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红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4)
悲观论者的积极探求
——论葛西善藏《拖带孩子》的创作特色
杜 红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4)
葛西善藏以娴熟的私小说创作闻名近代日本文坛,他一生清贫悲苦,作品大多直接记录其窘困的现实与绝望的心境。《拖带孩子》作为葛西善藏的成名作,在描写其苛烈残酷的生存危机的同时流露出以往作品中少有的温暖特质,既有对亲情的真切渴求,又有对小说技巧的细致打磨,此种积极的姿态依稀让人看到后期心境小说中那个超然、豁达的葛西善藏。
私小说;温情;技巧
葛西善藏被誉为日本最典型、最彻底的私小说作家,其作品也被评论界一致视为最纯粹的私小说。由于葛西善藏本人奉行创作即生活、生活即创作,以致其作品多是对抑郁苦闷、悲惨无望的真实生活的客观记录,伊藤整甚至曾认为“葛西文学不具广泛的社会性,无视家庭,无视现实,只一味偏执地囚困于狭窄的自我中心主义中,完全是未被近代化依旧耽溺于战前社会以卑微的自由正名的‘逃亡奴隶’,这注定其彻底成为破灭型私小说家”[1]235。
《拖带孩子》是葛西于大正七年在潦倒的生活中坚持近十年的创作之后引起广泛关注的成名作,虽依旧延续了其颓废、忧郁、冥想、绝望的创作风格,虽然依旧是如实描摹前所未有的悲惨生存危机的道地纯私小说,但此作何以在当时自然主义佳作层出不穷的日本文坛突围,赢得广泛赞誉,成为葛西善藏中期代表作的呢?笔者认为《拖带孩子》虽在艺术成就上无法与其后期心境小说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相对于前期《悲哀的父亲》等作品中典型的悲观论调而言,该作品是有所突破的。可以说此作是葛西从前期纯粹苛烈、无理想的破灭型私小说向侧重心境描写的中后期心境小说过渡的重要作品,有一定研究价值。评论家山室静曾在《葛西善藏与〈私小说〉》一文中指出:“从某种特定意义而言,与那些才华横溢、难辨优劣的现代作家相比,葛西毫不逊色。虽是自然主义族谱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但葛西并非是世人所误解的‘无理想,无伦理’之辈。”[2]139此外,吉田精一也认为:“《拖带孩子》一作绝不仅仅是阴惨的世界,它朦胧地闪耀着一丝温暖的光芒。”[3]705可见,《拖带孩子》中浮现了与“破灭”相对的“调和”因子,这既包括在平实叙事中透露出的明朗气息,也包括一反私小说的“无理想,无解决”常态而在创作技巧上的积极突破。
大正五年(1916)二十九岁的葛西善藏举家来到东京,租住在牛込天神町,但不久即陷入窘困之中,妻子为筹钱暂时回乡,无法继续交付房租的葛西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拖带孩子》便是对这一时期生活的真实记录。虽然小说依旧从悲惨的现实生活中汲取养分,着重描写了沉重人生的黑暗、现实生活的疲惫不堪,极力甚至稍带夸张地刻画主人公“小田”即葛西本人潦倒、被世人轻视、被友人抛弃的失意文人形象。但吉田精一却提出:“在这部作品中,濒临绝境却不慌不忙的主人公与吃着毛豆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几乎融为一体,此刻,喧嚣的世俗,贫穷的生活都不值一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已经庆幸地进入另一种光明的世界。”[3]705的确,《拖带孩子》中主人公心境的豁达与对伦理常识的基本认同已经初见端倪。以往作品中为追求艺术创作无视一切、牺牲所有的破灭心态虽仍是小说中作者妄图表达的中心思想,但不可否认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父子间的爱怜之感让小说的基调愈见明朗,让读者看见葛西善藏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真实形象,看到一贯坚持破灭到底的葛西心底的向往温暖的调和因子。
《拖带孩子》创作之时,葛西善藏已是三位孩子的父亲,但妻子带着二女儿回家筹钱,所以小说中所指的孩子只有和葛西一直呆在东京的大儿子与大女儿。
面对凶神恶煞催缴房租的房东三百,“小田与大儿子相视一笑:‘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不是吗?’儿子也同样悲哀地苦笑道:‘谁说不是呐,古怪的家伙。’”面对眼下的困窘,一向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葛西善藏做出此番评价在意料之中,但让人颇感意外的是儿子居然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苦笑着揶揄三百,可见其小小年纪已经深受父亲艺术至上的影响,俗事与己无关,始终继承着父亲“我与他人不同”的价值观。这样的场景若是真实,则不免让人深感悲哀,但观其深意,又让人对葛西父子在绝境中有此幽默与自嘲而会心一笑。
此外,在小说第三章中,葛西一家陷入绝境,被房东三百赶出居所时,葛西变卖了所有的家具及生活用品,只留下了他写到一半的稿子、笔和墨水,以及正上二年级的儿子的书籍、文具用品。此处的描写在小说中一笔带过,但从这细节不难发现,葛西依旧文学创作至上,即使生活潦倒也无丝毫改变之意,甚至有意让儿子继承自己的文学理想。正如葛西所愿,儿子自始至终未违背、未反抗,更未有责怪父亲,甚至通常与父亲保持统一战线,抵抗外部的不理解。或许对于身无分文的葛西而言,孩子的理解是莫大的宽慰。与之前作品中单纯受害者的自我形象塑造相比,《拖带孩子》中的父亲似乎是受害者同时也是亲情的受益者,这不可不说是葛西文学风格的一大转变。
如前文所述,葛西文学中被害者的意识强烈是不争的事实。为实现文学理想,生活破败不堪、朋友离弃、世人耻笑都不足让葛西有丝毫动摇,但在面对孩子时却总难掩心中愧疚,可见“父亲”这一角色在葛西的价值观中有独特意义。小山内时雄在《葛西善藏传》中便提到:“由于葛西创作的是私小说,所以多写身边的人,且有较多的夸张及歪曲成分,但惟有在描写其父亲时无半点夸张,总饱含善意。由此可见葛西善藏是多么敬爱自己的父亲。”[4]66如今,葛西身为人父,或许他在心底是希望从孩子处获得真实的认同吧,在《拖带孩子》中这种真切的情感流露虽然微乎其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微妙的感情几乎不含夸张成分,而是如作者心底流出的涓涓细流般清新、澄澈,从而也比葛西善藏以往创作中放弃伦理、放弃现实的纯艺术追求者的形象更加丰满,真实。
在向昔日旧友警官求助时对对方的应答措辞深感厌恶与不安,本想起身就走但突然又坐了回去,“若只我一人怎样都可以,可现如今带着两个孩子。”可见,两个孩子已然成为其艺术追求道路上不得不优先考虑和安顿的大事,这并非障碍,这就是“真实”,这样的真实成为葛西创作中新的亮点。《拖带孩子》之后,葛西的作品中不再回避这类真实感情的表达,可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如《悲哀的父亲》等前期作品中被害妄想的色彩,其作品也突破了白描记录的范畴,成为后期心境小说创作的契机和起点。
小说中这样的场景多次出现,虽然葛西作品大都强调“自我”强烈的存在感,但在《拖带孩子》中却难得地自然流露出心底浓浓的父爱,这样明媚的温暖对崇拜阴暗的悲观者葛西善藏而言无疑是重大突破。
一般认为“无解决,无理想,无技巧,提倡平面描写,专注于客观的结论描述”是私小说最典型的创作特点,葛西善藏初期的私小说几乎与之完全吻合。同当时日本既有的传统小说相比,葛西的私小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直述而成的“另类文学”。当然,这被认为是私小说作家最鲜明特征的同时,也显示出他们悲观、消极、倦怠的生活态度,一生专注创作私小说的葛西善藏更为典型。但吉田精一很早便指出:“自大正二年《赝品》发表以来,葛西善藏的作品在艺术上展示了惊人的进步,正如人们称他为‘早稻田志贺’一样,他已经掌握了卓越的创作技巧。”[3]704因此,大正七年创作的《拖带孩子》虽故事情节依旧平实,但在技巧上却也可见葛西善藏的精心雕琢,在文学创作中的愈见成熟让读者看到了消极的葛西善藏面对生活与创作时积极、向上、明朗的一面。
散文的所谓“散”即指不受时空限制,也没有如诗歌般字数和韵律的严格要求。久米正雄认为:从广义而言,私小说正是散文艺术的根本、正道与精髓[5]109。毫无疑问,久米正雄得出此番观点的佐证之一便是私小说简单甚至有些“散漫”的故事情节。《拖带孩子》讲述的是葛西被房东驱赶、被友人孤立,最后走投无路带着孩子流浪街头的简单直接的故事,但葛西善藏在叙事中做了诸多细致的安排与思考,因此读完全篇后不仅不会诟病其情节的单调,甚至还会为作者不着痕迹却让人回想无穷的散文式笔触所折服。
小说分为三章,但葛西并未按惯常叙事顺序展开故事,而是极为娴熟地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自然转换。最典型的一例便是在描写被房东逼迫的残酷危机时自然插入对此前多次向友人求助的回想,回想之中又通过象征、对比等传统小说惯常的文学手法对自己的价值观及生活理念进行了强调,让原本单调的故事波澜迭起,在吸引读者之余也完美地将自己艺术至上的人生态度展示出来,娓娓道来又颇有些趣味。私小说作家能有如此创作觉悟已然值得钦佩,简单的情节中流露出“散文”特质的小说也着实难得。
虽与《湖畔手记》和《醉酒者的自白》等葛西善藏追求超越相对的情怀而实现绝对的天人合一的后期代表作相比,《拖带孩子》的散文色彩还相对较淡,但不可否认葛西正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基础上开始进行各种尝试,才有了后期完全散文化的心境小说。
芥川龙之介认为决定私小说价值的并非新奇的故事与叙事的长短,而恰恰是诗性的有无[2]77。作为私小说代表作家的葛西善藏与诗歌的渊源颇深,其处女作《悲哀的父亲》便是以“歌弃”的笔名发表的,似乎有一种“与歌诀别”的意味。虽从葛西的个人经历来看,诗歌在其文学素养中所占比重暂时还不详,但从其后期《湖畔手记》中引用的两首短歌来看,葛西前半生与诗歌确实有很深的渊源。《拖带孩子》中虽未直接引用或创作诗歌但也时时飘荡着诗的影子,让这部基调黯淡的小说多了难得的清新。
“掃除をしたり、お菜を煮たり、糠味噌をだしたりして、子供等に晩飯を済まさせ、彼はようやく西日の引いた縁側近くへお膳を據えて、淋しい気持で晩酌の盃を嘗めていた。”小说开头的描写虽短,但颇具诗韵,不仅准确地刻画出晚饭后闲寂的氛围,更以这种缓慢、沉静与孤独的口吻定下了全篇的基调。此外,在描写家周围环境时,依旧用诗一般的语言细致刻画了墓地的牵牛花等物象,并由此展开对自身命运思考的丰富联想,可见葛西善藏在小说技巧上的用心良苦,其当时渴望在文学道路上更上一层楼的积极心态昭然若揭。
日本典型破灭型私小说作家葛西善藏在其成名作《拖带孩子》中延续了以往真实记录黑暗、苦难与失意的创作特点的同时,难能可贵地含蓄展示出为人父的脉脉温情,并且用其纯熟的文学技巧将小说单调的故事不断丰满,不仅为私小说形式多元化作出贡献,也让我们看到隐藏在悲观者葛西善藏内心深处的温暖与向往。
[1][日]伊藤整,等.新潮日本文学小辞典[K].东京:新潮社,1968.
[2]魏大海.私小说:20世纪日本文学的一个“神话”[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
[3][日]吉田精一.日本文学史(近代Ⅱ)[M].日本:至文堂,1977.
[4][日]小山内时雄.葛西善藏传
(一)[M].日本:弘前大学人文社会,1959.
[5][日]平野谦,小田切秀雄,山本健吉.现代日本文学论争史(上卷)[M].日本:未来社,1956.
Positive Pursuit of A Pessimist On cre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A drifting life with kids
DU Ho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064,China)
A drifting life with kids is renowned as a skillful writer of private novels in modern Japanese literary circles.His whole life was a miserable story featured by poverty,and therefore,most of his works straightly demonstrated this depressing reality and his desperate feelings.A drifting life with kids,as KASAIZENZO’s well-known work,conveys a sense of warmth which is almost absent from his previous works.In this book,KASAIZENZO reveals his sincere longing for family love while attaching great importance to writing skills.This positive attitude leads the readers to a silhouette of the detached and expansive KASAIZENZO in his late works.
private novel;warmth;skill
I106.4
A
1674-8425(2011)11-0122-03
2011-09-21
杜红(1988—),女,四川射洪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责任编辑 魏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