,“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于是建议让“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李纨﹑尤氏等为此心悦诚服地夸奖凤姐“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凤姐不但关怀众姐妹,还处处为她们营造一种轻松﹑愉快,可自由发展女儿们天性的氛围。如在第38回﹑45回﹑49回﹑50回中,她成了众姐妹笑乐的中心,给她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作为监护人,她积极地捍卫大观园女儿世界。有一次,众女儿办诗社缺少经费,在回答李纨的请求时,凤姐道出了自己对大观园的态度,“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所以,如果说宝玉是女儿的良友,凤姐就是闺阁中的领袖。两人尽职尽责,共同守护着大观园。
在《红楼梦》中,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的秦氏在十二钗中单单与凤姐发生过关系,且两人互为知己。此外,秦氏便与“护花使者”宝玉直接接触过。当秦氏一死,荣府中的云板传出了深夜丧音,首先惊醒的两个人,又是凤姐和宝玉。作者如此安排是大有深意的。在作为总纲的第五回中,作者安排由秦氏引领着宝玉进入那“太虚幻境”,“宝玉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在那里,宝玉见到了警幻仙姑,翻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亲闻了“群芳髓”的幽香,品味了“千红一窟”的仙茶,啜饮了“万艳同杯”的玉液琼浆,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正是在秦氏的引梦之下,使宝玉领略了声色之乡﹑命运之府。但此时聪明灵慧的宝玉并未觉悟。而这正副册的判词,十二支曲所歌,正暗示了宝玉所赞美﹑倾慕﹑关爱的众女儿的遭际﹑命运。这些令“堂堂须眉”又愧又悔的具有无限才华的女儿们将一一被摧残﹑被毁灭,形成“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巨大悲剧。
如果说秦氏生前给宝玉引梦,使我们预见了众女子的命运;那么她在死后给凤姐托梦,又让我们看到了贾府的未来。秦氏在凤姐的梦中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正是在秦氏的托梦下,当大观园世界依然阳光普照的时候,凤姐却隐隐地感觉到潜藏的危机。芦雪庭联句时,不识几个字的凤姐将这种不祥预感说出来“一夜北风紧”,但究竟会如何,凤姐自言“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这种预感很快就应验了。不久,声势浩大的抄检大观园行动开始了。在邢﹑王二位夫人的直接指挥下,由王善保家的打先锋,凤姐则处于“受审查﹑自辩﹑靠边站﹑当‘催拨儿’”的地位。她站在王善保家的对立面,尽可能地保护着众女儿。对于探春的抗抄﹑晴雯的愤激﹑入画的哭诉,她都抱着支持﹑同情的态度。她还特意到黛玉房内安慰。这次抄检之后,凤姐便病倒了。在《红楼梦》中,大观园女儿们的花落飘零既不始于小姐的远嫁,也不起与丫环的被逐,恰恰是从凤姐入病开始的。她已无力保护众女儿不受外界的侵袭。作为护花使者的宝玉,虽深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严重氛围,同样无力挽回花谢水逝云飞的颓势,只能无奈地看着周围的清净女儿们或被驱逐,或命丧黄泉,走的走,嫁的嫁。这使他常常“魇魔惊怖,种种不宁”,继而也“卧床不起”。秦氏在临死时给凤姐托梦说:“……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可见,她认为只有凤姐堪当挽救贾家颓败的大任。然而连作为“脂粉队里的英雄”的凤姐都只能眼看着自己所监管的大观园受到摧残而无能为力,贾府不彻底瓦解,还能有什么救呢?宝玉在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曾告诉他,她是受荣﹑宁二公之托规引宝玉入于正路,以望其成就家业的;而“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甲戌批)的秦氏又将贾府的未来寄托在凤姐身上。显然,凤姐与宝玉二人又同时肩负着贾家“重振祖业”的重任。然而这两个中心人物在贾府的末世背景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关爱的女儿们生离死别,目睹着大观园变为荒园,贾府大厦忽喇喇倾塌,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由此,作者安排“出梦迷离入梦明”的关键人物秦可卿出现在书的最前部分,是因为她关系着凤姐和宝玉这两个全书中最重要的人物。她的引梦和托梦使得凤姐和宝玉一出场,就预示了整个红楼故事的发展、贾府的命运和众女儿的悲剧。
在曹雪芹的笔下,凤姐和宝玉这两个核心人物呼吸相关,命运联在一条线索上。写凤姐时,常兼及宝玉;写宝玉时,又常兼及凤姐。如写东府小宴,是凤宝同往;探望秦氏之病情,又是凤宝同往;及秦氏丧讯传来,立刻过东府哭吊的,又是凤宝同往;以至为秦氏送殡,同在城郊下处暂息的,也还是凤宝一起。且出门在外时,凤姐总是把宝玉的命根子放在自己枕下才放心。本文第二部分所论,即他们呼吸相通的情况。此外二人还具有命运与共之势。第25回中,赵姨娘借助马道婆做法,所害之人又是凤宝二人。后来,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出现,将通灵玉悬挂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终使二人苏醒过来。可见,宝玉的通灵玉不仅维系着自己的命,还维系着凤姐的命。除此之外,在脂批中有大量这样的信息:庚辰本第19回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第26回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第27回批“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且有“抄没狱神庙诸事”,同回中红玉表示情愿跟着凤姐,此处甲戌本批道“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等。根据这些信息,我们可以推知:在曹雪芹的佚稿中,贾府被抄家时,放着真正的罪魁不抓,却又让凤姐与宝玉应其锋。二人同被囚禁在“狱神庙”,共同领受着“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饥寒交迫生活。先服侍过宝玉而后跟随凤姐的红玉此时给予他们很大的帮助。正是在经历了这种种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后,凤宝二人对于秦氏引梦﹑托梦的内涵才恍然大悟。“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大梦初醒后,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均已看透,达到彻底觉悟。从狱神庙出来不久,宝玉便悬崖撒手(庚辰本25回批),做了和尚;凤姐呢,先是落到扫雪的地步,后在穿堂门前“扫雪拾玉”(庚辰本23回批),通灵玉再次将姐弟二人的命运联系起来。遭弃不久,凤姐也撒手人间,达到了“死后性空灵”的境界。这“空灵”二字,妙玉尚不可得,作者却给了凤姐,用意可见一斑。凤姐与宝玉由最后的“空”而合一了。其实在这之前,脂批早已有提示。在第13回中,宝玉推荐凤姐时,脂批就说他们“俱龙华会上人也”。这“龙华会”就是佛典。《荆楚岁时记》说四月八日,诸寺设斋,以五香水浴佛,作龙华会,以为弥勒下生之征。参加此会的必是以后将成为菩萨之人。脂砚用此典,说明凤姐与宝玉都是具有佛根的,充满空灵之秀的,超凡脱俗的人物。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更清醒的看透所经历的一切,达到真正的“空”的境界。
综上可见,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有意处处显露宝玉和凤姐的特殊关系,其意在点明写作的主旨。曹雪芹在作品开头就用“作者自云”的形式明确交代了《红楼梦》的主题是“使闺阁诏传”。因而彻底粉碎“男尊女卑”对女儿的束缚,热情颂扬女儿们的才华正是作品要着力表现的。曹雪芹正是通过宝玉和凤姐这两个具有“空灵”之性的核心人物来体现他的创作意图。他们的“灵”性在现实的具体表现即为:情与才。宝玉作为女儿们的良友,尊重她们、爱护她们,毫无保留地向她们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真情。然而作为护花使者的宝玉当目睹着女儿们一个个被蹂躏、被摧残,玉陨香消、“飞鸟各投林”之后,他也随之了断情思遁入空门。凤姐作为女儿们的代表,又充分展现了女儿们所具有的无比才华。她用自己的才智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强者,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脂粉英雄。但是“凡鸟偏从末世来”的命运却又证明了她仍然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作为“闺阁领袖”的她无力挽救自己及众女儿,只能眼看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忽喇喇似大厦倾”。在《红楼梦》中,作者对以凤姐为代表的众女儿的才华予以歌颂,对宝玉推崇、爱护女儿的做法更予以颂扬。但处于末世的他们,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悲剧。这一点使作者感到尤为心酸。他充满真情、充满痴情地对这一现状作了实录,而又有“谁解其中味”呢?
[责任编辑:阿 力]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ang Xifeng and Jia Baoyu and Its Thematic Role
YAO Xiao-f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Xinjiang Normal University,Urumqi,Xinjiang 830054,China)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a dominant figure that plays the same leading role as Jia Baoyu is Wang Xifeng.Of the two figures,Wang praises Jia for his talent,and Jia praises Wang for her affection;Wang is the leader of the boudoir,while Jia is a bosom friend of the boudoir.Their lives are bound together,and both of them are spiritually ethereal.Their spirituality is specifically expressed in their affection and talent.Cao Xueqin,the writer of the novel,consciously highlights their relationship here and there,aiming to embody his creating intention with the kernel figures.In the novel,the writer praises the talent of the girls represented by Wang Xifeng,and thinks highly of Jia Baoyu for his love-sickness and his care for the girls.However,they are doomed to be a tragedy as they live in the end of a dynasty.
Jia Baoyu;Wang Xifeng;relationship;theme
I207.411
A
1674-3652(2011)02-0053-05
2010-10-20
姚晓菲(1975- ),女,北京人,文学博士,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