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娟
(枣庄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1970)是20世纪法国著名作家,他始终以关怀、悲悯和焦虑的目光来审视和表现人性的异化、精神的迷失、生命的荒芜。张爱玲(1920~1995)是20世纪40年代崛起于上海“孤岛”的一位文坛奇女子,她以其对人生和社会的独到观察、对人性的深刻解剖、对变态心理的深层剖示而享誉文坛。这两位致力于表现复杂人性的作家仿佛不谋而合似的对“母性异化”现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在他们的代表作中塑造出了两个畸形变态的母亲形象:费利西黛和曹七巧。细究之下,处于不同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下的两位母亲在人生经历、畸形母爱的成因及表现等方面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
一
《母亲大人》原名《热尼特里克斯》,在拉丁语中意为“母亲”,是繁殖女神的名称。莫里亚克以此为小说命名具有极强的隐喻性,因为“母亲”费利西黛不仅仅是给予男主人公费尔南生命的那个人,更是主宰他命运的、不可抗逆的神。《金锁记》中的,“金锁”寓意着金钱对人性的桎梏,源自于小说中点明题旨的一段描写:“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1](P174)不论是被儿子视作“母狼般的母亲”的费利西黛,还是被“儿子女儿恨毒了”的曹七巧,都与传统文学中所塑造的传统母亲形象大相径庭。
先看费利西黛。出生于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的费利西黛有着不幸的婚姻:她与丈夫的结合纯粹只是出于家族门第观念和壮大家产的考虑,夫妻之间不仅毫无感情可言,有时甚至相互厌恶。费利西黛的丈夫一生只顾敛财,对感情生活一无所知,以至于“在他娶媳妇的时候,甚至向一位朋友请教应当如何享用妻子”[2](P111)。而费利西黛则认为“她对丈夫……是学徒满师后为师傅无偿效劳的关系”[2](P124)。所以当丈夫暴卒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畅快,她告诉自己“这是另一种新生活的开始……”[2](P91)而这种“新生活”就是她对长子费尔南的掌控和独占:为了主宰儿子的命运,甚至“不惜让他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没有前途,没有爱情”[2](P135)。在年逾 50 的儿子终于按自己的意志结婚后,嫉妒的母亲对儿媳产生了极端仇恨,在定亲的当天就对儿媳怒吼:“您甭想占有我的儿子!您永远甭想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2](P72)之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离间儿子儿媳的感情,并对儿媳进行残酷的精神虐待,直至其悲惨地死去。
同费利西黛相比,曹七巧的婚姻更像是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和买卖:原本健康美丽但出身寒微的曹七巧就像货物一样被贪财的兄嫂出卖给了门第显赫的姜家,而后者之所以肯放低身段娶进麻油铺的女儿,只是为了把她当作伺候残废二少爷的工具。出身的低贱使她在人格和精神上饱受姜家上上下下的歧视和欺凌,连她使唤的丫鬟背后也说她不配。多年被贬低、被欺悔、被扭曲的命运使七巧成了黄金的奴隶,加之长期的性压抑,在她心中只剩下极端膨胀的自我和一副“黄金的枷”。为了守住牺牲了幸福换来的金钱,她硬下心肠拒绝了小叔子姜季泽的主动示爱;她疯狂地嫉妒女儿长安的恋爱,处心积虑破坏女儿的婚事。而当金钱最终无法满足她内心的饥渴与空虚时,她就将无处释放的情欲全部倾注在儿子长白身上。“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1](P158)为了将儿子牢牢地钳制在手中,她不惜引诱儿子吸食鸦片上瘾,将他变成一个无法自立的废物;为了独霸儿子的感情,她厚颜无耻地刺探儿子儿媳的床笫隐私,并在亲戚间大肆宣扬,最终使儿媳死于这个“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疯狂的世界”[1](P160)。
在这两部作品中,母亲形象一反传统的伟大无私而变得冷漠残忍。她们将自己无法抑制、难以发泄的情感化成了一种永远也无法满足的占有欲,并以母爱的形式强行施加在儿子身上。而这种非常态的母爱其实是一种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带有某种病态性质的畸形的异化的母爱,是一种具有极强的侵占性和破坏性的极端自私的“爱”。对于这种混合了亲子之爱和情欲之爱的“母爱”的实质,莫里亚克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一种过分的爱……这是一种极其自私的爱,这是发泄在别人身上的自爱……不作自我牺牲而牺牲所爱对象的爱。”[3](P3)的确,这是一种以为满足自身欲望为目的、以牺牲他人的幸福和正常生活为代价、在爱的名义下进行的肆无忌惮的索取和发泄,是通过侵占他人的生存空间以抵御自身心灵空虚的极端自私和病态的“自爱”。所以费利西黛和曹七巧并不真正关心儿女,而是在利用、控制他们甚至嫉妒、破坏他们的幸福。儿子对于她们而言,既是其意志的绝对服从者,又是可以填补情感空白的精神上的情人,是一份可以完全占有和掌控的私人财产。在这种“母爱”的挤压之下,儿子们被完全胎化,逐渐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被送向“没有光的所在”[1](P173),成为母亲不幸一生的殉葬品。
二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费利西黛与汪母虽然身份不同但却实质相同、意义相同,她们都是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她们有着相似的、不幸的人生经历,终身无爱的婚姻生活给她们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使她们的灵魂充满了空虚、焦灼和压抑,同时造就了她们冷酷自私、阴鸷狠毒的性格。出于对爱情生活一片空白的补偿,她们将无处安放、无法遏制的情感统统转移到生命中唯一属于自己的男人——儿子身上。而这畸形的母爱和扭曲的爱欲又将无辜的儿女们推向不幸的深渊,正如傅雷所说,“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4](P408)但如果我们将导致母爱畸变和惨剧发生的原因仅仅归咎于婚姻的不幸和爱情的缺失,并将之视作极端个案的话,无疑会大大削弱两部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反映社会现实的尖锐性和思想的深刻度。通过对费利西黛和曹七巧畸形的婚姻生活、扭曲的情感世界以及因此而人格分裂的过程的叙写,莫里亚克和张爱玲向读者展示了女性在婚姻家庭内部所遭受的多重压抑,深刻地揭示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严密控制以及女性疯狂的实质。
在父(夫)权制度下,女性在家庭、社会、教育和文化等各个方面都从属于男性主体,没有政治权、经济权、没有任何自由的女性长期被囿于“他者”的从属位置,在经济、人格、情欲等方面受到多重压制,造成了女性亚文化群体情感的匮乏和自我身份的缺失,这集中体现在婚姻关系之中:强大的父权制如钉子般将女性钉牢在琐碎、卑微、忍让、克己的家庭主妇角色和传宗接代的使命之中,女性被圈禁在家庭的逼仄空间,原本鲜活的生命和生动的灵性被一点一点抽干,最终成了“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1](P137)。而这种生存状态又是女性所不甘心的,她们残存的自我意识使之在压抑面前本能地挣扎反抗,想为积郁的情感要找到突破口。但女性在父权文化占主导地位的背景之下寻求自我主体意识的行为本身就充满着悖论。因为在男人占据绝对控制权和话语权的语境中,有着先天性别劣势认同的女性往往将男权强势文化所赋予的意识形态视为理所当然,并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将之内化为生命理念以此来组建自我。那些受控于父权统治的女性在获取了家长的身份之后,依然无法摆脱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父权意识的羁绊,她们只能充当父权意志的傀儡和工具,在宗法父权体制的象征秩序之内代替父亲行使权力。而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母亲的统治亦不是一种女权的统治或温和仁慈的统治;而是一种近于女巫与恶魔般的威慑。她将以父权社会最为暴虐的形式,玩味着支配他人(儿子)的权力,对他‘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5](P239)
在父权制下遭受极度压抑的两个母亲——费利西黛和曹七巧均因男性家长的缺席(中年丧夫)而获得了女性家长的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同时获得了性别上的自觉和真正的主体意识。相反,始终生活在父权遮蔽下已被同化的她们只能用一种分裂、变态的形式来确认自我主体地位。她们利用在母子关系构建中的主导地位将潜在的受压抑的欲望以畸形的方式宣泄出来,从而获得对情欲和控制欲的变相补偿。因此,对儿女而言,她们不仅仅是母亲,更是主人。“母亲生育他、培养他就是为了占有他,使他同她形影不离。”[2](P135)她们通过在儿女面前行使绝对的权威来印证自己主人的身份,为了统治和掌控儿女,她不惜把他们变得残缺不全,使其不能成长为独立的个体。爱的缺失、性的压抑以及由此而来的“终身无爱”的锥心痛苦和如野草般滋生蔓长的无尽孤寂,使她们无法忍受在自己阴冷灰暗的人生背景上现出儿女获得幸福后的点滴亮色,她们动用全部的力量扑灭儿女接近幸福的一切可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过完死寂的生活,以此作为她们毫无幸福可言的空寂人生的补偿。母亲由父权制度下令人同情的牺牲者,一变而为戕杀儿女幸福的可憎可怖的刽子手。这些终生无法摆脱男权阴影的母亲们最终只能上演一出变态自虐又恣意虐人的人生悲剧,将自己与儿女一同推向毁灭的深渊。
通过费利西黛和曹七巧这样两个畸形变异的母亲形象,莫里亚克和张爱玲展示了女性是怎样在父权社会的贬抑之下一步步地被异化,成为心理扭曲、人格丧失和行为变态的“可怕的母亲”。这些被父权社会所圈治的母亲们看似如出一辙的变态行为,只不过是女性作为亚文化群体被强大的父权制异化后的精神病态的集中展现,这些“恶母”不是生成的而是被变成的。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强调的那样:“这里所说的各种行为没有一种是雌性荷尔蒙或女性大脑的先天结构强加给女人的:她们是由她的处境如模子一般塑造出来的。”[6](P543)而且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母性的“本能”,母亲对子女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体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应:“而女性/母亲的疯狂与变态,原是对父权社会的报复行为”。[5](P242)这两位变异母亲的种种表现都可归结为女性在血缘关系、婚姻关系中被压抑的支配欲望与占有欲望对父权进行疯狂反弹后所爆发的集体丑恶行为。
[1]张爱玲.金锁记[M].倾城之恋·张爱玲集[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2][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母亲大人[A].汪家荣译.爱的荒漠——莫里亚克选集[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3][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莫里亚克小说选·前言[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
[4]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M].张爱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5]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6][法]西蒙·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