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欢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宋诗是继唐诗之后,诗歌史上的又一朵奇葩。它具有与展现“盛唐气象”的唐诗不同的风格,缪钺先生《论宋诗》中对唐诗于宋诗的比较有精彩论述,现摘录一段:
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木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
严羽《沧浪诗话》中批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这些刚好是宋诗的长处。也有说宋诗的特点是“老境”的,还有说“理趣”的,比如程杰先生在《宋诗学导论》中就指出:“宋诗的‘主理’是对唐诗‘主情’的一种辩证超越,是在否定唐诗所体现的依缘外物、沉溺感性的人生态度之后建立起来的超脱、旷达、恬淡之人生哲学的体现。”
我则认为,宋诗的特点是禅意。禅是一种人生态度,而参禅是参悟一种处世哲学。禅的淡泊使诗人培养起“理性”态度,而参悟又是辩证的,这又促使了“议论”倾向的形成;而禅本身的修习特点又促使诗歌由“雅文学”走向“俗文学”。不过俗与雅是相对的,若从现代意义说,当然是佛禅更古雅;但在那个时代,宋诗描写世俗生活确是展现了“俗文学”。
禅是宗教,是生活,是思想,是哲学,它丰富了宋诗的意蕴,使之别有一番冲淡境界。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说:“诗虽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后面如果没有哲学与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宋诗就是这样一种有禅支撑的诗。不过,宋人确也以诗记录对禅之哲学的感悟,宋诗中透着隐隐的禅味,但这不是主张“工具论”。
“禅”,是梵文“禅那”(Dhyāna)的音译,汉语意译为“思维修”,或音意合译为“禅定”。它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法门,中国本土化后以“见性”、“顿悟”为纲,通过俗世参悟人生,强调任运随缘(南宗禅),风骨上则超脱而又平和。
“诗”含有“思”的成分,并且,古代“诗”“思”同音。作诗的时候,需要沉思,沉到自己的心海里去“思”,这个“思”,不单单指“思考”,还有“相思”、“思念”意。也就是说:一个人,默默体悟自己的心境。而“思”的结果,就是让别人不懂的东西慢慢浮现,是创作,是诗。这个过程中,有孤独感:天地之大,独我一人。这点,诗禅相通。此外,诗与禅有着相同的感悟对象,大千世界无不可作为素材。“从功能上看,诗与禅有着相同的怡情悦性的功能。禅是讲泯灭情感的;诗歌则讲泄愤悦情,其心理感受重在‘适性’,禅之脱去情景,实质上也是以一种虚静坐忘去代替人生痛苦的感受”(程杰《宋诗学导论》)。为了突出显示这一点,我的标题上用的是“思维修”,强调了诗、禅“思”的成分,修行体悟的成分。
禅与宋代文人的渊源远不止这么点。宋人重视诗歌创作,《全宋诗》收录诗作二十余万首,宋代有诗人一万一千余人,其中成就突出堪称大家的至少有四位:北宋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南宋陆游。其中,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均被列入法嗣。法嗣是佛教语,禅宗指继承祖师衣钵而主持一方丛林(寺庙,禅寺)的僧人,又可指学艺方面的继承人。
就连江西诗派的形成也是模仿禅宗的宗派形式的。北宋末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使“江西派”定名,定宗祖:黄庭坚;列法嗣: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洪炎、洪朋、饶节、僧祖可、徐俯、林敏修、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25人。其中多有信佛者,如出家人:祖可、饶节、善权;有号称居士的:陈师道号后山居士、徐俯号东湖居士、谢薖号竹友居士、韩驹号北窗居士等。居士是旧时出家人对在家信佛的人的泛称,文人雅士也多以居士为号。吕本中就有“胡床趺坐究幡风”(语出饶节《次韵答吕居仁》)的禅修体验。可见,宋朝士大夫文人对禅是主动接受并身体力行的。
文人的雅生活,自然离不开梅、竹、琴、棋、茶之类,这些事物都有股隐逸气,是天地造化之精华,具有高雅淡泊之风。它们常常与禅意、禅境联系在一起,比如竹梅等自然事物,有点佛家的超脱意蕴,隐士气,独善其身之感,自然而又空灵。琴棋书画,自是文人雅士必附庸之物。很多电视、电影、小说、戏剧,让人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曲径通幽处,竹枝环绕,片片梅花飞落,镜头拉近,白衣雅士抚琴而弹,享受音乐,享受自然,体悟人生。对于棋,自古就有“人生如一盘棋”之说。棋样人生,是说人生如游戏,不必太当真,轻松自在点,达观洒脱点好;又是说人生需要好好规划,不要因一失足而酿成千古恨,要活得有意义。
梅大量入诗,始自梅妻鹤子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后。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六十七郭豫亨《梅花字字香前集》说:“六代及唐,渐有赋咏,而偶然寄意,视之亦与诸花等。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吟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诗家一大公案。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自重。凡别号斋馆之名,多带‘梅’字,以求附于雅人。”宋代文人好梅,也受到禅风的影响。他们以禅者眼光,发现梅德:淡泊守志,虽寒不馁。这与遭受国家变故的文人的道德自律要求是相通的。陈必复有诗云“天下有花皆北面,岁寒惟雪可同盟”,在赞咏梅的高洁、骨瘦清奇、孤高不蒙尘的品质的同时,流露出对北方故国的思念,淡淡的忧伤。宋人咏物言志,不再是描摹外形,更多的借以阐释观点。宋人认为日常生活无非是道,对自然风物、日常生活的描写,实质上在于表现诗人价值追求和精神世界。台湾学者龚鹏程《知性的反省——宋诗的基本风貌》中说:“唐人咏梅,不过言其欺雪侵寒或藉以抒年华流逝的感伤而已,宋人则通过知性的反省,探查梅花在人生及宇宙中的意义,如贞士之皓皓,如隐者之超超。这便是即物究理的创作型态,除客观呈现事物之物性外,更须表现该物之抽象特质或赋予道德意义。”如黄庭坚《咏梅》“飘泊风尘少滋味,一枝犹傍故人香”句,以梅自况,表达矢志不渝之态。本文论述宋诗与思维修,不能不提禅师之作,他们创作了大量的禅诗。首先就是黄蘖禅师的“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说理性极强。做什么事都要下一番苦功夫,想要不劳而获是不行的,得讲机缘,缘不到,功不成。又及无准师范禅师的《花光十梅》,从十个方面歌咏梅花,暗含了参禅的完整过程。其中《绝后在苏》中写:“莫怪风霜欺不得,只因曾向死中来”,表达了向死而生,物物相转的道理,具有唯物辩证的发展观。《淡中有味》:“半开半合枯荣外,似有似无咸淡中”,淡中有味,正是禅诗的特点,这些诗中趣味是要慢慢体悟的,有无相生,有超然之感。其第一篇题名为《悬崖放下》,意指世事没什么好执着的,生死解脱才是人生大事。放下,是走向觉悟的第一步。这些禅诗,不光有禅味,还很有诗味。当然,现代分析诗,它的禅味也成了构成诗味的一个重要方面了。总之,它很有韵味,需要品之味之。
都说“人生如戏”,实在是戏就在演人生。王安石的《相国寺启同天道场行香院观戏者》表达了一种众生平等的观念:“侏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贱。心知本自同,所以无欣怨”,这里有豁达,演戏的时候,大家只是扮演角色不同,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演员,不要抱怨演的贱角。其实,推及到人生态度上,大家降生为人,本质都是人,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以无欣怨。戏剧人生观,虽然也认为人生是虚幻的,但却以一种旷达的心态来对待,较之人生如梦,更具游戏意味,开阔之心,是喜剧。游戏人生观,与禅的放达相通。又因为人生虚幻,是一场游戏,更要保持坚定的心,不要误入歧途,修心就很重要。
禅宗在宋朝发展,因其修行简单普及极广。禅意充斥诗人精神世界化为淡泊,到了诗中则显得冲淡,不可强求。苏轼有首《泗州僧伽寺》暗含对神灵的不信任感,因为不信任,不如无求,无求则无碍。诗中说:他们一行人乘船南行,逆风三日,同行者劝他向灵塔祷告,结果“香火未收旗脚转”,灵验了。但是他却不安于现状,想到“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满足了一个人的愿望,却会违背他人的愿望,所以神灵不能使所有人都高兴。这里也暗含了人生况味,有哲学思考,表现了事物的两面性以及物极必反。矛盾始终存在并不断发展,向其相反的一面转化。顺风,人生的顺境,在佛家看来,只是一种“缘”,随时在变(当然,现代的哲学看来,一切都在变)。因而,顺风时不必太得意,逆风不必太沮丧,心中没有分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么成败都是通达平等的,这也是佛家所说一法不见,一无所求,而又达到一法不舍的境界。
苏轼还有《纵笔三首》,有点儿自嘲意味,有点儿无奈的豁达,却都是平淡之中见深思,是学禅随缘自适之旨而养成的随缘旷达的静的人生观,淡泊的人生态度: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有一种文体,跟诗跟禅都有密切关系,那就是自赞。赞本来是中国古代一种特殊文体,意在明,在助,多是歌功颂德的。到了司马迁和班固那里,成为了借以褒扬或批评的议论和概括。佛教也喜欢赞颂,翻译来的经典中对象多为佛、菩萨,有宗教崇拜色彩,多以诗体出现。宋代前,很少见自赞,但出于写真的流行和禅宗的影响,文人士大夫喜欢题诗与自己的肖像之上,喜欢参面目参本性,就需要对自己有了解。自赞这类表白自我的诗也就多了。这里主要说禅宗对自赞诗的影响。
禅宗心性修养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对“自我”的认识,由虚妄的“假我”去认识永恒的“真我”,需要自悟、自觉。宋代禅宗常参一个话头“父母未生时面目”。有一个禅僧求悟“面目”心切,竟走火入魔,疯疯癫癫。一日,他遇到两兄弟打架,叔叔出面劝阻:“你们父亲在世时,可是有面目(即有面子,有威望)的人啊……”这痴和尚一听到“有面目”,就想挤进去找到这面目。叔叔接着批评这俩侄子:“你们这里打架,像什么话?这么没面目!”和尚听到“没面目”三字,当头棒喝,顿觉烟瘴消弭,虚空破碎,真如实相朗然现前。他顿悟了,逍遥了。可见,顿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参面目是宋时时兴之事,画写真,写自赞,也是一种参悟面目的方便法门。
还是来看几首诗人诗僧的《自赞》吧。著名的济公和尚释道济:“面黄似蜡,骨瘦如柴。这般模样,只好投斋。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真有那种逍遥自在的感觉,超脱俗世。苏轼的《自赞》则简单概括了他的生平和不懈的精神追求:“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庭坚的,则是最典型的表现宋代学佛士人的信仰和处世之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正如禅偈所谓“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陆游对一生功业自豪,而叹人才凋零,又抒发愤懑而又渴望超脱的:“名动高皇,语触秦桧。身老空山,文传海外。五十年间,死尽流辈。老子无才,山僧不会。”还有一首自赞诗,来自姑苏李之仪,写得很有以文为诗的感觉:
蒿目以游千世,铁心以贱其志。
有时端委以即事,忽尔卖针而买醉。
岂所谓逆行顺行莫测欤?
盖得之自是不得,是以听天命而已。
宋人的自赞诗,多也借诗言志,写自己,表达自己,表达自己的思考,与禅相通,进行着思维上的修炼。
宋代有以诗歌表达禅趣的风尚,文人也多与禅师交友,诗歌创作也从禅中学习一二。在《云卧纪谈》中有一段记载,讲了佛禅与诗歌表现内容间的关系:
待制韩公子苍与大慧老师厚善。及公侨寓临川广寿精舍,大慧入闽,取道过公馆,于书斋几半年。晨兴相揖外,非时不许讲。行不让先后,坐不问宾主。盖相忘于道术也。故公诗有禅心如密付,更为少淹留之句。公因话次,谓少从苏黄门问作文之法,黄门告以熟读《楞严》、《圆觉》等经,则自然词诣而理达。东坡家兄谪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
宋代也有很多士大夫以禅说诗:“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要知诗客参江西,正似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这些诗论都注意到了“悟”这个思维的开发。
苏轼虽无专门论诗的著作,但其观点散见于诗。《送参寥师》中有:“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肯定了禅的“空”、“静”的心性修养功夫对诗歌意境的创造性作用。
南宋末年的严羽《沧浪诗话》在描述诗境创造问题时,论述了“妙悟”和“兴趣”等关涉诗人思维特点的重大问题,特别提出:“以禅喻诗”。说明诗歌的创作问题:“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以“悟”为评价诗歌境界高低的标准:“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
综之,宋诗的创作是一个思维修炼的过程,理解它的意趣要靠体悟,并在积累中不断发现它的美感禅趣。宋诗与思维修可说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
[1]马奔腾.禅境与诗境.北京:中华书局,2010.
[2]张培峰.宋诗与禅.北京:中华书局,2009.
[3]程杰.宋诗学导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
[4]姜剑云.禅诗百首.北京:中华书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