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敏
“文化精神”的永生与“文化体系”的重生
黎志敏
文化可以分为“文化精神”和“文化体系”两个层面。文化精神是由普通民众在生活实践中摸索、创造并且传承的文化信念,是与其生存需求息息相关的情感反应和生活实践规范,体现于其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之中。而文化体系则是学界人士在文化精神的基础上所构建的文化话语体系。近代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在文化体系层面被大体解构;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解构,也不可能被解构。具体来看,解构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在于以“求真”为旨的西方哲学取代了以“求善”为旨的中国经学。构建中国现代文化话语体系的关键,必须充分尊重中国文化精神,并在此基础上正确处理好“真”和“善”之间的关系。
文化;文化精神;文化体系;真;善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经历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及至20世纪初期,沿袭几千年的皇帝制度被废除了,沿用了几千年的文言文被弃用了,奉行了几千年的儒家学说被请下神坛……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体系被全面解构!
对于大多接受过教育、思考过人生意义的人来说,文化精神家园是至关重要的。郑敏女士曾经感慨地说:“一个人,如果他是中国人,中国文化就是踩在脚下的土地。如果没有这块土地,那他就是一个文化漂浮者。哪热闹往哪去。……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文化土地,这块文化国土我认为太重要了,比其他什么国土都重要。”〔1〕郑敏可谓发出了20世纪几代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学人的心声。
在中国文化体系被解构之后,中国文化消亡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所谓文化,可以分为“文化精神”和“文化体系”两个层面。近代以来,中国文化被解构者只在文化体系层面;中国文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解构,也不可能被解构。
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就是体现于普通中国人一言一行之中、由一代一代的中国人在生活实践中摸索、创造并且传承的文化信念,也就是和人类的生存需求息息相关的情感反应和生活实践规范,即人类的最基本人性——有饱暖之念,有男女之爱,有恻隐之心,有舔犊之情,有感恩之意……它的信仰者生于其中、长于其中、行于其中,却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像空气一样,难以触摸却又无处不在。它是无形的,支配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它并不单独存在,而只是在人们的言行中得以体现。有形的文化学说体系可以被解构,无形的文化精神内核却决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受到影响。
文化大师们只有顺应文化精神内核,才能成其为“大师”。孔子等人正是在很大程度上认识、捕捉并顺应了中国人的文化精神,因此其学说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得到了人们的尊崇。冯天瑜说:“儒家是殷商以降巫史文化的承袭者,又特别发展了西周的礼乐传统”〔2〕。冯天瑜还认为,儒家文化所强调的“礼”其实“起源于原始社会的风俗习惯”。〔3〕钱穆断言: “我们与其说孔子与儒家思想规定了此下的中国文化,却不如说:中国古代的传统里,自然要产生孔子与儒家思想。”〔4〕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但是儒家文化并不等同于中国传统文化。儒家文化被解构,也并意味着中国文化的消失。其实,中国文化精神须臾也没有离开过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人们根据这一文化精神,在生活中养成了各种文化习俗——这些文化习俗十分稳定,却也颇为零散。文化大师们所能做的,就是以这些稳定的文化习俗为基础,对它加以明确、阐发、完善,并进行体系化的构建,提出一套文化信仰的话语体系。20世纪在中国所被解构的正是一套儒家文化话语体系,而不是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
只要人类本身并无大的变化,还要吃喝拉撒,还有七情六欲,那么,我们的文化精神内核就不会发生太大变化。而文化的话语体系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所谓帝制、文言、儒学等等都只是中华文化的阶段性产物,而并不等同于中华文化本身。在中国近现代史中,几乎所有重大文化事件的直接发动者都是中国人自己。人们废除帝制是为了创造共和,弃用文言是为了推行白话,放弃儒学是为了引进西学……而创造共和、推行白话、引进西学的根本是为了服务于我们自己,服务于我们的吃喝拉撒、七情六欲,服务于我们的文化精神内核。不论其出生、来历,只要能够服务于我们并为我们的社会所接受、容纳、融会的行为方式,都可以为中华文化所笑纳。
我们不能笼统地反对帝制、文言、儒家学说等,我们不能否定它们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秀文明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我们可以指责各个朝代皇帝们的生活奢靡,却不能否定皇帝制度对于促进中华民族的融合所做出的丰功伟绩;我们可以指责文言文难学,却不能否定其精炼、唯美;我们可以指责儒家学说中的严格等级制度,却不能否定其所倡导的仁爱精神;等等。我们无法抹杀历史,也没有必要。抹杀历史只能带来狭隘、浅薄的文化虚无主义。我们放弃部分文化传统,只是因为我们相信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而且,替代品是否真的更好,也必须经受时间的考验——历史则是一面不可或缺的镜子。
古今中外,人类的基本需求都是相同的,人们的文化精神内核因此也是相似的。这是西方文化行为模式可能为我们所接受的根本原因。我们构建中国现代文化,必须以人类文化精神内核作为起点和基础。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逐渐意识到西方坚船利炮的厉害,并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以求“师夷之长以制夷”。甲午战争的惨败使人们感到,单纯依靠科技并不能够拯救中国。在“洋务运动”之中,中国政府甚至还得以进一步强化了儒家文化的统治地位。及至甲午战争失败,中国政府再也无力保全其威望了,人们开始强烈怀疑中国的一切传统文化,儒家文化更是首当其冲。雷蒙德·杜胜说:“……中国人开始怀疑他们的所有的传统文化。这逐渐导致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这一运动的目标是抛弃所有的中国传统文化,并全面模仿西方文化重建中国文化。”〔5〕郑敏所在的九叶诗派也正是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九叶诗派大力推介西方现代诗歌,并且秉持西方现代诗歌精神大量从事中文诗歌创作,他们协助解构了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却未能成功构建中国现代文化体系——很多近现代中国学人都是如此。
解构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在于以西方哲学取代中国经学。既然“philosophy”是西学体系中的王者,中国学人便赋予其“哲学”的崇高地位,并以它取代了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作为统领和灵魂的经学的位置。1904年,张之洞等人制定出《奏定大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尚保留了经学的统领地位。1906年,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对“八科分学”方案提出了反对意见,——反对的焦点是以“哲学”挑战“经学”的地位。王国维的这个方案,到民国成立后的新的学术分科中得到了采纳。〔6〕1913年初,蔡元培主持的民国教育部公布《大学令》、《大学规程》,基本采用了王国维的意见。王国维主张将“经学”降低为“经学门”纳入到文学科之中,同时将哲学纳入文学科之中,并使哲学具有“‘哲学科’之实”的地位,这事实上是将中国传统知识的统领和灵魂“经学”置于西方所谓“学科之王”的“哲学”之下,使中国的知识分类实质上“全盘西化”了。
“哲学”的英文是“philosophy”,其古希腊原文的本意是“爱智”的意思。冯天瑜曾详细考证了中国学界逐渐确定将西方概念“philosophy”翻译为“哲学”的过程,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并指出将“哲学”二字最终确定为“philosophy”译名的是王国维。〔7〕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称哲学是“天下有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并选用汉语中最尊贵的“哲”字来翻译“philosophy”。①甘阳谈到国人的这种翻译心态时说:“凡碰到洋人、西方的东西,现代中国人一定会精心挑选‘上等些的汉字’或‘好看的字’。……但另一方面,只要碰到的是非洲和拉丁美洲等,那对不起,只好用用‘下等些的汉字’和‘难看的字’了。”这种翻译心态是很不正常的,反应了国人“文化自卑”的心态。甘阳:《移鼠》,见《将错就错》(第二版),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14页。不过,西方的“philosophy”并无伦理道德品质,而汉语“哲”字具有强烈的“伦理道德”意蕴。
休谟指出,西方哲学所研究的是“是”的问题,伦理道德所研究的是“应该”的问题;而且,“是”的问题和“应该”的问题并不能通约。休谟提醒读者:“我倒想向读者们建议要留神提防;而且我相信,这样一点点的注意就会推翻一切通俗的道德学体系。”〔8〕这就是著名的“休谟(伦理)难题”。休谟难题表明,西方哲学和伦理道德学说在质地上根本不同。赫德森也说:“道德哲学的中心问题,乃是那著名的是-应该问题。”〔9〕成中英指出: “在知识论的现代发展阶段,即使象G.E.摩尔等哲学家们慎重其事地对待‘道德知识论’,也并没有对这一论题的系统关注。这意味着西方知识论的焦点和模式是对世界的知识,而不是对价值和人本身的知识。”〔10〕西方哲学的本质是知识论,并非伦理道德学说。
中国的“哲”字具有鲜明的“伦理道德”意蕴。《诗经·大雅·下武》说:“下武维周,世有哲王”。《毛诗序》云:“《下武》,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可见“哲王”是指“圣德”之王。在《礼记·檀弓上》中,孔子以“哲人”自比。显然,“哲王”和“哲人”当然不仅仅是一个“爱智”的智者。因此,以“哲学”翻译西方的“philosophy”,其实是错误地为西方的“philosophy”注入了伦理道德内涵。王国维后来也叹息道:“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11〕可见,王国维并没有能够在哲学中找到伦理道德学说和文化精神家园。
西方哲学家对“哲学”概念也众说纷纭。王国维崇拜的叔本华说:“可是我们首先就发现哲学是一个长有许多脑袋的怪物,每个脑袋都说着一种不同的语言。”〔12〕在很多人看来,既然“philosophy”的本意就是“爱智慧”,凡是“智慧”的产物理所当然都可以贴上“哲学”的标签。以这种“哲学”的概念作为基础,我们当然可以说中国传统中有“哲学”,而且有丰富的“哲学”宝藏。以“哲学”涵盖一切对西方学界并无太大妨害,但是,这对中国学界却十分不利——它让我们在西方哲学面前手足无措,不知道它的精华何在,更不知道如何“取其精华”。
一般来说,对西方哲学颇有研究的人都倾向于认为传统中国并无西方意义上的“哲学”。钱穆就说:“‘哲学’这个概念传到中国有100多年了。这个概念其实不很合适,因为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那种哲学。”〔13〕金岳霖认为,中国传统并无“知识论”。〔14〕为了弥补这一空白,他几十年如一日,完成了洋洋洒洒几十万言的《知识论》,填补了中国现代哲学中“知识论”领域的空白①胡军认为,金岳霖的《知识论》真正填补了中国现代哲学中“知识论”领域的空白。胡军:《中国现代哲学中的知识论研究》,《哲学研究》2004年第2期。。如果我们明白“知识论”在西方哲学中的地位,就会明白:金岳霖说中国传统并无“知识论”,其实也就是说中国传统并无西方意义上的“哲学”。
俞吾金认为, “支配西方文化传统达二十多个世纪之久”的哲学其实是“知识论哲学”。〔15〕而且,西方的知识论哲学才是中国传统中缺乏,并且值得中国学界引进、学习的西方哲学的“精华”。西方哲学中的其他思想,最多只具有“对话”价值——在人文艺术的诸多方面,中国学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方知识论哲学起源于古希腊,由号称“古希腊三杰”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共同完成奠基工作。苏格拉底“象猎犬一样追寻真理”,提出将绝对意义上的“真理”作为哲学的追求目标,赋予哲学以宝贵的“求真”精神。柏拉图以古希腊盛行的“灵魂说”为基础,创造性地提出“理念说”,认为“理念世界”就是一个真理的世界。从本质上来看,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为西方哲学开辟出一种“真理思维域”。亚里士多德则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创造了系统的逻辑工具,赋予西方哲学追寻真理的“思维工具”。至此,西方知识论哲学的基本框架就已经完成。从中国文化的视角出发,我们应该将西方哲学定义为“求真的逻辑的思维体系”。以此概念,我们才能把握西方哲学有别于中国学术的特点,才能抓住西方哲学的精髓,也才方便我们研究、学习西方哲学。冯友兰曾指出:“就我所能看出的而论,西方哲学对于中国哲学的永久性的贡献,是逻辑分析方法。……重要的是这个方法,不是西方哲学现成的结论。〔16〕冯友兰的见解,尽管并不全面,却也是十分深刻、精辟的,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
西方知识论哲学是西方科学的源头。罗素指出,关于天体的研究过去归于哲学,而现在属于天文学;关于人类心理的学问,也刚刚脱离哲学变成心理学,“任何一门科学,只要关于它的知识一旦可能确定,这门科学便不再称为哲学,而变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了。”〔17〕西方科学中的大部分学科都直接脱胎于西方知识论哲学,更为重要的是,西方科学的“求真”精神也直接来自西方哲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西方哲学家笛卡尔被称为西方现代科学之父。西方哲学家胡塞尔直接将“哲学—科学”视为欧洲文化的精髓,他指出,“在古希腊建立起来的是一种人对周围世界的独特的、体现着理性精神的‘哲学—科学’的态度,这种‘哲学—科学’的态度不仅奠定了欧洲文明的基础,而且还包含着欧洲文化发展的内在目的。”〔18〕
引进西方的“哲学—科学”,是中国实现“强国梦”的必然。不过,人们却忽视了其对于中国文化体系的重大负面影响。
“哲学—科学”的精神是“真”,而文化的宗旨则是“善”。唯有“善”,才可能作为我们的文化精神家园。王国维抱怨西方哲学“不可爱”,根本原因在于西方哲学并非“善”的领域。以“善”为宗旨的文化,表现为一套系统的伦理道德学说。甘阳说: “文化的核心在于一套价值标准。”〔19〕而伦理道德学说就是这样一套价值标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将中国传统文化称为“儒家文化”。
西方文化的精神家园并非“哲学—科学”,而是“宗教”,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将西方文明称为“基督教文明”。基督教的本质不在于其神迹故事,而在于其通过神迹故事所主张的一整套伦理道德学说。刘小枫说:“旧约先知反而是为了将人们的的注意力引向人生。”〔20〕例如,《旧约圣经》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上帝给信众的律法,即《摩西十诫》,而《摩西十诫》的核心内容就是日常伦理道德。基督教伦理和儒家伦理的基础不同,但是他们所主张的世俗伦理在很多地方均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是在《圣经》里面,西方人找到了日常生活的各种伦理规范,例如勤劳、诚信、感恩、博爱、宽恕等等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基本规范。
近现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西方人的基督教信仰受到严重的冲击。早在19世纪末,尼采就发出了“上帝已死”的断言。20世纪初,在美国田纳西州著名的“猴子审判”之中,达罗律师仅以寥寥几个逻辑问题就给《圣经》的“可信性”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对上帝和《圣经》的质疑导致西方严重的信仰危机。而“哲学—科学”对西方“宗教信仰”的冲击反过来导致了哲学本身的危机。胡塞尔指出:“哲学的危机就意味着作为哲学总体的分支的一切近代科学的危机,一种起初隐藏着、但然后日渐显露出来的欧洲人的人性本身的危机,这种危机就表现在欧洲人的文化生活的总体意义上,表现在欧洲人的文化生活的总体‘生存’上。”〔21〕其实,只有在一定文化体系的土壤上,哲学—科学才能生存。
为了保卫西方人的文化精神家园,许多西方大哲学家主张将“哲学—科学”和宗教信仰和隔离开来。康德在自己的知识论之中“以干净利落的方式斩断了知识和道德之间的纽带”〔22〕。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之中坦言,他研究科学知识论的目的就是“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23〕。西方另一位哲学泰斗维特根斯坦 (Wittgenstein)“认为宗教信仰是不需要证据的。在《文化与价值》中他提到:基督教不是建立在历史事实上,而是在故事的基础上要求它的信徒相信。对待基督教的叙事,人们不能采用理解其他史实的方法来接受。宗教有自己独特的位置。维根斯坦 (即维特根斯坦,引文中译者将Wittgenstein译为维根斯坦——笔者注)否决宗教需要证明的论点。……维根斯坦认为信仰上帝是一个根本的、确定的、不需证明的信念。”〔24〕西方哲学家保护宗教信仰实质上是为了保护西方的伦理道德学说体系。
面对“哲学—科学”的冲击,西方神学家们也做出了调整。他们纷纷放弃“直解论”的立场,转而对《圣经》进行隐喻式的解释,这在很大程度上调和了科学发展和宗教信仰之间的直接矛盾。美国著名宗教研究学者路夫撰文说,美国一直是一个高度宗教性的国家,不信教的人是极少数,仅占美国人口总数的4%左右,而这些人在美国还不受欢迎。〔25〕现代西方人对基督教的信赖并不表明他们理性的缺失,他们信仰基督教也并非信其“真”,而是信其“善”;他们信仰基督教是出于他们对伦理道德体系的依赖,出于他们自己对文化精神家园的刚性需求。
在西方,高明的哲学家小心翼翼地将哲学和宗教隔离开来,以求保卫人们的文化精神家园。可是,中国的学人们却主动将西方哲学请上学术统领的宝座,并将哲学—科学引向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不久,中国学人便发现自己的“文化国土”几乎丧失殆尽,自己的文化家园被彻底瓦解。中国近现代的学人为了变革,不遗余力地解构中国传统文化,推介西学。可是,我们却难以在西学之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在中国现代学人的许多文学艺术、学术论著作品之中,都流露着浓郁的文化迷茫气息。西方“哲学—科学”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条强国之路,但它又毕竟只是“路”,而不是“家”。
处理好“真”和“善”的关系,是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核心命题,也是中西方现代性问题的关键所在。西方文化的危机在于“真”对“善”的冲击,当代中国文化的危机更在于“真”对“善”的瓦解。
苏格拉底为西方哲学所设定的目标是“真理”。不过,西方许多近现代哲学家都认为这一目标是不可能达到的。康德认为:“我们认识的是事物的现象,至于事物本身究竟是什么样子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识范围。”〔26〕色诺芬也认为,对于绝对真理和客观真理:“我们决不可能达到它,就是达到了也不知道它就是真的。”〔27〕事实上,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也只需要得到相对意义上的“真”——由人类根据自己的需要在某一层面自由设定的“真”。西方哲学所赖以生存的工具是亚里士多德所创建的“逻辑”,而逻辑的本质是“必然地得出”。〔28〕逻辑能够保证推论过程的正确,但是它并不能够自设起点——它必须以某一元命题作为自己推论的出发点。从本质上来看,西方哲学只具有一种“过程”意义,它是一种良好的工具,却并无“自足”的价值——只有在服务于“善”的过程中,“真”才具有价值意义。
“善”以自己为出发点,并且以自己为目标。“善”是中华文化的宗旨,也是所有人类文化的宗旨。文化是一种伦理道德价值体系,是一种让人们在践行的过程之中可以得到精神满足的行为准则与规范。文化的精神内核与人类个体的需求息息相关,例如“饮食”可以给人们带来快乐,因此“饮食信条”也就称为文化的精神内核。又例如,“遗传”可以给人们带来快乐,因此“生儿育女的信条”也就成为文化的精神内核。人类文化的精神内核决定人们最基本的行为方式。文化大师们根据文化精神内核进行系统化的文化体系构建,例如中国古人根据“饮食信条”提出了“民以食为天”的文化信条,根据“生儿育女的信条”提出了“父慈子孝”的孝道,等等。人们在为寻找、生产饮食的过程中,人们在抚养后代的过程中,人们在孝敬父母的过程中,不论过程多么艰辛,也能体会到一种精神的满足和快乐——将逻辑理性作为最高崇拜对象的人,最终必然会陷入虚无主义,因为他们永远只是在“过程”之中、在“路上”,永远无家可归;而具有文化信仰的人在实现文化理念的过程之中就会得到精神满足,找到精神家园。而且,这种精神快乐,也是人类一切审美愉悦感的基础与源泉。
如果说文化精神内核是人类无意识的文化本能,那么文化话语体系就是人类有意识的文化构建;如果说前者是人类文化的自发阶段,那么后者就是人类文化的自觉阶段。而这二者所构成的文化规范从根本上决定人类群体有关吃喝拉撒的物质资料和有关七情六欲的精神资料的分配原则,其他一切社会政治、经济制度,都只是基于这一原则、并对它进一步完善后的具体表现形式而已。
中华文化的精神内核植根于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的生存需求,并体现于他们形态万千的日常生活之中。这一文化精神内核不会因为时代变迁或者科技发展而发生任何改变。任何违背这一文化精神内核的文化学说都将被漠视、唾弃乃至最终抛弃。我们只有依据这一文化精神内核,才可能重构中华现代文化话语体系。其实,我们的第一文化精神家园就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体现为我们的文化精神内核。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不会丢弃自己的这一文化家园。我们的第二文化精神家园则是我们的文化话语体系,它对促进我们的沟通交流、促进社会的良性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第二文化精神家园对于以“话语”作为生活主旋律的学人们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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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02
A
1004—0633(2011)06—037—05
2011—08—31
黎志敏,博士,博士后,中山大学教授,研究领域为文化、哲学与诗学。 广东广州 510275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