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勇军
徐干《中论》修身观、中和观、名实观窥管
——兼述《中论》批判意识之指向
牛勇军
《中论》是由东汉末年徐干撰写的一部子部儒家类政治论集,此书思想锋芒外露,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多所指斥,而修身观、中和观、名实观在此书中贯穿前后。对于这些思想观念的梳理,有利于了解徐干对前代儒家思想体系的继承与发展,并可借此寻绎徐氏批判意识之指向,观照汉末古文经学、政治生活、社会风气之诸般流弊。
《中论》;生平;修身观;中和观;名实观;批判意识
徐干《中论》是一部产生于东汉末年的子部儒家类政治论集,通行本分上下二卷,每卷十篇,凡二十篇。在历代官私书目中,一般被列入“子部儒家类”[1]。此书刊本主要有江安傅氏双鉴楼藏明嘉靖乙丑青州刊本、万历十年胡维新《两京遗编》本、万历二十年新安程荣《汉魏丛书》本、清光绪四年钱培名《小万卷楼丛书》重刊本、民国六年潮阳郑氏家塾刊《龙溪精舍丛书》本。点校本(白文本、校注本二类)主要有《丛书集成初编》本、《建安七子集》附录《中论》本、《旧学辑存·中论注》本、池田秀三《徐干〈中论〉校注》本。兹据《四部丛刊》影印青州刊本,试就徐干生平、《中论》修身观、中和论、名实观略作考述,兼论此书批判意识之指向。
《中论序》称:“世有雅达君子者,姓徐名干,字伟长,北海剧人也。其先业以清亮臧否为家,世济其美,不陨其德,至君之身十世矣。”徐干家族世代以品评月旦人物著称,清亮有德,但序中并未言及徐氏郡望、谱系、亲故,因之其家世遂不得而知。
初平元年(公元 190 年[2])二月,“董卓作乱,圣主西迁”(《中论序》)[3]176,徐干避归乡里,州郡官长厚礼迎聘多次,干皆婉拒。建安中,归附曹操,官历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以疾休息。“后除上艾长,又以疾不行。”[3]599又曾“从戍征行。历载五六,疾稍沉笃,不堪王事。”(《中论序》)《典论·论文》将其与孔融、王粲、陈琳、应玚、刘桢、阮瑀等六人合称“七子”。《与吴质书》一文记述邺下诗酒宴集之盛:“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4]徐干病归故里后,“潜身穷巷,颐志保真,淡泊无为”,“养浩然之气,系羡门之术”(《中论序》),“轻官忽禄,不耽世荣”[3]599。
关于徐干卒年,《中论序》曰:“年四十八,建安二十三年春二月,遭厉疾,大命殒颓,岂不痛哉!”《三国志》卷二一《王卫二刘傅传》则记载:“干、琳、玚、桢二十二年卒。”据今人韩格平《徐干〈中论〉杂考》考证,瘟疫于建安二十二年冬爆发[5],徐干若于次年春二月病亡,亦合乎情理。另外,《中论序》曰:“未至弱冠……言则成章,操翰成文矣。此时灵帝之末年也。”灵帝末年,即中平年间(公元184-189年),若徐干卒于建安二十二年 (公元217年),则生年为建宁二年 (公元169年),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已届弱冠,显与《序》文记载扞格。何况《中论序》撰者尝与徐干“数侍坐,观君之言”,二人过从甚密,其记载当足采信。合以上数证,徐干卒年当系为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生年当在汉灵帝建宁三年(公元170年)。
徐干死后,曹丕在《与吴质书》中评价其品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惔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4]592这主要是就徐干个人修养、志趣、襟抱而言的。《三国志》卷二一《王卫二刘傅传》注引《先贤状》谓其“干清玄体道,六行修备。 ”[3]599而《中论》一书则在《治学》、《法象》二篇集中论述君子修身之道。徐干主张,君子不但要治学傅彩,还须修美仪容,内外兼修,互为表里,君子之称方可名至实归。
《治学》篇居全书之首,立为学之要义。在此篇中,徐氏承传儒家 “学而时习”、“学不可以已”之崇学传统,力主君子若要“成德立行,身没而名不朽”,须躬行力学,“学犹饰也,器不饰则无以为美观,人不学则无以有懿德”。在他看来,学养是人之外饰,而治学则是获得美德之必要途径,亦即“人虽有美质,而不习道,则不为君子”。此篇又借《尚书》“若作梓材,旣勤朴斵,惟其涂丹雘”之喻来进一步强调其旨归。另外,志向之立否关乎学业之成败,即其所谓“志者,学之师也;才者,学之徒也。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学人有才而无志,终究难成大器。君子慎独而躬行,“其不懈,犹上天之动,犹日月之行,终身亹亹,没而后已”,自觉将治学作为终身事业,黾勉不已。徐干还认为学者须多方取法,“群道統乎己心,群言一乎己口,唯所用之”,若执一己之陋见,则难免“独思则滞而不通,独为则困而不就”,故要转益多师、与人驳难,方可不至窘迫无成。由于“六籍者,群圣相因之书也。其人虽亡,其道犹存”,所以学者若肯“勤心取之”,则足以“到昭明而成博达”。可见,徐干将儒家《六经》奉为治学之经典,君子惟有勤勉好学,方可博学通达。但是对于儒家经典(六经,或《中论》所谓“六籍”)之研习,不宜“务于物名,详于器械,矜于诂训,摘其章句”,这是“鄙儒”所为,并不足以“统其大义之所极”。除了以上几个方面,徐干还认为治学之道,并不局限于庸众,即使是圣人,“亦相因而学也”。这种识见与一味尊奉圣贤、食古不化之论调相比,颇显新警透辟。
徐干《中论》所论修身观除治学养德之外,还包括整肃姿容、修美符表。《法象》篇阐释君子容止端严之意义,开篇明义:“法象者,莫先乎正容貌,慎威仪”,因为“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义存;仁义存,故盛德著;盛德著,可以为法象,斯谓之君子矣”。后又引《诗·大雅·抑》“敬尔威仪,惟民之则”,旨在说明君子若欲行为世范,为万民所效仿,必须使其仪容举止庄重有威。若“堕其威仪,恍其瞻视,忽其辞令”,则不为人所重。而容貌之修美,还须君子慎独自律,“人性之所简也,存乎幽微;人情之所忽也,存乎孤独”。只有坚持严以律己,才能“怨咎不作,福禄从之”。徐干又盛赞周成王、子路“颠沛而不可乱”(《法象篇》),虽临“崩亡之困”、“白刃之难”,犹且慎乎容貌,何况常人素日居止游宴呢?可见,君子要时时刻刻注意自身之仪表。与此同时,他还指出,“祸败之由也,则有媟慢以为阶”,举止轻佻浮薄导致祸乱。所以君子与人相处,要“欢而不媟,和而不同,好而不佞诈,学而不虚行”,慎言慎行是修美容止根本之所在。
除治学、修容两方面外,徐干在《虚道》篇中以“器虚”取譬:“器虚则物注,满则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志,恭其容貌。”谦虚是君子修身责己的另一美德,若能“不以逸群之才加乎众人之上,视彼犹贤,自视犹不足也”,则显得更难能可贵。《艺纪》:“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所谓“艺”,即徐干所引《周礼》“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艺之习得,亦能增饰士人之德行。至于《艺纪》篇所论“既修其质,且加其文,文质著然后体全”、“艺者德之枝叶也,德者人之根干也”,又显与孔子“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说一脉相承。总之,徐干修身观之核心在于内外兼修,文质并重,慎独律己。
《中论序》称徐干 “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统圣人中和之业,蹈贤哲守度之行”。朱熹《四书章句·中庸》解题有云:“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 庸,平常也。 ”[6]又,《中庸》释“中和”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6]17而徐干此书又以“中”字命名,可见全书是以秉中道、斥偏倚为基调的。
《贵言》篇论及君子与人晤对之法,曰:“农夫则以稼穑,百工则以技巧,商贾则以贵贱,府史则以官守,大夫及士则以法制,儒生则以学业。故《易》曰:‘艮其辅,言有序’。不失事,中之谓也。”“有序”、“不失事”即“中”之内涵,君子也要以此为准绳,言必有方,若“过此而往”,“则不可也”。这又与朱熹所谓“无过不及之名”相合。但“非惟言也,行亦如之。得其所则尊荣,失其所则贱辱”(《法象篇》)。所以,君子之言语与行事若合乎中道,便无“贱辱”、“失所”之虞了。《核辩》篇:“君子之辩也,欲以明大道之中也,是岂取一坐之胜哉!”徐干认为,“夫辩者,求服人心也,非屈人口也”,与人辩驳意在使其心悦诚服,而非图口舌之快,与人争一日之短长。与此同时,核辩也要讲求方式方法,“辩之言必约以至,不烦而谕,疾徐应节,不犯礼敎”,如此方可“乐尽人之辞,善致人之志,使论者各尽得其愿而与之得解”。对于赏罚,徐干认为要“思中以平之,而不失其节也”,“人君明乎赏罚之道,则治不难矣”(《赏罚篇》),是为君主秉持中道之益处所在。
然而在论及个人立功济世、自保其身时,《中论》又显出通权达变之倾向。徐干虽秉承儒家中庸之说,但并不拘执于此。就国家选贤任能而言,他更重视个人之才智,《智行》篇援引管仲、张良等人之事,以说明“圣人贵才智之特能立功立事益于世矣”、“子莫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之权变。而且,徐干并不反对“明哲保身”之作法,举殷商“三仁”之事,来陈述君子“以微子为上,箕子次之,比干为下”之价值评定。由于明哲之士“威而不慑,困而能通”、“禳祸于忽杪,求福于未萌”、“见变事则达其机,得经事则循其常”,姑不论“动作可观则,出辞为师表”,自保其身起码尚可。相比之下,比干奏谏剖心,显然是不智之举。今人张舜徽《旧学辑存·中论注·智行》下解题曰:“有德行者,但能淑己;具才智者,兼可济世。故此篇较论二者优劣,而终归于才智为重。以为志行之士,不及明哲之士。”可谓肯綮之论。
名实之辨是《中论》另一重心,而这一问题之探讨,锋芒直指汉末“奸雄浊乱,海内俗儒,骛于曲说,党权营利”等种种社会乱象,笔诸于书,以振聋发聩,这也正是《中论》批判意识最为集中之体现。
《中论》虽然包含有先秦名家学派名实之辨的要素,但其重实轻名之倾向也是极为明显的。《考伪》篇:“名者,所以名实也,实立而名从之,非名立而实从之也……仲尼之所贵者,名实之名也,贵名乃所以贵实也。”然而,徐干对于名实之辨证,并不限于先秦名家逻辑学层面之演绎,而是将这种思辨意识直指现实生活,并极具时代色彩。
针对上述汉末古文经学“务于物名,详于器械,矜于诂训,摘其章句”之学术流弊,徐干在《治学》篇中指出:“凡学者,大义为先,物名为后,大义举而物名从之。”为学之道,务举大义,训诂章句之学,在身为今文经学家之徐干看来,是一种不得要领的治学方法。《艺纪》篇:“艺者德之枝叶也,德者人之根干也。”君子立德固然需要六艺之滋养,然而与道德本身相比,六艺仅是支流末节而已。《考伪》篇历数汉末政治体系、社会生活之混乱:
惑世盗名之徒,因夫民之离圣教日久也,生邪端,造异术,假先王之遗训以缘饰之。文同而实违,貌合而情远,自谓得圣人之真也。
广求以合众,托之乎仁爱;枉直以取举,托之乎随时;屈道以弭谤,托之乎畏爱;多识流俗之故,粗诵诗书之文,托之乎博文;饰非而言好,无伦而辞察,托之乎通理。
《中论序》中也明确指出:“灵帝之末年也,国典隳废,冠族子弟结党权门,交援求名,兢相尚爵号”。在徐干看来,干禄之徒种种浮夸自矜、文过饰非之举,还包含有“苟可以收名而不必获实,则不去也;可以获实而不必收名,则不居也”之心理,唯名利是图,实用为上是这些人的共同特征。至于“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君不识是非,臣不辨黑白。取士不由于乡党,考行不本于阀阅。多助者为贤才,寡助者为不肖”,更是对黑暗政治现实的无情鞭挞。
所以,由上述黑暗现实而引发的社会问题,便成为徐干《中论》揭露与批判的主要对象。如《爵禄》篇:“诸侯僭恣,大夫世位,爵人不以德,禄人不以功,窃国而贵者有之,窃地而富者有之,奸邪得愿,仁贤失志,于是则以富贵相诟病矣。”这种失衡的封赏制度反映出国家政治体系的混乱以及对人才的压制。而《智行》篇“汉高祖数赖张子房权谋以建帝业,四皓虽美行,而何益夫倒悬”、“且管仲背君事雠,奢而失礼,使桓公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则体现了徐干“唯才是举”的人才选拔观。对于“多助者为贤才,寡助者为不肖”的畸形的社会舆论体系,他也深感愤懑。所以,徐干认为“商山四皓”、“尾生”、“陈仲子”这些历来颇享盛誉的贤人,实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们的愚忠、浮名、迂腐都无助于治平天下,保育万民。
《中论》一书体大虑周,一篇之内不足以尽述其思想内涵,然其修身观、中和观、名实观及批判意识为此书之纲领,故略述其崖略,以见徐干思想体系之一隅。
[1]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5208.
[2]李崇智.中国历史年号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4.
[3]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
[4]萧统.文选.李善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7:592.
[5]韩格平.徐干《中论》杂考[J].古籍研究整理学刊,1990(5).
[6]朱熹.四书集注·中庸:新编诸子集成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3.
I206.2
A
1673-1999(2011)12-0119-03
牛勇军(1987-),男,山西太原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文学院2010级研究生,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2011-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