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博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纵观艾青的诗歌创作历程,就像一幅色彩变幻的风景画,更像一首音调起伏的交响乐,期间有沉郁的悲怆,有焦灼的期待,有对黑暗的诅咒,有对光明的歌唱,诗人在用笔记录下时代生活的同时,也记录下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成长历程。
上世纪三十年代对于中国来说是不平凡的年代,政治局势日益恶劣,阶级矛盾日益激化,战争一触即发。对于诗人艾青来说,三十年代是他初步登上诗坛并逐步成熟的时代,也是他经历精神炼狱,诗风发生转变的时代。《大堰河—我的保姆》、《芦笛》、《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阳》等重要诗篇都产生在这一时期。从1932年7月到1935年10月,诗人经历了长达三年多的牢狱生活,虽然也写出了像《我的季候》这样带有忧郁色调的诗篇,但是身体上的苦难不但没有消磨掉诗人的意志,反而更坚定了他为争取祖国和人民的解放而不懈歌唱与斗争的决心,《我爱这土地》、《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都是诗人在出狱后为抗战而发出的深情歌唱和号召。诗人秉承自己的艺术信仰和人生信念,与祖国和祖国的人民一起经受着时代的苦难,用最质朴的笔书写现实,揭露社会黑暗,批判丑恶,呼唤光明,在《诗与时代》,艾青这样写道:“属于这伟大和独特的时代的诗人,必须以最大的宽度献身给时代,领受每个日子的苦难像是那些传教士之领受迫害一样的自然,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与愿望当中。”[1]苦难让诗人成长,也让诗人对苦难的反抗力度逐渐增加。诗人艾青经历了牢狱之苦、人世之苦后,逐步褪掉了诗作中忧郁的色调和焦灼的呼喊,开始用沉稳、高亢的号角召唤整个民族和人民勇敢反抗。
盼望着能到天边
去那盏灯的下面—
而天是比盼望更远的!
虽然光的箭,已把距离
消灭到乌有的程度;
但怎么能使我的颤指,
轻轻的抚触一下
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
——艾青《灯》
这首诗是艾青在狱中所作,当诗人燃烧着反帝大同盟的热情,当“黎明穿上了白衣”,诗人在回国的船上远眺“那边”的人间,却发现“黑的河流,黑的天,在黑与黑之间,疏的,密的,无千万的灯光,看吧,那边是:永远在挣扎的人间”。诗人的心笼罩着阴暗,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责任感促使诗人参加了上海的“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而不幸被捕入狱,从此“与绘画绝了缘,就在狱中写诗”[2]。在铁窗里,诗人追忆着《大堰河—我的保姆》、《巴黎》、《马赛》和那彩色的欧罗巴的《芦笛》,“看夜的步伐比白日更要漫长,守望铁窗像嫌厌久了的辰光”,诗人的青春在流逝,再加上诗人入狱不久就得了肺病,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诗人的心情变得忧郁,诗人开始有了失望之感,在《路》一诗中,诗人写道:“走过了路灯的,又是黑暗的路”,而“苦涩的怀念”也成为了“瞬间即逝的泡影”,而那“不可却的抑郁”袭进了“少年的心头”。虽然狱中的生活阴暗而漫长,但诗人并不绝望,诗人向生活的海洋发出叫喊,“我从阴暗处,怅望着,白的亮的,波涛般跳跃着的宇宙”,诗人渴望着像海洋般波涛汹涌的世界和生活,诗人的忧郁和叫喊都源自他生命体验的极致痛苦,正像评论家所说:“艾青早期生命历程的坎坷与不幸,使我们没有什么理由认为这位诗人的忧郁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无病呻吟;他的忧郁的诗情,乃是流自他置身于黑暗苦难大地上的痛苦的生命情怀。在这痛苦的生命情怀中,积压着缺乏父母温情的淡漠清冷,漂泊异邦的孤独、艰辛与殖民地青年的耻辱,身陷囹圄的囚徒的悲苦,人世间苦难的不平,民族生存危机的忧患……”[3]。诗人的忧郁不仅仅是个人的悲欢,而是关乎到祖国和人民的苦难,即便是在抗战时期,当诗人在《复活的土地》中与自己的忧郁告别后,还是从《补衣妇》、《乞丐》、《手推车》等诗篇中看到诗人悲哀,就像诗人在《诗与时代》中所说的:“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等之最真实的记录”[4]。诗人追求诗歌创作忠于时代,忠于真实,这就决定了诗人的诗作永远悲世人之所悲,痛世人之所痛。可以说艾青三十年代的大部分诗作都带有忧郁色调,直到诗人吹起召唤的号角。
狱中,艾青还创作了两部重要的作品:《一个拿撒勒人的死》和《九百个》,这两部作品在艾青的早期诗歌创作中有着特殊意义,此后艾青在诗作和诗论中有不少处用到圣经故事和术语,也和此时的牢狱生活不无关联,而《九百个》则为艾青狱后投入民众,进行战斗奠定了基础。《一个拿撒勒人的死》写了耶稣受难的整个过程,当诗人写道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说:“众人站在远处观望着,有的说他是圣者,有的笑他荒唐,有的摇首冷嘲:‘要救人的,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在这篇诗作中,诗人描写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为救人而受难,却不能为民众理解,显然诗人在创作时注意到了救人者与民众的关系,“圣人死的时候是那样的悲凉与凄惨,还有那‘要救人的如今却不能救自己了’的嘲讽,圣人之死似乎并不那么高尚而雄壮”[5],圣人式的殉道似乎并不可取,所以诗人面对黑暗和苦难,在期盼黎明时不禁问道:“怎么能使我的颤指,轻轻的抚触一下,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诗人在诗作《九百个》中提供了答案,在这首诗中,诗人书写大泽乡起义的民众们,“在田野的苦厄里,早已萌起战斗的志愿,起来吧!去唤醒,我们成千的兄弟,整列这队伍,和暴压的秦皇对抗!”,“既然要死,应该死在战斗里!”,两种死亡方式,显然后者更具有意义和价值,所以真正的战士应该紧密的和大众站在一起,和大众一起经受苦难,一起反抗压迫和黑暗,这是诗人思索的结果,也是诗人进一步的觉醒和更高的精神上的升华。
狱中的诗作虽然带有忧郁和失望,但就像诗人在《芦笛》中唱道的那样:“我将像一七八九年似的,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在它出来的日子,将吹送出,对于凌辱过它的世界的,毁灭的诅咒的歌”。诗人经受住了炼狱的考验,终于在抗战的岁月,为祖国和人民吹奏出了更嘹亮的歌曲。
……
从死亡的大地到死亡的大地你知道
那旋转着,旋转着的
旋风它渴望着什么呢?我说如有人点燃了那饥饿之火啊……
——艾青《死地》
艾青出狱后辗转于沪杭之间,在日益黑暗和苦难中,诗人预感到战争的来临,在《梦中》描写了飞机轰炸的场面。抗战之前诗人的诗歌创作最突出的特征首先是“死”这一词汇的频繁使用,在诗人笔下,《太阳》是“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向我滚来”,《春》是“来自郊外的墓窟”,《死地》一诗虽然副标题是“为川灾而作”,但这篇诗作中对“龟裂的土地”、“僵硬了的田园”的描写,呈现出一幅死亡图画,这是诗人如实的描写,也是诗人对黑暗世界无情的诅咒,诗人渴望着太阳和春天,渴望着新生,在《春雨》中诗人写道:“我要看一年开放一次的,桃花与杏花,看青草丛中的溪水,徐缓的游过去……”“看公路旁边的电线上的白鸽,咕叫着,拍着翅膀的白鸽;看那些用脚踏车滑过柏油路的少女—”“而我将躺在高岗上,让白云带着我的心,航过天之海……我要听那些银铃样的歌声—来自果树园里的歌声;那些童年之珍奇的询问;和那些用风与草掏成的情话……”,这是诗人理想的乐园,没有黑暗,没有苦难,到处是春天,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诗人在遐想,“但,天却飘起霏霏的雨滴了……”,而“我愿天不下雨”,虽然这样美好的理想难以实现,但诗人仍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诗人确信只有经历了死亡的洗礼,土地、人类才能获得新生,太阳、春天才能到来,而在这一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土地上,饥饿的人们开始聚拢,“他们旋舞着愤怒,旋舞着疯狂……”,它渴望着什么?诗人勇敢的歌唱着“请给我以火,请给我以火!”。既然世界一片死寂,不如让它毁灭,所以“燃烧”这一词汇在这期间使用的也很频繁,与之对应的“火”的意象随处可见。面对干枯的大地和万物,诗人渴望燃烧,“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我永不会绝望,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问向东方”。在这里,“火”的燃烧既象征着革命和战斗,也象征着新生,诗人渴望苦难的火燃烧起人民的愤怒和反抗,而在诗人渴望燃烧的背后却潜藏着焦灼的情绪,诗人的焦灼,是因为面对一片死寂的土地和无数受难的人民,诗人热烈期待着一场能够带来新生的洗礼,而现实呈现给诗人的只有无尽的苦难,诗人内心的痛苦就像他在《笑》中所说的“我们岂不是,都在自己的年代里,被钉上十字架么?而这十字架,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较少痛苦”,诗人的痛苦是心灵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只有把自己全身心的交给祖国和人民的人,才能深切体验到黑暗与苦难所带来的痛苦。在他的《诗人论》中,艾青写道:“为了努力使艺术与生活间取得统一调和,诗人们常把自己搁置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像顺水的船与那反逆的风所作的抗御一样,使自己的生命在不安定与颠簸中前进……”[6],艾青在现实和理想之间选择了迎难而上。抗战爆发的前一天,诗人在《复活的土地》中预感到“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复活了!”,当抗日战争真的爆发的时候,诗人不禁这样说道:“渴望已久的抗日战争真的来了”[7]。
洗礼的战火开始燃烧了,但战争带来的不仅仅是诗人渴望已久的战斗,还有无辜的死亡和更深重的灾难,诗人从兴奋开始变得忧郁,更确切的说是沉痛,诗人虽然在《复活的土地》中跟自己的忧郁和悲哀作了告别,但当诗人面对寒冷封锁了的中国,面对失去家园的补衣妇、饥饿的乞丐,面对悲哀的北方,面对敌人的疯狂轰炸,真诚的诗人怎么会无动于衷?诗篇成为了诗人的战斗武器,《人皮》、《纵火》、《死难者画像》每一篇诗作都揭露了敌人的暴行,控诉了敌人残忍的杀戮,表达了诗人最深沉的悲痛,“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我爱这土地》成为诗人对祖国和人民最深沉的爱和最深沉的痛的绝唱。战争给诗人带来了兴奋,也带来了更深沉的悲痛,诗人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在这战争中,中国人民是觉醒了;一切的束缚,无止的愚蠢与贫困,频连的灾难与饥荒,必须通过这酷烈的斗争才能解除。国家的独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不是由于祈祷获得的,而是由于广大人民的鲜血,和一片被蹂躏的糜烂了的土地所换来的……中国人民之将会有面包和教养的日子,也必须通过战争才能得到保证”[8],这是诗人对战争切肤的认识,是诗人面对残酷的现实冷静思考的结果。战争让诗人更加成熟与稳重,诗人不再盲目的兴奋,他要为国家的独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摇旗呐喊。从1938年开始,诗人到了抗战后方,与广大的民众有了更深的接触,诗人的诗作中开始出现工人、士兵、穿着军装的少女,诗人为这些战斗者所鼓舞,也为这些战斗者唱出了光明的诗篇,吹起了高亢的号角。《向太阳》是抗战初期诗人的代表作,通过诗作,诗人回顾了昨天的苦难,描写了太阳下人们新的生活和战斗,诗人在诗的结尾忍不住写到:“我对我所看见,所听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这时期的诗作中虽然也有对死亡的书写,但这时候的“死”与“悲哀的诗人”时候的死有了很大的不同,《吹号者》和《他死在第二次》中的“死”都是在战斗中死去,是为了呼唤起更多的民众参与到解放的战争中来,他们的死不再悲凉与凄惨,而是崇高与壮烈。从《吹号者》开始,艾青诗作的基调开始发生巨大转变,“他成了真正的吹号者。他的号音之中,已经没有哀愁……”[9],诗人从此与他的忧郁与悲哀作了彻底告别,吹着号角迎接黎明的通知。
[1][4][8]艾青.诗与时代.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57,160,166-167.
[2][6]艾青.艾青诗选·代序.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3,5.
[3]陈增福.艾青诗歌的悲剧意识.社会科学战线,1992,(2).
[5]向远.抗战初期艾青诗基调中的一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1).
[7]艾青.诗人论.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228.
[9]谢冕.他依然年青——谈艾青和他的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