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艳杰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南宋初期,由于民族矛盾空前尖锐,许多词人都在进行着爱国豪放词的创作,但在爱国豪放词创作形成巨大声势并持续掀起高潮时,传统的婉约词并未滞留不进。相反,它仍在不断地发展、扩大和创新,在维持婉约词特质和丰富婉约词局面的同时,更是深化了婉约词的艺术表现技巧,使婉约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在词的这一发展阶段,程垓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程垓,字正伯,号书舟,眉山人(今属四川)人,南宋初期一位比较重要的词人。明杨慎《词品》卷之三称程垓为“东坡之中表也”,[1]后明毛晋《书舟词跋》沿用起说“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2]《四库全书》亦从之“程垓与苏轼为中表”,[3]但从《全宋词》的排列的顺序以及名家对其诗词的研究考证中证实(如梁启超《跋程正伯〈书舟词〉》),[4]这一说法实误,著有《书舟词》,存词150多首。
《书舟词》词作内容比较狭窄,除极少词作为家国兴亡之叹外,其词多写惜别伤离、怀乡嗟老、羁旅行役等内容,但由于词人对生活充满情感,审美体验也比较丰富细腻,所以《书舟词》别具特色,有着很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其词“凄婉绵丽”,受历代名家的好评。综观《书舟词》,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风格上看,都与其精心构撰的意象密不可分,以下就从《书舟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两方面来略论其与四季的不解情缘。
“在中国艺术中,没有孤立的空间意象,任何艺术意象都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以时间的生命之流融汇意象,是中国艺术不刊之法则,诗、书、画、园林、篆刻、建筑艺术等都是常常在于表现一个时空合一的内涵,时间给艺术形象空间展开序列灌注了生命。”[5]《书舟词》就是在时间的流程中完成的。笔者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选取了《书舟词》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来分析《书舟词》思想内容与四季的不解情缘。
(一)细腻多变的春日之情。春意象在宋词中出现约八千次,居四时意象之首。同样,在《书舟词》里,春天也是词人吟咏最多的一个季节。历代文人谱写春日之情的并不乏之,但多是单一为之。若咏春,则一贯咏之;若叹春,则一贯衰之。很少有像程垓这样,能使《书舟词》的许多不同内容和情思都与春天结下情缘。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这是“自然物候中最美好、最宜人、最有价值的季节。”在词人的笔下,明媚的春光也是如此的美好。如《菩萨蛮》:
和风暖日西郊路。游人又踏青山去。何处碧云衫。映溪才两三。疏松分翠黛。故作羞春态。回首杏烟消。月明归渡桥。
本词写游人在一个春阳暖照,春风拂人的天气里出游,碧云连天,细水长流。偶尔会见到几棵稀松的松树,等到月明人归时,还有许多不舍在心中。
美好的事物往往是短暂的——“春光易逝”,而这易逝的美景又使作者的惜春伤老之情溢于词中,我们来看其《八声甘州》:
问东君、既解遣花开,不合放花飞。念春风枝上,一份花减,一半春归。忍见千红万翠,容易涨桃溪。花自随流水,无计追随。不忍凭高南望,论旧时行处,芳意菲菲。叹年来春减,花与故人非。总使、梁园赋在,奈长卿,老去亦何为。空搔首,乱云堆里,立尽斜晖。
春之流逝,时光如梭,词人用“花与故人皆非”把心中的惜春哀老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说景既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句句是情,字字是情者。”[6]春天的景物,总会或多或少地触动人们的情思,勾起人们心中的回忆。如其词《四代好》:
翠幕东风早。兰窗梦,又被莺声惊觉。起来空对,平阶弱絮,满庭芳草。厌厌未忺怀抱。记柳外、人家曾到。凭画栏、那更春好人好,酒好人好。春好尚恐阑珊,花好又怕,飘零难保。直饶酒好渑,未抵意中人好。相逢尽拼醉倒。况人与、才情未老。又岂关、春去春来,花酬花恼。
词写对意中人的思念。全词以意中人为焦点,用烘云托月的表现手法,极写春好、花好、酒好,不如意中人好。构思精巧,笔致灵活,恰似“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此外,词人曾到临安寻求仕宦之路,也曾多次到过离家二百多公里的成都。所以《书舟词》里也不乏羁旅在外的游子对家乡的浓浓相思之情的此类词作。如《水龙吟》: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桃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
此词抒发了作者伤春叹老、感伤时事、思念故乡的情怀。
除了以上所述的赞春、惜春等词作内容外,还有一些其它与春天相关的词作,在此笔者不一一列举。但从以上词作能感受到——细腻多变的春日之情与《书舟词》的思想内容是紧密相连的。
(二)“魂牵梦绕”的夏日闺情。《书舟词》中对夏意象的着墨并不太多,但在少量的篇章里,依然留下了绚丽的一笔。“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程垓的精神气候有同自然界趋同的一面,但在一些作品中也呈现出与季节特征相反的情感取向。
夏季总会给人一种很闲散、慵懒的感觉。对于那些多情多思的女主人公来说,恰有无尽的闺情需要倾诉。兹举两例:
竹粉翻新箨,荷花拭靓妆。断云侵晚度横塘。小扇斜钗依约、傍牙床。蘸蜜分红荔,倾筒泻碧香。醉时风雨醒时凉。明月多情依旧、过西厢。(《望秦川》)
愁无语。黄昏庭院黄梅雨。黄梅雨。新愁一寸,旧愁千缕。杜鹃叫断空山苦。相思欲计人何许。一重云断,一重山阻。(《忆秦娥》)
那种淡淡的忧伤,无尽的思念之情,以及“新愁一寸,旧愁千缕”的感伤,皆发生在夏季的黄昏,它们和夏季的荷花和梅雨融为一体,那种想入梦魂中,但又不能如愿的悲叹,令人感伤。似乎一切都是虚幻的,有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和悲伤。
(三)“欲断而不能”的秋日愁情。王立先生曾说:“秋与春、夏、冬不同,秋以其在四季递擅中的特定位置,为人们展示了一个自然界由生机勃勃,一片繁盛向萧索凋敝,满目苍凉演变的连续过程。如果说,春令人惊喜,夏使人亢奋,冬让人期待,那么秋,则给人以悲慨。”秋天容易使人感伤,因为有孤寂的景物,有对雁而伤的愁情,也有夏夜独自对月的凄凉。所以宋人吴文英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秋天带给人类的是无法排解的“悲”。如《念奴娇》:
风秋雨,正黄昏、供断一窗愁绝。带减衣宽谁念我,难忍重城离别。转枕褰帷,挑灯整被,总是相思切。知他别後,负人多少风月。不是怨极愁浓,只愁重见了,相思难说。料得新来魂梦里,不管飞来蝴蝶。排闷人间,寄愁天上,终有归时节。如今无奈,乱云依旧千叠。
陈廷悼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7]此词正是此类佳作。主要写秋夜相思怀人之情。这种秋日愁情不只是体现在秋日怀人,还有许多思乡之作,如《满庭芳》:
南月惊乌,西风破雁,又是秋满平湖。采莲人尽,寒色战菇蒲。旧信江南好景,一万里、轻觅莼鲈。谁知道,吴侬未识,蜀客已情孤。凭高,增怅望,湘云尽处,都是平芜。问故乡何日,重见吾庐。纵有荷纫芰制,终不似、菊短篱疏。归情远,三更雨梦,依旧绕庭梧。
本词触景生情,字里行间都表现着浓郁的思乡之情和羁旅之愁。
(四)凄婉动人的冬日忧情。在《书舟词》中,对冬天的描写很少,但却有着独特的意蕴。如《酷相思》
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马上离魂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须频寄。人到也、须频寄。
此词通篇仅有首句写景,通过离别时的环境和节令,其余均以刻画心理活动,表达双方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从词作中可看出心灵的冬季远远寒冷于自然界的冬天。此篇情意真挚,确实是一篇难得的佳作。故许昂霄在其《词综偶评》中给以极高的评价:“人人之所欲言,却是人人所不能言,此之谓本色,无笔力者,未许妄邯郸。”
从《书舟词》的思想内容来看,四季意象起着很重要的位置。许多内容因为有它们的装饰和点染,显得别具特色,更具魅力;细腻多变的感情也因有他们作为寄托物,显得含蓄又有尽致。由此可见,《书舟词》的思想内容与四季有着不解情缘。
作为婉约派的词人,《书舟词》在言情体物上,多委婉曲折。清冯煦的《蒿庵论词》“论程垓词”条云:“程正伯凄婉绵丽,与草窗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故是正锋。”[8]此说是对其艺术特色的评论,而凄婉绵丽特色的形成与四季意象也有着密切的联系。
“季节是文学描写环境背景之一”。[9]春去秋来,酷暑寒冬,“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具有春秋短而夏冬长的特点。”[10]自然界的回变异都曾被诗人涉诸笔端。初唐诗人卢照邻在《释疾文·悲夫》中就具体阐明了四季变化给人带来的深刻影响,他说:“春也万物熙熙焉,感其生而悼其死;夏也百草棒棒焉,见其盛而知其阑;秋也严霜降兮,殷忧者为之不乐;冬也阴气积兮,愁颜者为之鲜欢。”叶槽先生在《季节感受:生命流程的记录》中也曾有类似的论述:“感时抒怀向来是诗歌表现的重要内容之一,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一不体现着诗人们时序变化的敏锐感受。”这些都说明四季的多情,而四季的多情皆为《书舟词》风格的形成做出了贡献。
再者,从词语的使用上看,词中反映作者悲凉凄苦色彩的有“愁、恨、泪、残、憔悴”等词语;描写环境的词语如:子规、断雁、斜阳、黄昏、暮云、衰草、落红等;描写心绪的词语如:凄凉、离肠、愁肠、断肠等,这些特定的词语,皆围绕在四季这个大的意象范围内,来回旋转,往复揣摩,最后再回到宽阔的意境里。而这一切都为《书舟词》形成凄苦哀痛、缠绵悱恻的感情奠定了基调。
另外,在语言的使用上,词人长以清丽的词藻承载内蕴高洁的意象,如春天的碧云、桃花、绿野、明溪;夏天的梅雨、雨荷、翠荷;秋天的疏枝疏影;冬天的梅花、霜月、梅影、雪花。这一类意象皆具有清幽洁净之美,能洁净人的心胸,荡涤尘俗,以追求精神上的愉悦。伴着含有四季色彩词藻的大量使用,形成了《书舟词》清丽的语言风格。
总而言之,《书舟词》艺术风格的形成不是偶然的,是在诸多因素的交织中,完成其艺术特色的独特构造,在这个过程中,四季意象和其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总之,在不停流走的时间里,词人的心怀也在不断的发生变化。四季充塞在程垓《书舟词》整个创作过程中。环境的变迁,人生的遭遇——当其决定用词作来表达内心的情感时,无论是思想内容方面继承了传统的婉约词的本质,还是在艺术特色上的新突破,《书舟词》皆与四季结下了不解情缘,而这一切又都为程垓及其《书舟词》在词史占有一席之地做出了贡献。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473.
[2]毛晋.汲古阁书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89.
[3]四库全书.词曲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487-195.
[4]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38—45).跋程正伯书舟词[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9.
[5]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69页.转引许兴宝.春江花月夜一宋词主体意象的文化淦解[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9.
[6]李渔.窥词管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7]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8]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王立,李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生命意识与季节——从悲秋主题的继承和变异谈起[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3,(3):89.
[10]松浦友久.转引梁德林.伤春悲秋差异论[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1994,(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