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乐
(德州学院 政法系,山东 德州 253023)
经典马克思主义学说被划分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个部分,这一观点具体出现于1913年列宁写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而列宁的直接思想来源则是恩格斯1876~1878年写的《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简称《反杜林论》)。然而,马克思主义学说为什么在恩格斯那里就被分为三个部分呢?这不得不涉及杜林思想体系的构建。对这一问题的追溯,不仅有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马克思主义“三分法”的来龙去脉,更有利于我们对这种划分方法的影响进行全面的评析。
马克思主义自诞生以来就受到各种资产阶级学派的诬蔑,也与修正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一部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史,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学说和修正主义的批判史。在1875年的德国工人运动中,爱森纳赫派(德国社会民主工党)和拉萨尔派(全德工人联合会)的联合被马克思看做是修正主义的胜利。马克思用《哥达纲领批判》回应了这一联合,认为这次联合成为德国社会主义革命史上的败笔。这个时期的爱森纳赫派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很多实际成就,对理论上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表现出不可原谅的粗心大意。当时,在党内一些新成员的周围,聚集着许多还未被工人阶级承认的“发明家和改革家”以及各类莫名其妙的天才。这些人希望在已经觉醒的工人阶级中得到认可,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表示愿意效劳并且奉献出某种治疗社会恶疾的药方的人都被欣然接纳,那些从学院里潮涌而来的知识分子尤其受到欢迎。一位大学教授,如果他按照对于“社会主义”的多种理解中的任何一种来向社会主义靠拢,或者表示希望靠拢,他就不必担心他所贩卖的理论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因为革命派认为这有利于加强无产阶级和科学的联盟。欧根·杜林先生就特别具有这种便利条件。他早年失明,勤奋好学,没有资产,多年来一直以大学编外讲师的身份宣扬自己的政治激进主义,对德国统治阶级毫不让步。这自然引起了工人的同情和拥护。他歌颂革命者马拉、社会主义者巴贝夫和巴黎公社的活动家们,在政治活动方面吸引着柏林社会民主党人中的活跃分子。当然,杜林一个最大缺陷就是理论上的骄傲自负,大言不惭。他在各种理论领域,几乎把他的前辈——哲学方面的费希特和黑格尔、经济学方面的马克思和拉萨尔等等都批驳得“一无是处”。他以“真理的兜售者”的口吻,在很短的几年里,依次撰写了《哲学教程——严格科学的世界观和生命的形成》、《国民经济学和社会经济学,兼论财政政策的基本问题》和《国民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批判史》,为德国思想界贡献了自己所谓“最完美”的思想体系。
杜林思想体系的创造应该说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他深信自己永不会犯错误且创立了“最后真理”体系,他认为自己具备了一个天生的教祖的素质。他日益增长的自大狂终于引起人们的注意,理论上的四面出击也引起了马克思的厌恶。他在柏林德国社会民主工党党员中威信的日益增长,尤其是党内一些核心人物如伯恩施坦、莫斯特、弗利切等竟然对杜林崇拜有加。他的思想已经给德国社会民主工党的理论宣传带来很大的危险。本来对他的包含唯心主义和折衷主义的哲学大杂烩,马克思觉得不值得反驳,但到了这一步,他和恩格斯意识到杜林理论攻击的危险和“卑鄙”,决定给予全面的反击。这就产生了恩格斯对杜林全面彻底的批判。
关于杜林哲学体系的性质,恩格斯已经做了一些中肯的评价。思格斯谴责杜林采用了向唯心主义让步或转到唯心主义立场上去的思想方法,总是用空洞的字眼来混淆问题的实质。当恩格斯跟着杜林的脚步,依此对杜林的三大著作进行批判时,一个在哲学史上始料未及的马克思主义“三分法”就露出端倪了。这一“三分法”的产生,不能说杜林理论体系的构建没有一点贡献,它的客观作用就是给恩格斯的批判提供了具体的对象,使恩格斯“理论批判之矢”有了所针对之“的”。后来的一些论者曾想当然地认为,杜林从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三个方面做出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攻击,而恩格斯又从这三个方面重新捍卫了马克思主义。这种论调完全颠倒了哲学史的事实,是对严谨学术研究的极大讽刺。就理论框架产生的事实来看,“这三个领域的区分并不是根据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历史来源作出的”[1](P25),而是对杜林三篇著作结构的直接继承。
鉴于杜林对工人运动造成的消极思想影响,恩格斯暂时中断了《自然辩证法》的写作。从1876年5月底开始,恩格斯在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爱森纳赫派和拉萨尔派联合后的名称)的机关报《前进报》上发表文章,逐次批驳杜林的观点,同时阐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直到1878年才全部写完,后来便以《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的书名以单行本出版发行。
恩格斯《反杜林论》的理论框架,就是遵从了杜林三部著作思想体系的构架,而每一节的格式则是先竖起批判的靶子——杜林的观点,然后进行分析批判,再阐述正面的理论。根据恩格斯的理解,在哲学上,杜林把庸俗唯物主义、康德的形而上学、孔德的实证论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拼凑成自相矛盾的庞杂体系,企图以此代替马克思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经济学上,杜林宣扬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反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理论;在社会主义理论方面,宣扬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反对进行无产阶级革命,并鼓吹发现了新的“社会主义”体系和“最后的、终极的真理”。恩格斯对这些观点逐一进行了批判。很明显,从形式上,恩格斯在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三个方面的编排是对杜林理论结构的继承,思想上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捍卫。有论者提出,杜林一开始就是从这三个领域对马克思主义发动全方位进攻的,并企图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整体性的颠覆,他要以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唯心史观替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论、辩证法和唯物史观,以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取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剩余价值理论;以正义、平等、人性为基础的假社会主义理论取代科学社会主义的革命理论等。如果真是这样,杜林可谓真正抓住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质了,所以才会轻易地蒙骗人们。但是,根据杜林学术视域的广泛性和折中性,他的理论体系并不仅仅是针对马克思,他的逛妄和傲慢使他的理论批判达到一种几乎要清算以往他能溯及的所有思想理论的程度。所以,杜林写作那三部书主要是为了建立他自己的“划时代的伟大体系”,而不只是批判马克思,更没有想到要直接向“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提出挑战。因为这种划分方法在杜林之前根本就不存在。既然马克思的学说不是建立在什么体系上面,也没有严格的三个部分的划分,而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的阐述,那么仅仅为了“具体的批判”是否就应该再构造一个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尤其是哲学体系?这应该是哲学批判本身需要反思的问题。
当时,杜林的一系列社会主义理论,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产生了很大的消极影响。他的确猛烈攻击了马克思《资本论》的革命逻辑,也将许多德国以前的哲学家们说得一无是处。他又攻击了许多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他还认为空想社会主义者是“疯子”,“应当被列入某种白痴的范畴”。当然,由于德国社会民主工党的理论阵地在杜林的机会主义喧嚣中发生了动摇,对其理论进行批判是完全必要的。恩格斯的理论反驳即使继承了杜林的思想构架也无可厚非。不过,尽管“作为社会主义的行家兼改革家”的杜林在“创造体系”时涉及到“非常广泛的理论领域”,但恩格斯不能仅仅跟着他到处跑。因为只是如此对杜林的思想观点进行直接的批判,虽有利于让人们看出杜林和所谓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具体区别,可是,当忘记对自身思想进行全面的反思时,矫枉往往过正,产生消极作用也就在所难免。马克思的学说作为思想体系,本来是一个整体,当恩格斯总是沿着杜林的思维路线进行反驳时,就不自觉地把马克思主义“三分化”了,即造成了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三个领域相互独立的倾向,造成马克思与杜林在思想上一一对立的假象。这样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说,是杜林把马克思主义分成了三个部分,而不是恩格斯。这也正是我们要在理论批判的同时必须注意自身理论的立场和边界的原因。
经过对马克思恩格斯学说的研究分析,列宁在1913年3月写了《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这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理论“三分法”的正式形成。列宁针对全部资产阶级理论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某种“有害的宗派”的说法,指出:“马克思主义同‘宗派主义’毫无相似之处,它绝不是离开世界文明发展大道而产生的一种固步自封、僵化不变的学说。恰恰相反,马克思的全部天才正是在于他回答了人类先进思想已经提出的种种问题。他的学说的产生正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极伟大的代表人物的学说的直接继续。”[2](P309)紧接着,他说“我们就来简短地说明一下马克思主义的这三个来源以及它的三个组成部分。”[2](P310)在论述“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时,列宁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最坚决地捍卫了哲学唯物主义,并且多次说明,一切离开这个基础的倾向都是极端错误的。在恩格斯的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反杜林论》里最明确最详尽地阐述了他们的观点,这两部著作同《共产党宣言》一样,都是每个觉悟工人必读的书籍。”[2](P310)列宁的这些论述明显确定了他的思想与恩格斯的继承关系。
在阐述马克思的经济学时,列宁得出许多科学结论。他说:“《资本论》就是专门研究现代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制度的。”“马克思以前的古典经济学是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英国形成的。”“凡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商品交换商品)的地方,马克思都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剩余价值学说是马克思经济理论的基石。”[2](P311~312)列宁在文章的第三部分论述了科学社会主义。他指出初期社会主义是空想的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批评资本主义社会,谴责它,咒骂它,幻想消灭它,臆想较好的制度,劝富人相信剥削是不道德的。”“但没有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不是经过资本主义社会各阶级间你死我活的斗争,才在比较自由和民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马克思的天才就在于他最先从这里得出了全世界历史所提示的结论,并且彻底地贯彻了这个结论。这个结论就是阶级斗争学说。”[2](P313~314)在列宁看来,只有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才科学地阐明了无产阶级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地位;只有马克思的哲学唯物主义,才给无产阶级指明了摆脱奴役的出路。
很明显,列宁关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三分法”及“三个来源说”对马克思主义研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积极的方面就是它有利于后人对各个部分的主要内容和主要思想来源进行深入的分门别类的研究,并且确实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消极的一面也很明显,既可能导致割裂马克思历史方法论的整体性,又可能产生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倾向。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仅就体系的建构方式而言,《反杜林论》承继了杜林三部书的构架。恩格斯只是在文章具体论述中通过先破后立的方式,阐述了自己在同样论题上的不同观点,即被后人认为的所谓正确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列宁又继承了恩格斯的文章体系。殊不知,这种就事论事、抓住一点不考虑整个马克思学说内在统一性的批驳方式给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造成了许多困难和问题。
从恩格斯的文本出发,列宁那种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内容的划分在后来苏联和中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中被进一步固定下来,以致成为后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结构的通行理解。但当时列宁对马克思思想进行分析的特定情境并未为更多的人所了解。这种“三分法”尽管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普及具有重要的意义,但它同时可能割裂马克思主义历史方法论体系的完整性。后来人们研读《反杜林论》时,哲学教学者常常只讲授其中的“哲学”编,而把另外两部分让给经济学和社会主义学说的研究者。这种侧重思辨的诠释方式的源头就是出自这样一种“三分法”的划分。许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没有把占马克思着述很大比重的经济学文本作为研究重点,而总是从恩格斯的著作中寻找表述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词句。可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等于马克思的哲学。这就导致哲学教科书中的大量引文并不是马克思本人的表述和论断的情形,造成对先前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片面化的理解。尤其当斯大林进一步沿着恩格斯和列宁开创的道路建立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时,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愈来愈严重了。
恩格斯《反杜林论》中有一部分内容是关于自然辩证法的。他说这些思想马克思也是同意的,说从他们之间的通讯中可以看出来。我们可以认为,《反杜林论》中所阐述的关于自然科学的辩证法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同观点。但这不等于恩格斯的具体措辞都会符合马克思的意愿。到写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恩格斯和马克思的观点应该说是很清楚的:哲学已经从直接研究自然的领域退了出来,代之而起的是实证科学。哲学的任务变成对实证科学的成果进行概括,从中寻求最一般的规律性的东西。可是如果我们细细研究就会发现,恩格斯在思维的细节上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他没有在思维上清楚地将“自然科学中的辩证法”与“外部世界中的辩证法”区别开来,导致后人总认为在自然科学中通过思维概括出来的辩证法就等于外部世界客观的普遍规律。这对后来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的研究造成了十分消极的影响。比如直到现在很多人还要从自然科学中建立不依赖于人的意志而客观存在自然辩证法体系。这本身就成为一种从思维出发建构理论的做法,也正是恩格斯曾经批判的杜林的方法。这样一来,一度被马克思恩格斯宣布为死刑的旧的形而上学又被一些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们堂而皇之地复活了。这些论者忘记了恩格斯“思想是实在的渐进线”的观点,也忘记了“自然”“本身从来不飞跃”的哲学合理性。
越是认真研究了马克思的著作的人就越清楚,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一开始都不是马克思提出的。即使1846年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931年前一直没有出版)被后人公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经典著作,其中也并未使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语词。这一范畴最早出现在恩格斯1878年在《反杜林论》及《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马克思读过恩格斯第二篇著作,并没有异议。“辩证唯物主义”范畴在两位导师著作中也都是不存在的。这一范畴最早由德国社会主义者约瑟夫·狄慈根提出,1894年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普列汉诺夫用“辩证唯物主义”一词来概括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基本原理,认为这个术语能最“正确说明马克思的哲学”,并用它和霍尔巴赫和爱尔维修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及黑格尔的“辩证的唯心主义”相对立。[3](P768)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认为马克思把自己的世界观叫做辩证唯物主义,并且说恩格斯的《反杜林论》阐述的也正是这个世界观时,实际上他继承的是普列汉诺夫的说法,因为他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普列汉诺夫接触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就思想内容看,列宁的这篇著作成为继《反杜林论》之后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进一步阐述。
列宁的理解是否完全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意暂且不论,仅就为理清马克思本人的思路以及后人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发展来看,我们反溯是有必要的。从马克思恩格斯哲学原创到后来体系化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产生,中间经历了多人的修正和重构。苏联初期领导人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20世纪30年代初,斯大林把“辩证唯物主义”等同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1938年他撰写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经典说法就产生了。他说“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推广去研究社会生活,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4](P424)至此,马克思最关注的用以改造人类社会的具体的历史的现实的哲学方法论的本意已经被大大扭曲了。从历史的作用看,将马克思主义体系化在当时的苏联社会有其历史合理性,但依靠国家行政力量强迫哲学思想的统一必然导致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窒息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这就是为什么在俄罗斯的今天“马克思主义”成为一种末流文化的原因。这也是单纯地从哲学到哲学的思维方式的必然归宿。
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整体,应该把哲学思维、经济学建构、科学社会主义革命逻辑看做三个维度,而不要把它们分割成理论的三个部分。即使分成三个部分,也不能把它们孤立地加以研究,不能看到马克思的经济学思想就单纯研究经济学,看到哲学就单纯研究哲学,而应该把三个方面的内容紧密联系着去研究。好在这种方式已经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出现。
[1]赵敦华.马克思哲学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J].北京大学学报,2007,(6).
[2]列宁.列宁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0卷)[M].北京:三联书店,1959.
[4]斯大林.斯大林选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