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附录》中曾说过:“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掳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宋词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史上绽放出异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意境结合,令人回味无穷。
任何一种能够长久流传下来的文学形式都与它的社会性紧密联系在一起。宋词从开始时的以男女之情为主要题材到后来的无事不可入词,从而担负起全面反映社会生活的使命。宋词的魅力之一在于它已然成为了两宋社会生活的画廊。从一首又一首的宋词当中,我们窥见了两宋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于高雅的唐诗,诗人们只把雅致、崇高的情感写入诗歌当中,宋词一开始就是从俗文学发展而来的,所以词人们从来就不避讳写一些羁旅行役、男女私情。它既表现了上层社会的歌酒生活和达官贵人的精神状态,又表现了社会底层小人物——主要是歌妓的生活和心声。从晏殊和欧阳修的词中,我们看到达官贵人的生活和官家享乐的兴头,但从晏几道的词中,却可以品出落魄贵族的况味。更多的是柳永大量描写歌妓的词作,全方位的表现歌妓的生活处境,人格理想,以词为歌妓群体立传。正是因为柳永的出现,才第一次将生活在最底层的歌妓作为一种文学形象,融入了文学创造中。
有人说柳永的词过于艳俗、平庸和直露,但是在我看来,正是因为他语言的通俗化、题材的生活化,才更加增添了宋词的独特魅力——使得宋词不仅仅是士大夫文人们酒足饭饱之余的消遣品,更成为了市民阶层也可以聊以娱乐的文学形式。这就使得宋词在一定程度上更加贴近民众的生活和心理,使它具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在柳永的歌妓词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狎客的眼光和情趣,而是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他在长期的漫游、流浪生活中,渐渐深入了解这个阶层,他和她们交朋友,以严肃的态度描写她们的色、艺、情,反映她们的遭遇、感慨和愿望,表现对她们的同情和恋情。这样的一些词,饱含了此人的真切深情,读来总是能够给人一种心灵的震撼。《尉迟杯》以欣赏的眼光写了歌妓的姿色:“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柳腰轻》则以欣赏的眼光写了歌妓的舞艺。他不仅沉浸在她们外在的姿色和舞艺,更是十分关心了解她们的基本愿望,并认为她们有权实现这种愿望: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定风波》)
他更幻想着能够带着她们脱离苦海,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何方携手同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尉迟杯》)。读这样的词,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歌妓的轻佻和庸俗,而是一个女子内心的复杂情感,更显出了一位词人对于人性的尊重。柳永的这种词曲风格影响了宋代的大批文人,这就使得在宋词中,有大量描写底层劳动者的作品,这些作品更加丰富了宋词的内容和题材,同时也饱含了词人的真挚情感,每每读到这样的词,我们的眼前仿佛再现了一幅幅宋代市民阶层的生活场景图。从来没有一种文学形式能够像宋词一样,贴近民众的平凡生活。而正是这样朴素的平凡,使得宋词在文学史上的魅力经久不衰。
语言,总是能够给人以第一眼的感动。最初的词总是绮美婉约、娱情悦性的。这样的词适合写女子,写爱情,写别离,适合抒发忧伤的离愁别绪。的确,在宋词中,有很大一部分这样的词,它们注重抒情,语言精致细腻,它们似乎构成了宋词的灵魂与精髓。
当我们品读着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的时候,当我们品读着柳永的“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的时候,你一定会被词句中那唯美的词藻所吸引,会被那浓郁的情感所打动,这便是宋词的魅力,语言的魅力。词人用优美的笔触,描写内心深处最细腻的情感,三言两语,却胜似千言万语,令人一头扎进这宋词的优美感伤的世界,细细聆听词人们内心的浅斟低唱,细细品味再三,不忍离去。
在宋词中,写爱情的诗作很多,或者说,写男女之间情感的诗作更多。如古之伤心人秦观的那句“柔情似水,假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词其实写的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星光月下的美满会合和离别时的长期怀念,但他的最后一句抒情却给千千万万的相隔两地的恋人们带去了希望和动力。再如柳永在《凤栖梧》中的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种对爱的艰辛和爱的无悔又感动了多少人?而这句和晏殊《鹊踏枝》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以及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句本是描写爱情的词,却被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引用为做学问、成大事业者的两种境界,这当然也不得不说是宋词语言的一种魅力了。
而抒发离愁别绪的忧伤之作,在宋词中更是数不胜数了。词人的情感总是敏锐的,再加上他们运用纯熟细腻的笔调来描摹,抒情,每当读这样的词,都是使人真正陷入词人所设定的感伤氛围之中,不可自拔。“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湘江去。”(秦观《踏莎行》);“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孤独的时候,失恋的时候,或者说,只是心情低沉的时候,读到这样的句子,总能够在心底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此时最能体会词人当时的心境,甚至觉得,那句词,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一种代入和换位,只有在宋词中才能做到。不仅是因为它如此唯美的辞藻,其实更是语言背后的真挚的情感,这种细腻的情感,加之柔美的词调,最能触动人的心灵。
苏东坡在词史上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可敌,他代表着宋词成就的一个顶峰,丰富的思想内容,鲜明的风格确保了他在词坛上不可替代的地位。所以说,谈到宋词,就不得不谈苏东坡,而且很有必要单独列出来谈一谈。这位才华横溢的大家在很多方面都有建树,但是尤其突出的是在宋词方面的贡献。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道:“人知东坡古诗古文,卓绝百代。不知东坡之词,尤出诗文之右。盖仿九品论字之例,东坡诗文纵列上品,亦不过上之中下。若词则为上之上矣。”苏东坡对词史的贡献,很大的一点在于他变革词风,不循传统,而用写诗的观念作词,提倡以文为诗,并在词作中运用了许多作诗的方法,客观上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专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旧框子,拓展了词的题材,提高了词的意境,同时也改变了积淀在宋代文人思想中的诗庄词嵋,诗尊词卑的观念,从而将词的发展引上了一条更加健康、广阔的道路。
自东坡开始,词就不再仅限于描写男女爱情和抒发离愁别恨了,也不再是“期以自娱”的一种消遣品了,而是一种正式的文学创造,就像文人们对于诗歌的创作一样。有人说,东坡是豪放派的创始人,其实豪放风格虽是苏词中鲜明、突出的特点,但终因其数量有限,很难代表其主要风格,而确切的说,苏词中最大的特色是旷达,这是贯穿他全部重要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稼轩之词豪,东坡之词旷”。
旷达,是一种政治态度,也是一种人生态度。苏东坡一生坎坷,虽有旷世之才却无用武之地。旷达是东坡一生面对荣辱曲折的一贯态度,这在他的词作中有着充分的体现。他想要尽力忘掉自我,摆脱自我,将自我融入到大自然中去,让现实的种种痛苦,在超乎现实的纯美大自然中得到解脱。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水调歌头》了,在这首词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作者的愁绪,正是因为人间的疾苦,他才会去想象天上的宫阙,但他又不愿意脱离人世。既然不能超脱尘世,就要感受到人间的种种痛苦,苏轼将这种痛苦借助咏月说得十分悲凉,“何事长向别时圆?”但牢骚过后又马上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排遣开来,把人生现象与自然现象等量齐观,在大自然中寻找人生哲理,从而摆脱人生苦恼,最后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望。这不得不说,表现了苏轼旷达的人生态度。读这样的词,就和以前那些肝肠寸断的柔情词不一样,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人生的哲理。再如苏轼在另一首词《念奴娇》中写道:“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这首作于黄州时期的词中,流露出的出世思想就彻底多了,也许是因为他在人间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使他此时对尘世一点留恋之情也没有了,一心想要乘着飞鸾,在月宫中遨游。这样的一种情境,我们似乎曾在太白的诗中遇到过,的确,这本是诗人所描绘的一种美好仙境,但东坡非常娴熟地将它们运用到词的创作中,用来抒发他内心的苦闷,表现自己旷达的人生态度。同样是抒发人生苦闷与坎坷,在苏东坡的词中,看不到一个关于“眼泪”、“黄花”、“落红”等悲伤的字眼,也没有关于愁苦的字眼,他将满腔的苦闷融于大自然的广阔之中。所以,他才会写出“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以及“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乐观之词。在这些词作中,我们不难发现词人的抑郁和苦闷,但是词中的旷达之情也溢于言表,词人向我们塑造了一位遗世独立的高大形象——在世间受尽人生苦难,但依然吟啸自若、淡泊明志的旷达洒脱形象。这在宋词中无疑是独树一帜、无人可比的。读东坡的词,总是能够被他的那种独特而坚韧的人格魅力所感动。东坡的出现,无疑在宋词史上树立了一块丰碑——这是宋词永恒的魅力所在。
民族的衰弱,政治的腐败总是能够激起文人们心底最强烈的亢奋,这些强烈的情感在他们的作品当中都有充分的体现。如果说宋词在文学史上闪耀着经久不衰的光芒,那么,宋词中流露出的强烈的爱国主义无疑是这其中最强烈的一把光束。读这样的一些词,我们能够感受到词人的宽阔胸襟和满腔热血,他们不愿苟且偷安,他们或利用词作为武器,或直接上场杀敌,表现自己对南宋小朝廷妥协投降的不满,但也流露出更多的无奈和辛酸。这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一种悲哀和反抗,当词人们将这种情感注入到词的写作中时,宋词也就在原来豪放、旷达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深远的意境。
如果说苏词在词史上是一个里程碑,那么,辛词无疑是又一个里程碑。辛弃疾在词中大写特写时事政治,作为一个民族战士,辛弃疾利用词这一形式充分反映了民族斗争、爱国主义这一主题。不同于其他的爱国词人,辛弃疾是那种真正从战场上冲杀出来,而且建立了传奇式功勋的英雄人物,所以他词中所描写的战争经历,自誓马革裹尸,抒发爱国豪情,以及这种热情受到摧残、报国无门而又壮志难酬的情感在读者看来才会那么的真实、真切而又感人。正如他在《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中写道:“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词人自豪地以苏秦自比,塑造了一个奔走在硝烟弥漫战场上的青年英雄的形象,这是他青年时期的壮志豪情。而在《破阵子》中,词人共写了九件壮事:醉里挑灯看剑、酒后倾听连营晓角、沙场练兵、跃马扬鞭等等,这样的一种经历可以说是无人能比。这类表现爱国情怀的作品还有很多,如在《念奴娇》中自诩“少年横槊,气凭凌,酒圣诗豪余事。”在《满江红》中发出“马革裹尸当自誓”的豪言。读到这样的词,我们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热血也在随着词人的爱国豪情而猛烈的翻滚。
然而,在以投降苟安为基本国策的南宋小朝廷,任何爱国志士的理想与抱负都是注定要落空的,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两个投降派,而是掌握国家命脉的整个的政权。词人们的悲剧也就在此。正如那一句“可怜白发生”就使得自己从理想的高峰一下子跌落到痛苦的万丈深渊之中。《鹧鸪天》一词在追溯了“锦襜突骑渡江初”的功业过后,不得不感慨地“追往事、叹今吾”,并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来自嘲了。而其中表现自己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最强烈的莫过于《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了,那一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将这位爱国词人心中的愤懑表现得淋漓尽致,纵使把栏杆拍遍,又怎能改变主和投降的大势呢?“无人会,登临意”这六个字,包含了多少壮志难酬、请缨无路的痛心?下阕写“爱君忧国孤臣泪”先连用了三个典故,说明自己在国难当头不愿归隐而愿为国家做出一份贡献,但时光都虚掷了,这叫人怎能忍受!在最失意的时刻,词人不禁涕泪横流,但这“爱君忧国”的孤臣泪,除了让那些“红巾翠袖”去揩尽,还有谁会去理睬呢?满腔热血无处施展,悲愤难耐却又无人理解,这是词人最大的悲哀。这样的悲哀在词作中表现的如此真切和细腻,叫人读了不免潸然泪下。这是有价值的东西的逐渐毁灭,这是时代将这位爱国词人逼到了人生的悬崖上。正是因为这样的生平和遭遇,辛弃疾词中的所有爱国情感才那么的真实,感人,甚至能够震撼人心。
同样强烈的爱国情怀在南宋其他词人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他们都和辛弃疾一样,有着满腔热血,但是在时代的挤压下,他们最终只能将自己的豪情、壮志,都一一写入词作中,诉说悲凉。“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张元干《贺新郎》);“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诉衷情》)……读这样的词作,总是能够被词人内心的无奈、忧愤、凄凉所牵绊。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理想越美,现实的痛苦也就越强。时代注定了这些爱国词人的人生悲剧,却将他们的爱国词作推上了历史的高峰。
钱惟演曾经说过:“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欲阅小辞。”我认为其实不然,宋词就像是一壶美酒,需要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人静静地品味它语言的魅力,思想的魅力。宋词是不适合在人群嘈杂的地方阅读的,它只适合一个人的时候,给自己一次心灵的放松,使自己慢慢浸入它所描绘的世界,切身感受其中的情、意、境。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领略宋词独到的魅力。
[1]王国维.人间词话.
[2]程郁缀,乔力,钱鸿瑛著.唐宋词.
[3]陈新璋著.唐诗宋词概说.
[4]赵仁珪.论宋六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