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岩
对土地的坚守与背叛
——简析《九月寓言》中赶鹦与肥的形象
程海岩
《九月寓言》是当代作家张炜继《古船》之后又一部长篇力作,被评论者一致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上的惊喜,作品延续了作家一贯的民间立场和理想主义追求,讲述了一个人类与土地的故事,显示出张炜独特的道德坚守和对人类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通过作品中的两位女性形象——赶鹦和肥的不同人生选择剖析人类的生存之路,以此回应作家一再强调的作品母体——土地。
土地;文明;坚守;背叛
1992年,张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发表,给文坛带来了又一个惊喜。这部作品是他花了5年时间的呕心沥血之作,是最能代表张炜的民间立场和理想主义追求的作品之一。著名评论家陈思和曾这样评价:“张炜是最早寻找到‘民间’世界的作家之一,他的民间就是元气充沛的大地上的自然万物竞争自由的生命世界,《九月寓言》曾把他的民间理想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1]168统观《九月寓言》不难发现,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小村的兴衰历史。然而从更深层次挖掘,作品讲述的正是一个人类与土地的故事。土地既是万物生存的根基,为万物提供保障,同时又是万物的终结者,因而“对土地的坚守与背叛”便成了张炜小说的主题。《九月寓言》也始终在这个母题中徘徊。笔者拟从其作品中两位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赶鹦和肥来分析二者不同的人生选择,解析二人不同的人生之路与土地的关系,以此来关照作家独特的道德坚守和对人类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
赶鹦是村里的“三宝”之一,热情坦率、端庄秀丽,是小村青年的领袖,甚至连一直嘲笑小村人的当地人也为赶鹦的美丽脱俗所折服。众人注视着这位超凡脱俗的少女,总在疑虑这样一个尤物的内心是不是如其外表一样狂野。她在新鲜世界的不断入侵下,是否还能仅仅圏囿于小村,繁衍出下一代挺鲅人。然而,这位朝气蓬勃的美丽少女并没有被现代文明所蛊惑,而是走出了一条对土地坚决的坚守之路,最终回归野地,成为野地的精灵。
(一)奔跑的精灵——土地的守护者
王安忆曾在分析《九月寓言》的前言中这样表述:“《九月寓言》是一个奔跑的世界,奔跑就有了生命,停下则是死亡。”[2]62奔跑是小村人的一种生命态势,是小村得以延续与发展的不竭动力。也许这种奔跑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但一种原始的欲望与本能驱使着他们必须奔跑。青年中奔跑的带头者赶鹦被描写成一个充满乡村野性的姑娘,她长腿、细腰,身躯健壮饱满,在原野上就如一头健硕的小马驹。她是小村人通过奔跑而保持活力的一个具体形象,是小村人贴近自然、融入土地的代表。在一个个美丽的夜晚,赶鹦如宝驹般腾跃而起,带领着肥、争年、龙眼、憨人打酸枣、去工区偷鸡……活力四射的赶鹦,一个野地的精灵,她是挺鲅人的后代,她骨子里是对土地的眷恋和依附,她是自然的女儿,她注定要坚守着这片野地。在祖辈们停却流浪的脚步后,赶鹦们夜夜狂奔在茫茫原野上,用奔跑对抗停滞,用奔跑来亲近自然,回归土地。
(二)对抗工区的爱情选择
赶鹦有着惊人的美丽和烤人的热力,她的身上始终有什么费解的东西在燃烧,这迷人的火焰在每个人眼中跳跃。然而,因着她太过于出色,村里竟然没有人能与她般配:憨人?龙眼?年九?……这些青年都是拥护赶鹦的,他们让她像女王一样居于正中,惊艳于她的美貌。可是,正如赶鹦自己所说,“我是没主儿的野人,只我一个是哩!跟谁还不一准哩。”[3]179没有人可以与之相配,她是自然的女儿。只有那个来自工区的秃脑工程师,惊讶于她的美丽,敢于并试图攫取这份美丽。赶鹦最初的背叛源于她潜意识中存在着的向现代文明自觉靠拢的冲动。小村人的祖先是从贫瘠的山区迁徙到平原上来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小村也充实进了不少外来人员,但是小村人却不允许女儿嫁到村外。这种闭守状态有其深刻的根源,其中,“不但有小村人潜在的却根深蒂固的对失去家园的危机感在作祟,也包含了作家对这种农业生存方式的未来命运的深深担忧。”[4]39当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工区堂而皇之地闯入小村人的生活之后,它所导致的变化是不可逆转的。而工区对小村的强烈入侵也是一个双向运动的结果,一方面以秃脑工程师为代表的工业文明,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陌生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方式,更有暗藏在黑面肉馅饼、皮带和胶靴里的人们所不熟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是小村人对工区生活既隔膜又好奇、既排斥又羡慕的矛盾态度和行为本身驱使着他们向工区自觉靠拢。秃脑工程师对赶鹦的吸引,也象征着小村人对先进事物、外来事物的向往与吸收。秃脑工程师在大脚肥肩的不断怂恿下带着图纸踏进了红小兵的家门,而从此“工程师的目光再也不愿移动。他明白了,从此整座村庄都将隐退到云雾中去,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会从云雾中走出来。她是这个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3]22赶鹦也开始往工区里跑,并成了工程师家里的常客。她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一度晕眩了起来,她甚至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躲闪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献给了秃脑工程师。然而,背叛土地之后,她却没有丝毫的快乐。丢失了自我的赶鹦在土地上游荡,很快,她将找到新的突破口。
为了阻止赶鹦一错再错,红小兵和妻子默契配合,最后竟将赶鹦锁在了厢房中,而出逃后的赶鹦赶去矿区寻找秃脑工程师的时候,不知怎么混入了地下巷道里。“小灯泡像萤火虫,洞子没有尽头。到处是生疏的声音,她不知跑向何方……”[3]184当她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地面,“抬头看了看太阳,浑身一下疲软了。多么可怕的背弃啊!妈吔妈吔……”[3]184历经这次精神冒险,赶鹦再也不去矿区了,并断绝了与秃脑工程师的来往。显然,赶鹦与人类刻意修饰的城市生活和工业文明格格不入,而与包容生命和滋生万物的野地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在她看来,城市意味着喧嚣、浮躁、无根无定,而野地意味着永恒、宁静和真实落定。因此,她与土地的亲和就像树木抓牢泥土一样。赶鹦的工区爱情再一次印证了她对土地的坚守。虽然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她曾短暂地迷失甚至背叛,但她最终回归到土地,她在文明中所受到的伤痛,也依然要在野地中愈合。虽然到最后,工业文明的冲击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变故,不仅带走了她与其他年轻人奔跑的激情,使他们变得无精打采,也使昔日躁动的村庄变得沉寂下来。但是,这群以流浪为特征的“挺鲅人”对土地的厚爱、对自然的亲近和返归之步并未停止。作品的结尾以化为宝驹的赶鹦浴火重生对小村人最终的命运归属做了寓言式的表达,“一匹健壮的宝驹甩动鬃毛,声声嘶鸣,尥起长腿在火海里奔驰,它的毛色与大火的颜色一样,与早晨的太阳也一样……”[3]301
肥是一个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她任性而自尊、热情又爽朗。她原本已被死去的父亲老转儿许给了老刘家的龙眼。她也是挺鲅,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籽,繁衍出新一代的挺鲅人。然而,正是这个白胖的默不作声的姑娘,走上了一条令众人惊诧的道路。她最终放弃了村庄的爱情生活,毅然背叛了土地,和工区青年挺芳一起出逃,成为挺鲅人的叛逆者。
(一)奔跑的精灵——土地的叛逆者
奔跑是挺鲅人生活的姿态,是挺鲅人保持活力的源泉。赶鹦在夜色中尥起长腿,活力四射地奔跑,谱写了一曲生动而传奇的大地儿女之歌。而肥的奔跑从一开始便被赋予了叛逆的意味。在金色的九月夜晚,百无聊赖的肥走出家门,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借助夜色,她在窥探小村的秘密,她不是为了奔跑而奔跑。单调、蛮荒的小村生活使她窒息,奔跑只是为了寻找生活的突破口。她夜夜游荡在小村里,看到白天里在土沫里翻滚的人们,长长的夜里除了忆苦这个唯一的精神娱乐,就只剩下奔跑与打老婆了。小村是自然而淳朴的,然而却也包含着愚昧、落后、封闭等种种弊端,善良而野蛮的“挺鲅人”在面对自身生活环境时,有谁能像肥一样夜夜游荡,在沉寂中思索明天呢?
(二)对抗村庄的爱情选择
肥的生命里出现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挺鲅”少白头龙眼,意志坚强,体魄强健,嫉恶如仇;一个是工区来的浪荡子挺芳,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像害着什么特殊的疾病。无论在何时何地,肥的眼前总是闪现着一片白色,龙眼昼夜不舍地跟踪她,就像受一座村庄的托付和派遣,一直用目光盯住她。一个人有自己的命,一个村庄也有自己的命,认还是不认?肥的回答是否定的。蛮荒的土地上怎么能承载一颗积极向上的心?背叛土地,却并不背叛自己。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夜,肥将自己献给了龙眼,确切的说,是献给了小村。“肥的手抚摸着自己的第一个暴君,发觉他伤痕累累。……她一遍一遍抚摸他,像抚摸自己庄稼地的泥土,抚摸自己的村庄。”[3]104这场准仪式的献身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在见证了小村沧桑巨变的碾盘上,肥结束了自己的青春,也结束了自己对小村最后的亏欠。献身不是妥协,反而是出逃前对哺育自己的土地的报答,是一种自我救赎与宽恕。内心充满了叛逆感的肥之所以在挺芳的一再怂恿下仍迟迟不愿下定决心出逃,根本上来说就是挺鲅人无法割舍的对土地、对自然的深切眷恋。肥是土生土长的挺鲅人,小村的祖训和生存方式已作为固有模式紧紧束缚住了她。另一方面,这种固有的模式又如温床般让所有的挺鲅人在这种生活中自足自乐,出走不但意味着背叛,更意味着舍弃一切在新的世界面前从零开始。肥在此情此景中摇摆不定,但她不得不听从内心的召唤,她爱上了这个身体羸弱、面色惨白、来自工区的浪荡儿,她要陪他走出这片土地,一起走向新的生活。
挺芳一遍一遍地激励着肥同他一起出逃,肥感到了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而这种压迫感正是源于她内心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走是留,已被提升到生存或是死亡的高度。她在月色中仰面躺在炕上,思索着小村里年轻人的遭遇和一个又一个变故,再也按耐不住心头那个疯狂的想法。“我不,我也不怕天谴。……他要把我接走,让我离开这个村庄。我要踏着月亮地出去跑跑了。我听见咚咚脚步声,我再也忍不住了,妈吔,我走了。”[3]261-262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挺安稳的肥竟比赶鹦还野。她在月色中与挺芳一起成功出逃,永远逃离了小村,背弃了挺鲅人,背弃了养育她的土地。
无论是在夜色中漫游,还是她面对小村和工区的爱情选择,肥始终以一个叛逆者的姿态出现。她有着不屈从于命运的倔强,在大地上一遍遍地思索后,她毅然选择了从土地上剥离出去,与挺芳一起走向文明的新世界。然而,作品的开头却又以肥和挺芳的返归为契点,让肥在多年后返回小村,在废墟中寻找小村昔日的影子,缅怀过去。肥与挺芳最终的返归也让人疑惑不解:到底是人类永远难以超越和割舍的土地情怀的驱使,还是现代城市文明的肆意蔓延导致人们要返归自然呢?
从总体上看,张炜在《九月寓言》中的叙事包含两个层面:在与城市的对比中,张炜以充满生气的大地抵抗充满物质欲望的城市,它表达了作者对大地母亲的无限眷恋和超脱尘世的渴求;另一层面,当作者的眼光掠过田野时,他又看到了小村的贫瘠、闭塞和落后,看到了人们的愚钝与残忍。小说以肥的回归为起点,站在废墟上的肥感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既是肥的,也是张炜的。在叙事的缝隙中,我们可以隐约窥探出张炜内心的讯息——一种尴尬的选择。他排拒城市,情感指向着广袤的乡野,但是落后的乡野根本无法安妥现代人破碎的心灵,灵魂无处皈依。曹文轩说《九月寓言》是“以‘奔跑一停留一再奔跑’为架构,隐喻着人的存在的悲剧性循环”[5]200。我们从小说的叙事中知道,小村的形成始于流浪。当一群流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平原上时,他们在内心“停吧”的呼唤中停却了脚步,于是就有了稳定的村居生活。随着小村在工业文明的炮火中沦陷,小村人又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开始寻找新的家园。在这里,张炜似乎更多地思考着种族存在的意义,思考着信仰在这个时代的崩溃,思考着一种文明方式的堙没,思考着人性的堕落和拯救。人类是否注定没有归宿?寻找家园是否永远都只能是在路上?“寻根”与“无根”,张炜徘徊其中,心绪无限苍凉。当然,这种苍凉与迷惘也同样体现在作品中的两位主要女性形象身上,一方面,他赞美赶鹦那种对土地坚守到底的决心,另一方面,他又对肥决绝的背叛土地、走向文明给予了肯定。只是,小村最后毁于工业文明的蔓延,而多年后,肥和挺芳又回到了已经荒芜的平原。《九月寓言》的寓言究竟在昭示着什么,人们的生存之路究竟在哪里?这些问题不是悬而未决,而是人类前进之路中永远的困惑。“小村的历史就是一个寓言,有人性与兽性的搏斗,有善良与邪恶的冲突,也有保守与愚昧对社会进程的阻碍。一切冲突都可以归结为‘奔跑’与‘停吧’的转换。 ”[6]377小村最终在工业开发的炮声中崩溃、瓦解,直至成为一片废墟,“停吧”的时代已经结束,小村人将在灾难中重归大地母亲,将在流浪中重新激发起蓬勃的生命力,人类的生存之路也可能永远在路上。
[1]陈思和,周立民.关于恶魔性因素的对话[J].黄河,2003(4).
[2]王安忆.小说家的十三堂课[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3]张炜.九月寓言[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4]刘冰.神的孩子在跳舞——读张炜的《九月寓言》[J].安徽文学,2008(12).
[5]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I207.67
A
1673-1999(2011)14-0109-03
程海岩(1988-),女,河南商水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新诗研究所研究生,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研究。
2011-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