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岗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0)
论清末民初新小说的文学生产史地位
王晓岗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0)
清末民初新小说推动了中国文学现代生产方式的确立。《新小说》的创刊使新小说开始生产,新小说的作家、文本的生产与传播、消费与阅读都是不同于传统的。新小说的意识形态生产表现出新民的时代色彩。新小说关注社会问题、刻画普通人物,想象国家未来、批判封建官场、揭露社会丑恶、描绘私人生活等,都具有鲜明的现代性。新小说的生产使中国文学走上现代生产的道路,同时为“五四”新文学的产生做了各方面的准备。
清末民初;新小说;文学生产;意识形态
人类开始有意识地创作文学,他们就在进行一种特殊的生产。在漫长的农耕社会中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生产的特殊性,直到十八、九世纪,文学活动作为生产行为的一系列特性才凸现出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出和使用“艺术生产”的概念:“就某些艺术形式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1]马克思认为艺术作为生产的全部特性出现时,传统的生产方式就要终结,而且艺术形式也将与以前截然不同。马克思主义文学生产理论主张文学生产既是文本的生产,又是意识形态的生产。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外部技术发达和内部技巧成熟,文学生产的各种特征完全凸显,生产方式开始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物质生产的变革会促使社会转型,在这个过程中文学的生产方式也将发生变化。清末民初时期中国社会出现了“几千年未有之变局”,文学生产方式也随之产生巨大变化,但新的“小说生产方式的改变(如生产制度、报刊连载或者畅销书批判等)引起小说叙事方式或者其它表现技巧的嬗变,我们都很少予以关注。”[2]清末民初在中国文学生产史上是重要的时间概念,是中国文学发生更生之变的关键时期。因为清末民初新小说的生产和消费直接推动了文学生产方式转变。
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从技术层面明确地指出了工业社会的实质:“工业社会,由于生产商品,它的主要任务是对付制作的世界。这个世界变得技术化、理性化了。机器主宰一切,生活的节奏由机器来调节”,“工业革命归根结底是一种用技术秩序取代自然秩序的努力。”[3]技术的秩序代替自然的秩序是历史的必然。贝尔所说的景象在中国是迟来的、被动的、不均衡的、代价沉重的。当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些城市开始出现机器生产的时候,给整个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过去的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和结构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观念都发生了动摇和改变,中国文学也出现前所未有的变局。这种变局不是以前的“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4]的发展变化,这种变化是由外部技术飞跃和内部写作技巧的革新共同作用产生的。从1874年中国出现第一份报纸开始,中国文学就开始新的酝酿,到了1902年终于结出了可喜的果实。“二十世纪初年,一场号为‘小说界革命’的文学运动,揭开了中国小说史上新的一”[5]1同时也解开了中国文学生产史上新的一.
中国文学生产史上的1902年,是最不不寻常的一年。“1902年《新小说》杂志创刊,为新小说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讨提供了重要阵地。此后刊载和出版新小说的刊物和书局不断涌现,新小说始蔚为奇观。”[5]1《新小说》杂志的封面就是别开生面和振奋人心的。“新小说”三个字用魏碑体书写,魏碑字体的特点是结字慷慨庄严,运笔浑厚有力,字形棱角分明,充满阳刚之气,“新小说”三个字包含热血沸腾的气势,仿佛有扫除传统文艺追求阴柔妩媚的审美趣味的雄心壮志,给人一种气象更新的感觉。《绣像小说》的封面是一枝雍容艳丽的牡丹花,牡丹花是富贵繁荣的象征,显示出该杂志的从容大度的气质。《月月小说》不但用雄浑的魏碑体写刊名,而且还加配上英文,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开放眼光,表明《月月小说》的开放姿态。凡此种种都预示着中国文学的辉煌时刻即将到来。
《新小说》杂志出版时声明:“本报所登载各篇,著、译各半”。《新小说》大量刊载翻译文学,不但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可以借鉴的范例,同时也带来了各种的外部信息,使国人可以便捷地了解世界。中国文学开始了有意识有目的借鉴和吸收西方的创作经验,进而汇入世界文学的发展潮流。《新小说》特别注重刊发关于小说的理论文章,为中国小说创作提供理论上指导和支持,从而实现了理论与创作并进的目的,对小说社会功用的强调,扭转了古典小说的逃避现实的弊端。《新小说》紧贴时代、面向未来,集中表达民间的声音,使中国文学走上了“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6]的广阔道路。
1902年以前的小说也呈现出一些现代成分,但这很少是有意识的行为,多是新的生产方式产生之前的序曲和前奏而已。“新小说”开始创作后情况就不大一样了。所谓“新小说”是指清末民初以来,具体地说是从《新小说》创刊开始,在各种报章杂志大量刊载的密切关注现实和表达民间声音的小说,这些小说无论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具有现代意识形态性质。“新小说”包括政治小说、社会小说、教育小说、科幻小说、言情小说等。“新小说”的先声可以追溯到1895年传教士傅兰雅举办的小说竞赛,这次小说竞赛明确提出针对三种时弊:时文、缠足、鸦片。这种问题意识是中国古典小说没有过的,尽管竞赛并没有成功,却开创了中国小说关注社会现实的先例。
《新小说》杂志在理论上旗帜鲜明地表明小说创作的目的是开民智、新民风。梁启超发表“小说界革命”中最重要的理论论文——《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标志着从1898年《本馆复印说部缘起》发表开始,新小说的理论探索彻底完成。梁启超认为旧小说的作者多是一些落魄的文人,他们只是把小说作为消遣游戏的工具。书商们为迎合读者低级趣味编写通俗小说。这些旧小说败坏人心和风俗,是“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才子佳人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随后梁启超把中国社会上盛行的迷信相命,卜筮祈禳,风水械斗,迎神赛会,轻弃信义,权谋诡诈,苛刻凉薄,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使一些人惟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或帮会门派,巧取豪夺,伤风败俗,陷溺人群等等社会现象,都统统算到了小说身上。所以最后提出:“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7]梁启超抛弃旧小说,用新小说实现富国强兵的梦想,情急之下他把小说抬高到能扭转乾坤的高度,忘记了小说新民并非一日之功,可见把梁启超整个国家命运孤注一掷于小说,未免失于天真。
1902年《新小说》创刊后,新小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一年之后,四大“谴责小说”几乎同时以报刊连载的形式呈现在消费者面前。《世界繁华报》连载了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新小说》杂志连载了吴趼人的《目睹二十年之现状》;《绣像小说》连载了刘鹗的《老残游记》;《孽海花》在《江苏》上连载。一时间,“新小说”笼罩了这个文坛,各行各业没有不谈论当时连载的新小说的。一些小说及其作者一时间名满天下,吴趼人因《二十年目睹之现状》的连载成为风云之人物。到1905年,写官场批判黑暗社会的小说达到二十部多部。各种“现形记”就有十五种之多,可见这类新小说的受欢迎程度之高。《孽海花》连载后,曾经供不应求,结集出版单行本后发行多达五万部以上。孙玉声的《海上繁华梦》出版,几年之内,销售百万册以上。这是传统生产时代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1902年开始,曾出现几度新小说写作和消费高潮,这都可以归于《新小说》杂志的开创之功。
“新小说”兴起根本原因是农耕社会解体,社会生产力发展,封建文化衰微。千百年来抒情文学一统天下,“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是主流,抒情文学是封建知识分子表现才情的唯一形式。小说被视为小道,叙事文学退缩到文学的边缘地带。文学的表达方式从整体上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心理变迁,诗词歌赋发达,叙事小说落后,导致中国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明于抒情,陋于知人心”。如果说传统社会是抒情的,那么现代社会则是叙事的。小说无疑是叙事文学的主体,时代赋予小说新的使命。清末民初时期社会转型,新与旧交替,各种现象和思想交错丛生,时代孕育着巨大潜能。新小说家们在这里进行各种实验,“新小说”伴随着近现代工业文明产生,文学的历史长河在转弯时出现了巨大的激流与漩涡。
在传统社会中,文人、知识分子从来没有想真心成为一个专业作家。“在我们把士大夫视为二重角色的结合之时,也就意味着这样一点:从功能上看,我们已足以在其中清晰地分辨出两种角色了——帝国政府庞大复杂的行政事务凸显出了官僚的形象,浩如烟海的诗文著述凸显出了文人的形象。”[8]科举直接塑造知识分子面貌、精神,对文学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写作却不以此为生就不能说是职业作家,稿费制度的建立使作家的思想和身份独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
稿费制度在什么时候出现,起源于什么刊物,由什么人首创,现在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正式刊出《本社征文启》,这则征文启事“象征着文艺杂志时代的开始”[9],是现代职业作家开始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中国文学生产方式的变革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新小说》杂志的付费办法是:自传小说十回以上,甲等每千字酬金四元,乙等三元,丙等二元,丁等一元五角。翻译本甲等千字二元五角,乙等一元六角,丙等一元二角。这种细致的规定为其它杂志付酬提供了范例,《小说林》《月月小说》《小说时报》《礼拜六》《小说画报》等杂志都采用这种方法付酬。稿酬制度建立以后,作家们依法取得稿酬。当然作家的名气、作品的水平、市场的需求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稿费制度的确立是作家成为一种职业的前提。作家有了稿费生存就有了保障,人身不再依附某种集团或组织,他们从此能够独立进行思考。人格不再依附儒家,使作家的心理获得解放,作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社会中确定一个固定位置。因而,作家会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看待宇宙人生,看待大千世界,看待文学生产。
稿酬制度建立后,作家依法取酬。林纾和严复二人是当时获得稿酬最多的。严复曾经向商务印书馆讨要过译文转载的费用,并得到了合适的补偿,可见当时稿费制度已深入人心。吴趼人也是当时写小说获利较多的作家,《恨海》在十天之内完成,全书五万字,获得稿酬150元,相当于普通雇员一年半的薪酬。[10]当然吴趼人的名声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通俗小说之王的包天笑翻译书四万多字,得酬金一百元。他曾经颇为自豪地说:“当时的生活程度,除了到上海的旅费,我还可以供几个月家用。”[11]如此一来,一个作家如果每月写一万字左右,就能够养家糊口,这真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美差。
一般说来,农耕社会的文学作品只具有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在商品社会中,文学作品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于是就产生了商业价值。商品价值的意义重大,商品价值既是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关系的平衡点,也是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之间关系的平衡点。三者形成一个三角形,文学生产机制处于正常的运行状态时,由三重价值构成的三角形就是等边三角形,或者近似等边三角形。
商品价值改变了文学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存在形态,文学生产变得公开、直接、现实、大众和通俗。市民社会各阶层之间能够通过文学的消费进行平等的交流和对话,使人能够确认自我成为社会的人。商品价值借助文化市场通过印刷媒体,直接变为资本价值,这就彻底颠覆了旧的生产方式。新的生产机制里文学的生产、传播、消费等环节反映了社会的进步。
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达、城市的繁荣、文化空间的开拓为文学三重价值的实现提供了有力保障。文学产品以审美的产品和社会的产品进入市民生活,也以商品的身份进入到千家万户。文学生产变成了审美的生产,意识形态的生产和资本价值的生产。虽然商品价值的出现,带来了文学生产的巨大进步,但是作者一旦忘记文学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一味追求商品价值,那么文学就要变成金钱的异化物,它不但不可能帮助人们克服其在社会中的异化存在状态,而且还要为这一存在状态推波助澜,使人的主体性进一步丧失。如今的一些文艺为了迎合少数为富不仁者的颐指气使的消极心态,使大批为封建帝王招魂的文艺作品大量上市,“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无耻呐喊变得肆无忌惮。对泯没人性的封建思想那样依恋不舍,不知道这些作品的社会价值究竟何在?文学的商品价值无限膨胀必然导致的这种结果,文学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双双成了商品价值的牺牲品,等边三角形变成钝角或者无限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奇怪图形。作家一味迎合市民阶级的消闲娱乐,猎奇好怪心理,必然出现商业利益大于一切的局面,言情小说的末流黑幕小说的产生就是最好的说明。那些作家们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迎合人们的“宁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的心理,大量创作秘史,大观之类的作品,一时间文坛乌烟瘴气,到五四前夕已经大有控制文坛之势。如果文学生产机制良性运行,文学的三重价值在制衡中互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清末民初时期,现存的各种秩序和各种制度的弊病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社会变革已经势在必行,那些曾经为所有读书人皓首穷经的理想,对有着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屈原、杜甫、吴敬梓、蒲松龄、曹雪芹等人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形成的巨大落差,这种内心孤独和悲凉的心理原型,在李伯元和吴趼人这里已经瓦解了。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已经找到了新的职业的大门。如果梁启超等政治小说家还没有完全取得身份独立,那么社会小说家已经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上,以社会的良心和民众疾苦的代言人的形象,批评时弊揭发官场弊端,而言情小说作家已经完全放弃了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开始表现市民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个人的情感纠葛了。
文学活动既是文本的生产,又是意识形态的生产。中国农耕社会向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时期,生产力水平大大提高,意识形态因素重新组合,旧的文学生产方式被新的生产方式取代。但短时间并不能完全抛开原来的形式与内容,詹姆逊说:“每一个先进的生产模式都包含着比它更早的生产模式,早期的生产模式必须被先进的生产模式在其发展中所压制。”[12]清末以来,中国文学在短短几十年间摆脱不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传统生产方式,迅速确立新的生产方式。这种转变首先以印刷技术的提高为前提。
晚清以来新小说的兴起“当然是由于印刷事业的发达,没有此前那样刻书困难;新闻事业的发达,在应用上需要多量产生”。[13]印刷技术进步是基础性条件,没有技术的保障其他一切都是徒劳的。“工业革命归根结底是一种用技术秩序取代自然秩序的努力是一种用功能和理性的技术概念置换资源和气候的任意生态分布的努力。”[3]198-199清末留日运动对中国社会各方面都产生了广泛和深远的影响,当然也包括出版印刷事业。留学人员引进设备,办出版机构,为书籍出版和市场流通提供了人力资源和技术保障。1901年梁启超敏锐地察觉到“自报章兴,文体为之一变”的事实。作为新兴的现代媒介报章杂志是新小说发表的主要场所,新小说最初基本上都是在杂志报刊上进行连载,当时作家几乎都是随时写随时发表,并不是把整个小说写完再连载,而是随写随连载,如果有市场需求再印刷单行本。报章连载是新小说的生产机制特点之一,清末大多数报刊都登刊小说,通过丰富报纸内容来增加出售报纸的机会,以便在报刊市场竞争中增强获胜的机会。小说用连载的形式刊行,富有阅读间隔的节奏感,又能形成短期阅读期盼性,使生活张弛有度,不致于沉迷不能自拔。小说连载作为新的文学传播形式意义重大。“在连载小说中,既有市侩的成分,又有经典的连载小说中表露出来的民主精神。……要知道她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想入非非,似乎美丽的风姿能够为她叩开进入上流社会大门。”[14]报章杂志在印刷技术的支持保障下,发挥它的出版时间短,省时、省工、省力且发行量大的特点,使连载的小说传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各行各业的人都在阅读小说,借消闲获得审美愉悦的同时,也了解新闻时事,一时间读小说成为风尚。
清末民初时期,文学从旧的意识形态的控制下解脱出来,新小说从内到外都出现了现代性特征。所谓现代性特征就是中国在经历了漫长的封建农耕方式,中国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变的特殊历史时刻,文学艺术中出现的促进这一进程人文启蒙思潮,其特点集中表现为“科学、人道、理性、民主、自由、平等、权利、法制的普遍原则。”[15]从政治小说、社会小说、言情小说的发展历程中,我们能看出由群体精英意识形态话语向个体私人经验意识形态话语转变过程。由群体意识向个体意识转变,这正是现代启蒙发展的内在规律。新小说创作的内在技术一反传统的叙事方式,叙事视角、叙事顺序、叙事时距等发生新的变化,心理刻画和景物描绘也不同于传统。全新的叙事技巧具有显明的时代特征和民间意识形态性质。新小说的主旨以启蒙为务,具有鲜明的现代气息。“小说是典型的现代文学体裁,它最好地表现了现代性的诗意,它是一种散文诗。”[16]艺术形式本身也是被意识形态化了的,意识形态不论在哪个时代,它调节和规范人的思想和行为,人们在一定的社会存在关系体系中生存。新小说能够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产生它的物质历史的结构特点,这一切都巧妙地刻写在作品结构形式和意识形态话之中。具体来说就写在句子的样式、叙事技巧和那些独特的修辞形式里面。新小说生产机制的产生和运行,是在中国文学现代生产方式确立时期才可能出现的。新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具有民间意识形态,这也是现代性质的唯一特征。
新小说之新的第一要素就是对待时间的态度。“时间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17]晚清政治小说的叙述起点在时间上多着眼于未来,多用议论、章程、对话等形式代替情节叙述,大量描写中国人少见的新事物,从而营造新的国家形象,这种国家想象不是桃花源式的古典乌托邦。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第一次创造了新的时空想象,殚精竭虑地用新方法讲说一个新故事,表达知识分子的群体想法。而普通民众理解这种想法需要一个过程,政治小说家在新民的道路上走的太快,以至于民众的被远远抛在后面,这是政治小说没有达到预先设想的重要原因之一。
新小说中的人物名字代表各种类型的社会人等,具有着鲜明的象征意味。“塑造人物最简单的方式是给人物命名”。[18]贾氏三兄弟子犹、平权、葛民,他们的名字暗示作家对当时欺世盗名的投机分子的批评态度。老残的名字是刘鹗对自己一生奋斗的悲剧结局伤心无奈的自况。政治人物罗在田、黄克强、黄绣球、东方英、德、法、美,东方强表明了作家强烈的强国愿望。黄种祖这个名字明显是一个简单的隐喻,这个老态龙钟的人正是老大中国的象征。“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从来都不是毫无意义的,总带有某种象征意味,即便是普通名字也有其普通意味。”[19]社会小说是知识分子以报人的身份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想象式批判,社会小说家们的心理比政治小说家更贴近生活实际,要建设国家,你必须找到它的毛病,才能找到出路。况且新小说的读者群多为新型市民,文化素质不高,他们更乐于直截了当地式针砭时弊。社会小说家表现得最直接、最激烈,他们不再有所顾忌,清末知识分子自我意识色彩已经形成了一股民间意识形态话语洪流,以各种方式向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冲击。这些意识形态话语反映大众心声,更具有日常生活情趣与色彩,把被封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压制的东西再度恢复过来。社会小说义无返顾与传统决裂,表达了清末自由知识分子对过去的传统有自己主见的认识,对现实的清醒态度,不象政治小说那样描绘出一个远远超出现实的乌托邦,让人们在无限向往中,逐渐失去信心。因为与现实比起来那场景实在是太遥不可及了。社会小说的立足点就是充分暴露现实的丑恶,脚踏实地地否定现有秩序,这种毫无保留的态度最后淹在戏谑和喜剧色彩之中,流失于荒诞,反而不能象政治小说那样给人希望,人们习惯这种异化世界,异化人生,一切习以为常了,反而倒不再考虑将来如何。
晚清的科幻小说直接反映了人们对科学技术和工业文明的向往和追求。可贵的是其中念念不忘中国当时面临的种种问题,虽然这样有时会冲淡科幻的气氛,但也说明新小说的时代特色。这使得科幻小说时常与政治小说重叠,有的深深地打上政治小说的烙印,有的小说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但这些小说毕竟以科学推理的幻想代替了神仙道术式的法术无边的空洞幻想。科幻小说拯救人们头脑中的神魔思想,这是多么迫切的需要,又是多么可贵。科幻小说在不忘国家命运的同时,必然要对现实的不足进行批判和改造。中国古代主观唯心主义精神备受崇拜,人为地树立神医、神仙、书圣、画圣,这些高不可攀的人物挡在后人面前,阻挡后人超越,这无疑是社会进步的障碍。
如果说政治小说是在宏观叙述中构建新的国家想象的雏形,社会小说公开批判和扫除旧制度人们心中的形成旧阴影,那么言情小说就是一种小叙述,是市民阶层的生活想象,营造了私人领域的生活场景,更符合一般民众的心理需求。政治小说、社会小说有英雄气概,言情小说却是儿女情长。尽管由新小说的情节带来的各种想象可能是想入非非,但作家与读者毕竟共同完成了一次各自想象的旅程。他们都为国家或自己的未来有过憧憬与想法,这是多么公共又是个人主义的事情,这种情形在一切强调整齐划一的封建专制时代,是多么不可思议和胆大妄为的事。言情小说家考虑到人们经过一周的劳碌之后,需要放松和休息,读书是最合适的方式,所读之书不应该是经天纬地,经世致用之书,而是一种轻松,愉快,好玩,闲情的文学作品,达到“一编在手,万虑都忘”的目的。这种创作就是要使市民中的各色人等在“劳瘁一周”之后而获得“安闲此日”的无忧,进而获得生活情趣,“在中国,有时也只有这种生活情趣,才是对抗风教的真正力量”[20]。如果说政治小说创作者有一厢情愿的伟大愿望的话,那么社会小说就是针对现实的一盆冷水,使维新振人之士急燥热切的情绪恢复平静,告诉我们现实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现未来的乌托邦的图景。这时的政治小说的设想是超前的,社会小说是冷静清醒的,言情小说是最贴市民生活的切身情趣的,它不那样远大,不那样激烈,而对“风教”的解构往往是从闲情逸致开始的。城市里的日常生活和发达的工商业是言情小说产生发展的土壤。虽然言情小说的未流有众多不利因素,但有些好的言情小说描绘了工商业社会初期的各级人物,提供了人们娱乐与轻松的精神产品,这是这些小说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有市场的原因。
清末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方的物质技术、思想文化大量进入中国,改变着古老中国旧有的社会结构,也改变了人们的心理和行为,农耕的生活方式逐渐瓦解。这一局面在以上海表现最为突出:“十九世纪之交,随着各种类型的中外资本工厂企业在上海的发展,上海已经不再是一个国际化单一的经济大市场、金融大市场,而且,已经形成了国际化的工业投资大市场;工业经济在上海城市经济中所占的比重日益上升;近代上海的工业以轻纺工业为主体这一主要结构特征基本形成;上海工业迅速地与当时我国长江流域的土货生产、流通结合起来,特别是与江南地区占很大比重的棉花市场结合起来了,从而正在改变着上海经济在中国以至国际经济社会中的地位。正是如此,我们可以认为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上海城市经济已经进入了大工业时代。”[21]以上海为中心,一些东南沿海城市繁荣起来,市民社会已经成型。广大市民有兴趣有时间阅读新小说。小说开始影响市民的生活,促进中国社会的发展。英国学者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描述西方小说兴趣时的情形:“书商对恩主的取代,以及随之而来的笛福和理查森对过去文学的独立,都仅仅反映的是他们时代生活的一个更大的,甚至是更重要的特征。总的说来,就是中产阶级的强大和自信。凭借与印刷术、出版社和新闻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优势,笛福和理查森与读者大众新的兴趣和能力发生了更直接联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本身完全可以作为读者大众的新的重心的代表。”[22]同西方一样,中国沿海城市的商业活动和现代报章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叙事小说改变城市居民的心理和行为。
现代都市的兴起是现代小说兴起的基本要素。“起源于口头叙述艺术的中国小说,具有无可否认的城市特征性。通俗小说作为都市文化的一种独特存在,其勃兴与城市的产生、市民的文化需求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其整体的发展又与都市文化的繁荣相连。”[23]69城市里人口密集,文化水平高,闲暇时间多,这些都是小说发达的基本条件。人口数量无疑是城市化程度高低的主要指标。人口密集带来商业繁荣,文化也随之发展。“作为最富有城市特性的文化现实,白话小说的兴盛主要是适应了十七世纪以来中国长江流域迅速发展起来的大城市和都市文化的需要,适应了不断发展壮大的市民阶层的需要。”[23]69市民社会里,民众除了工作之外有了更多的自己支配的时间,阅读小说消遣。恩格斯在评论民间故事书时说:“它的使命是使农民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傍晚疲惫地回到家里时消遣解闷,振奋精神,得到慰藉,使他忘却劳累,把他那块贫瘠的田地变成芳香馥郁的花园;它的使命是工匠的作坊和可怜的徒工的简陋阁楼变幻成诗的世界和金碧辉煌的宫殿,把他那身体粗壮的情人变成体态优美的公主。”[24]报纸文化副刊和专门文学杂志更是真正使小说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千家万户。“文学可以是一件人工产品,一件社会意识的产物,一种世界观;但同时也是一种制造业。书籍不只是有意义的结构,也是出版商为了利润销售市场的产品。……作家不只是超个人思想结构的调遣者,也是出版公司雇佣的工人,去生产能贱卖的商品。”[25]市民忙完自己的工作,在休息时间里欣赏小说自由地想象自己的未来生活。
传统文学生产方式产生于农耕社会,农耕时代“其主要内容是对付自然,在诸如农业、采矿、捕鱼、林产等榨取自然资源的行业中,劳动力起决定作用。人们靠本身的体力工作,用的是代代相传的方法。而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受自然力量——季节、暴风雨、土壤的肥沃、雨量的多少、矿层的深浅、旱涝变化等因素的制约。生活节奏是由这些偶然事件造成的。时间感就是一种预期感,工作的进度因季节和天气而变化。”[3]198中国的农耕社会存在时间是漫长的,自然一切都化入了生活,也融入了文学创作,“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创作的动机,意象的选取,即兴的欣赏习惯等都带有这种痕迹。现代社会人们的行动不再受到时空的严格限制,现代生活纷繁复杂,传统抒情的表达方式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叙事的小说才能把这些完全表达出来。因此,现代社会是叙事的社会这一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小说世界呈现出来的主体还是人,人的生活与命运、情志与欲望,因为小说的基本特征就是用语言文字创造意义世界,亦即以抽象的人为符号创造既非常直观又充分具象的人生阁楼。小说家建构这样的人生阁楼,目的在于小说批判现实的功能,为人的存在设置一个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价值坐标。”[26]在新小说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开始受到关注,中国文学真正脱离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的路数。
刘勰说:“文变梁手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处于转型时期,尽管这种转型是局部的,只限于东南沿海地区,但是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中国文学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转变。在这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新小说走上历史舞台并成为主角,确立了中国文学的现代生产方式,又为五四新文学的发生做了多方面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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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 ting on Role of New Novel Writing History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 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NG Xiao-g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of Bohai University,Jinzhou 121000,China)
The New Nove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 romo te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p roduction mode.The beginning ofNew N ovelstarted new novelwriting and new novel w riters,w riting,transmission and reading,which are different from traditional ideology.New novels pay attention to social p roblem s,depict common peop le,dream national future,criticize feudalofficialdom,expose social evils,describe p rivate lives,etc.New novel writing sets Chinese literature on the road of modern p roduction and,at the same time,makes p reparations for new literature of the May 4thMovement.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new novel;literature p roduction;ideology
I206.5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349X(2011)04-0055-06
2011-04-29
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成果(2009B-005)
作者简介:王晓岗(1972-),男,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社会转型与文艺发展研究。
(责任编校:李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