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沁
《占花魁》《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创作差异浅析
高 沁
李玉的戏曲《占花魁》根据冯梦龙的小说《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改编而成,李玉主要通过对人物身份的改变而表达了不同于冯梦龙的思想价值观。以人物身份的不同为出发点,通过“人物身份”、“事件结构”、“情节疏密”、“思想主脑”的比对,探究李玉、冯梦龙不同的创作意识。
《占花魁》;李玉;人物身份;冯梦龙
李玉的戏曲《占花魁》是根据冯梦龙小说《醒世恒言》中的《卖油郎独占花魁》改编而成的。戏曲和小说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
《占花魁》并不仅限于艺术体裁上的更变,作为创作者,李玉在戏曲中倾注了他个人的思想观念,以秦、莘人物身份的改变为出发,体现了创作者不同的思想价值、精神追求。
在《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秦、莘均来自一般市井人家,莘瑶琴因随父母逃难走散而被卖为妓,秦重则是其父秦良因经济困难而被卖与开油店的朱十老为子,更名朱重。联系莘家逃难前开的是六陈铺,与卖油郎秦重倒也门当户对。戏曲《占花魁》中,李玉开篇以“檄御”、“惊变”两出分别介绍了秦、莘两家的仕宦背景:秦种之父秦良为荆门镇统制,莘瑶琴之父曾官拜郎署,武官文臣的仕宦家庭,又似重回才子佳人落难结缘的传统模式。
随之而来的是对待落难遭际的表现差异。“落阱”一出中,莘瑶琴的反抗始终借门第观为抵御,“[旦怒介]阿呀!你不要认错了人。我家呵!【黄钟过曲】【啄木儿】门楣壮、世谱崇,宦室娇娃天上种。”而在小说中,反抗仅有一句“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没有门第观念的誓死反抗,“哭”只能是最无力的反抗和屈服。
同样在小说中,秦重自小被卖给朱家,即开始了“卖油郎”的身份。受朱家使女等陷害而被赶,无甚怨言,仍选择挑担卖油,只因“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戏曲中,秦种寻父至临安,迫于盘缠得饭店主朱仁好心建议卖油谋生以及卖油担。虽“恐人笑耻”,但仍自勉“宁戚当年曾贩牛,荷薪翁子志终酬;丈夫穷达寻常事,何必区区独卖油。”显然,卖油只是权宜之计,而寻父,即寻找将门子弟身份的复归,才是其价值追求所在。
人物身份在小说、戏曲中的差异,也表现在二人的择偶态度上。及至卖油郎空陪一宵“种缘”后,花魁娘子“心语”的触动,此后花魁受凌辱终于阅尽风尘,二人结缘。小说里,莘瑶琴受吴八公子欺凌得秦重相救,又因秦重“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毅然选择卖油郎而终身相托。戏曲中,莘瑶琴却是先问得秦种家世,得知实为将门之后,与己“门楣厮仿”,亦断定他“蛟龙伫待风云壮”,此后才得终身相托之约。
从小说中的市井家庭到戏曲中的仕宦背景,以及秦、莘二人落难、择偶等遭际,两位作者体现出的正是人物身份为代表的市民价值观到传统文人对重儒抑商精神追求的复归。
李玉的戏曲《占花魁》对传统文人价值的精神追求也体现在叙事事件安排上。其人物身份设定为仕宦阶层,个人遭际受家国危难的影响尤为显著;衍生而出的仆从等小人物遭际,相应地映衬公子小姐的身份。市民到仕宦,人物身份的改变使得戏曲《占花魁》成为一个多线条穿插发展的复杂故事。
《占花魁》共二十八出,分上下两卷。以卷上“家国难”、“巧相遇”,卷下“因果报”、“大团圆”为依据,笔者将其划分为四个叙事阶段。
第一至十出讲述“家国难”。第一、第二出分别以男女主人公的仕宦家庭出发,描述其家庭在国家危难时的遭际与抉择;第三、第四出对比金、宋两朝君王际遇,直接表述国家之难;第五、七、九、十出,第六、八出分别描述莘瑶琴、秦种二人在国家离乱中的个人遭遇。
“巧相遇”是第十一出,说的是莘氏仆从沈仰桥夫妇的重聚,第十二、第十四出讲述秦种偶遇莘瑶琴。于此,莘家仆从可谓“小团圆”,也是对男女主人公最后的大团圆作铺垫。
“因果报”依然从国家、个人两个角度讲述因果报应。第十三出交代秦种父亲秦良征战北还,与第十六、第二十一出“秦良剿灭刘豫的伪齐政权”相呼应,构成国难之下以正压邪的因缘报应;第十五、十七、十九出“沈仰桥夫妇惩治出家仍不忘作恶的卜乔”,与第五出卜乔拐卖莘氏主仆一事相联系,体现的正是因果善恶报;而第十八、二十、二十二出,讲述秦种辛苦积银却换得“花魁娘子”一宵“受吐”,也换得“花魁娘子”情愫暗生;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出,则讲述男女主人公经过一系列巧合最终喜结连理的因缘际遇。
第二十七、二十八回,则是传统戏曲的秦、莘两家重聚、仕宦身份的恢复与得皇帝嘉荫的“大团圆”结局。
相较之下,冯梦龙的 《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仅在开篇第一段交代了故事的历史背景以及靖康之变内外忧患对百姓的影响,体现了对全文时局的观照,成为导致男女主人公落难的机缘。作为市民价值观的体现,小说主要关注并以男女主人公“落难”、“相遇”再到“结缘”为贯穿全篇的唯一事件。叙事上,两个“话分两头”将小说自然分割成三个部分:开篇到刘四妈劝说莘瑶琴,单叙述女主人公莘瑶琴一方;而秦重卖油到与空陪花魁一宵,则以秦重为叙述主体;最后秦重“巧遇”救得受凌辱的莘瑶琴,喜结良缘、家人重逢大团圆。
戏曲《占花魁》基于小说改编,由于冯梦龙《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是以市民身份设定的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姻缘故事,这就不可避免地使市民成为了戏曲的故事主体。当李玉试图以仕宦背景重新定义秦、莘,以重儒抑商的观点对该故事进行重新建构时,势必面临着某些价值观的分裂。
对花魁娘子而言,“落阱”时,她强调自己“宦室娇娃天上种”。门第身份是她反抗的精神基石,而官宦小姐的贞操观又显得尤为强烈。“残生的、残生的堕落堑中,视一死如归偏勇。一任你、一任你巧计牢笼,我坚心纵石烂海枯不动”。不惜以死相拼,如何又在其后得以妥协苟活?相对小说中的交代过渡,“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作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李玉采取有意回避的方式,借秦种的一出“却丑”拉开莘瑶琴妥协为娼的明场表现时空,既免其仕宦千金屈服为娼的尴尬,也使得情节不因莘瑶琴一死了之而无法继续。
如果说作为将门之后的秦种,卖油只因为寻父而一时权宜,那么此后下定决心为花魁娘子积年筹银一亲芳泽的“有志者事竟成”则显得有些怪异。再者,秦种在“种缘”一出中,赞叹花魁卧房华美时感叹“我秦种有何福分,消受得起”,体现的是“卖油郎”的自卑,反与其仕宦身份的应有经验价值较不相称。
上述所列疏漏,几乎来源于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最为精彩的部分,“劝妆”、“种缘”二出,李玉甚至照搬小说原文。故事本身精彩缜密程度不容增删。另一方面,也可视为李玉有意保留人物身份与行为的反差,制造一种国难在个人,尤其是仕宦子弟遭际上的投射。戏曲《占花魁》卷首“花引”中的前瞻概述即是明证,“【满庭芳】宋室凌夷,康王南渡,中原士女奔逃。金闺艳质,被赚失冰操。堪恨奸徒反复,淫风煽、身葬江湖。”
联系冯梦龙和李玉创作所处时代,可以大致了解小说的市民价值观与戏曲的重儒抑商观念的差异所在。冯梦龙编选的“三言”相继辑成并刊刻于明代天启年间,其辑录创作时间当为更早的明代启蒙思潮高涨时期,商品经济带来的自由精神颇为活跃;而《占花魁》为李玉入清以前作品,又因根据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改编,我们可以推断大致其作于崇祯年间,这正是明朝逐渐走向覆亡的时期。明代富于生气的商品经济自由主义精神逐渐为及时行乐的末世情绪所取代。与任何一个朝代的末世文人一样,李玉也将封建伦常视为救世之法。莘瑶琴落难时的挡箭牌、择偶时的标准,秦种卖油时的精神支柱,成了戏曲《占花魁》中给予主人公的精神力量。
因遭际家国难而暂时由仕宦公子小姐而变为卖油郎、花魁娘子,体现国难对个人遭际的影响;另一方面,这种个人身份的降低、贬损,又在某种意义上象征了家国所遭受的危难、凌辱。将个人遭际与家国危难相联系,甚至互为事件情节的推动,可以说是近代戏文叙事模式的一大特征。从这一层面来看,李玉《占花魁》所具有的重儒抑商、门第观念,与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市民阶层价值观一样,使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故事有别于单纯的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呈现了文人自觉承担表述其所属时代特质精神的责任感与创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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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范文娟.市井风貌和文人趣味:李玉和冯梦龙的对话之一[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6(1).
J805
A
1673-1999(2011)14-0095-02
高沁(1988-),女,福建建瓯人,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戏剧戏曲学。
2011-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