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
(上海市作家协会 理论研究室,上海 200040)
一
1980年不仅仅是新的十年的开始,而且是许多转折的开始,这一年《人民文学》发表了王蒙的《春之声》,这个小说引起了很多知识分子的共鸣,特别是那列“闷罐子车”,一度成为中国现代化象征的火车①。在这里呈现出来的是拥挤的车厢,透不过气来的落后感觉,这个车厢小社会形象地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焦虑和危机,再现了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
对于当时的局势,或者自己的问题,邓小平会见英籍作家韩素音时有一段解释,差不多算是当时的知识分子与当局的共识——“我们在科技和教育方面损失了20年或者30年的时间,但我们相信中国人是聪明的,再加上不搞关门主义,不搞闭关自守,把世界上最先进的科研成果作为我们的起点,洋为中用,吸收外国好的东西,先学会它们,再在这个基础上创新,那么我们就是有希望的。如果不拿现在世界最新的科研成果作为我们的起点,创造条件,努力奋斗,恐怕就没有希望。”[1](P44)基本概括了当时中国发展的基本思路,希望就在于学习西方国家的先进科技,并且这个对中国前途的设想得到了当时知识分子的高度认同。《春之声》的基本故事情节就是担任科研工作的工程师,刚刚从国外考察归来,他一开始在闷罐子车厢感觉到不舒服、不愉快,但是他在车厢里听到有人放录音机听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看到一位妇女学德语,这使他快活起来,仿佛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力量。
这种故事和对中国的理解可以用另一个词汇——“改革物语”[2](P187)来概括。物语是日本的词汇,按照孙立平的理解,就是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此时,我们需要一些故事来解释目前的危机,也就是一个经过对客观过程的主观梳理之后建构出来的这么一个有话语意义的故事。因为任何故事本身,都应该有一个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话语建构的过程。在80年代官方的观点是,“改革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胡耀邦对此有一个说法就是“共产主义在运动中”。如果改革确实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按照官方意识形态的解释,在运动中的社会主义是可以通过改革来自我完善的。打开国门以后,原本自给自足的“社会主义”遭遇了自我体认的危机,很多人在打开国门之后多少看到了西方的现代化,产生了“震惊”体验,借助西方世界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危机和匮乏。首先,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的游记散文所呈现和传递出来的“真实”的西方打破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僵硬叙述和习得的简化形象,原来对西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那一套叙述似乎顷刻瓦解了。王蒙在对《春之声》中自己虚构的故事有一个给予本质的理解——“在落后的、破旧的、令人不适的闷罐子车里,却有先进的、精巧的进口录音机在放音乐歌曲,这本身就够典型的了。这种事大概只能发生在80年代的中国,这件事本身就既有时代特点也有象征意义。”[3]这种象征意义凸显了时代的特色,同时对于文学中“西方”形象也有增色上釉的意义。其次,一套新的话语迅速取而代之,成为我们重新体认自我和西方关系,比如“闭关锁国”,危机重重,技术落后,来表达一种焦虑和紧张感。所以作家王蒙会“请主人公担任科研工作,又刚刚从国外考察归来,这样,才能加强闷罐子车给人的落后感,差距感,这种感觉不是为了消极失望,而是为了积极赶上去。”[3]
二
王蒙是一个自信到喜欢解剖自己小说的作家,在谈到《春之声》这篇小说的创作时,王蒙颇为自豪,“我那时还没有去过德国,但是我已经在1980年春收到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大使对我访德的邀请,冯牧是即将赴德访问的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他对于我尚没去德国而居然先期‘预支’德国的城市和生活,似乎感到不快,这真有趣。……他从来不谈论也不注意想象力,虚构的能力与创造的能力对于文学的极端必要。”[4](P88)王蒙这里所谓的想象力,虚构和创造是单纯从写作的角度来讲的,这是作家们津津乐道的看家本领,但是他在这样说的同时其实掩盖了对此处文学想象力的先入为主的警惕,此想象不是一种纯粹文学技巧和自由发挥,而是具备了一种“真理”性质的自在言说,因为王蒙有一套关于这个时代背景和小说情节设计的解释。王蒙说自己为了“再现我们的生活中的矛盾和本质,我主要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一方面,我改动了小说主人公和录音机的主人的身份和其他有关状况。请主人公‘担任科研工作’,又刚刚出国考察归来,这样,才能加强‘闷罐子车’给人的落后感、差距感……”[3]在空间设置上,“横的空间的对比,欧洲先进国家与我国,北京与西北小县镇的对比,纵的历史对比,有了历史感,有了时代感。”[3]更重要的是,王蒙在小说中所表达的乐观主义的历史观,“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转机,都是有趣的、充满希望的和不应该忘怀的……”[5]
在随后的散文《浮光掠影记西德》中,我们并无发现实际的西德与王蒙的想象有什么巨大差距,可见这样完全正确的“想象”是基于一种宏大的意识和乐观主义的历史观,与其说是对西德的想象,不如说是借用西德的空间重述了先在的对现代化向往的集体意识。在小说的意识流手法的使用上,其实也是在无意识地回应集体意识中的现代化想象的热情,正如蔡翔在《专业主义与新意识形态》一文中评论《春之声》时所说:“在这种貌似漫无规则的意识流动中,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叙述者的思路其实非常明晰:北平、法兰克福、慕尼黑、西北高原的小山村、自由市场、包产到组……‘意识流’在此所要承担的叙事功能只是,将这些似乎毫不相关的事物组织进一个明确的观念之中——一种对现代化的热情想象。严格地说,这是一种相当经典的‘宏大叙事’,只是,它经由‘内心叙事’的形式表露出来。”[6]这是解决时代危机的紧迫感产生的第一种叙事方式。而文学不仅仅要完成对危机的回应,还把这种内容转化为具体的文学形式和修辞方式,以想象的方式表达这种热情。
无独有偶,在小说《灵与肉》中,张贤亮以“北京”为中介对“西方”的想象:而且使用了对位的场景描写的方式来呈现中国与西方的形象,当然西方没有直接出现,而是以北京(饭店、大街、舞厅、酒吧、洋房、汽车、杜松子酒、性感的女人、夜总会等符号)这个替身出现的,在“北京”的形象谱系里,我们很容易找到皇城、持重、文化京味等等,但是很少有都市化的描述,那似乎天然的在作家的意识里属于另一个中国城市——上海。王蒙对西方的想象或者说对现代化的想象与张贤亮的想象是有很大差距的,背后的立场不一样,张贤亮过于道德化的立场直接应对的问题是对占据强势位置的西方现实的逃避,所以他所提供的西方是在自左翼文学、社会主义文学的谱系里边被清算过,并且形成共识的那个被对象化了的西方。王蒙的所提供的西方形象是先进的、充满诗情画意的,但与西方对比的中国又是不卑不亢的,尽管她以闷罐子车的形象给人以落后感和差距感,“这种感觉的抒发不是为了消极失望,而是为了积极赶上去。”[3]
三
但是,叙述者在这种现代化想象的热情之下,还是流露出些许的不安。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华北局城工部所属的学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营火晚会。……一支一支的歌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最后,大家终于发出了使国民党特务胆寒的强音:“团结就是力量……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远不能分离。
这种不安是通过意识流的叙述方法表现出来的,王蒙自己强调过,意识流不仅仅是对现代派的模仿或者受影响,“我要说的是,是生活,是我的思想和感受提示我这样写的。”[3]《春之声》对意识流方法的采用固然可以看作是新时期作家对文体试验的关注,同时也可以解释为对于新生活与“旧传统”(革命)并存的社会现实表现出来的困惑与不安,一方面是高歌猛进地要学习西方来进行自我更新,另一方面对于曾经的真诚信仰为之奉献半生的“革命”也不能弃之如草芥,《春之声》的意识流动中闪回到北平的革命、共青团的活动等可以作如是观。另外还需要指出,在80年代,改革并没有真正全面铺开,知识分子尚生活在体制之中,享有尚属安定的生活,他对“改革”的认识,更多的是一种观念的活动,或者说,是一种想象性的活动,并进而把各种美好的愿望赋予这种想象。市场摧枯拉朽的冲击力还没有形成,这种想象还得到体制内物质的保证,这些物质保证包括职业、城市户口、稳定的工资收入,甚至包括电影的拍摄资金。[7](P138)在这个时期,故事是一种取舍的选择,作为一种历史传统的“革命”的中国在西方现代化的对照之下,一时难以组织进高度有序的现代化热情想象的情节,往往呈现为一种对比强烈的伦理、道德、心理冲突,比如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就是这个问题的集中表达。
评论界对这个小说作出了大量的关注和讨论,而且基本上形成了共识:通过陆文婷形象揭示了知识分子和社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重视和保护知识分子。《人到中年》出版以及1983年谌容参与改编的同名影片上映之后,几度引起争论,争议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小说还设计了姜亚芬夫妇这样一对知识分子,选择与陆文婷不同的知识分子的一个出路——出国,而且叙述者给予了这样的人物形象以极大的同情与理解。反对者认为作品给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认为“作者把陆文婷夫妇的悲剧归结为我们党我们国家对知识分子漠不关心,听之任之。作者把刘家夫妇的出走的原因归结到我们这个社会头上,归结到我们的社会制度上,作者的矛头倾向很明显,就是我们的党我们的社会对知识分子的冷暖饥饱历来置之不理,对科学始终抱轻视态度,社会主义只会埋没人才,不会让人才有用武之地。刘学尧夫妇的希望在资本主义国家里。留下来的陆文婷夫妇,下场就是这样。即使作者无意识表达这种思想,但它已产生了这种社会效果,它和《苦恋》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一点很清楚”[8]许多批评文章甚至上纲上线,在思想内容上予以否定,“坏就坏在没有一个反面人物,是在写我们的制度不好!……给老干部,给社会主义摸黑。”[9]作者对姜亚芬夫妇出国“滴下的同情泪珠,不是增强了,而是削弱了这篇优秀作品的思想感情力量。它不是闪光的露珠,而是暗淡的痕迹。”[10]当然也有的批评家从现实生活出发,认为“这一情节无疑寓有深意,也有生活根据。人才外流,是近年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问题,这样描写加强了小说主题的尖锐性和迫切感,在整个艺术构思中正是有机部分。”[11]
从现实意义上来看,中美建交昭示的国际社会的和解倾向把原本已经深入人心的西方帝国主义形象颠覆为友好邻邦的叙述,即使在道德上违背了祖国,主人公的最后选择也是在政策允许的范围之内。所以在《文艺报》以后对这篇小说的多次讨论时,焦点几乎都是在人物形象的真实性问题,以及转向到对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批评上,扭转了对于阶级问题的强调。在《文艺报》的座谈会上,刘锡诚做了总结发言,“众口一词,一致高度评价了这篇小说”,但还是“指出了一些败笔,如对姜亚芬这个人物的处理和刻画,但那不过是璧中微瑕而已”。对于背叛与否的追问,无论是在具体创作上,还是批评的环节上,“帝国主义”已经顺利从阶级斗争的战壕中释放出来了,至少不再是持续纠结的问题,西方已经被塑造成一个知识分子自我实现的空间。作品中“走还是不走”的痛苦,出国的道德合法性问题,在文学批评中得到了妥协的或者说是逃避式的解决。
在《人到中年》中,这个“走与不走”的痛苦,姜亚芬给文婷信里是这样解释的,“我不能用一句话回答你,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这几个月里,我和老刘几乎天天都在为走或不走烦恼着,争论着。促使我们下这决心的原因很多。为了亚亚,为了老刘,也为了我。但是,各式各样的理由,都不曾使我减少内心的痛苦,我们是不该走的。我们的国家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时代,我们没有理由逃避历史(或许还该加上民族)赋予我们的使命。用造反派的语言来说,则是‘工人农民的血汗把你们养大了,你们不应该背叛’!”即使是造反派的语言,知识分子还是在这些语言面前没有足够强大的语言和理论来予以辩护,民族国家的革命话语还是占据着绝对的统摄地位,无论是在作家还是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上,革命话语的权威余韵还是存在的,无法克服对革命话语的服从,而从个人实现上来看有对西方或者现代化充满了向往,必然造成内心的分裂,这就是“内心的痛苦”的来源。
对国家的认同与西方选择的矛盾,体现在个体的身份结构体系中(民族、文化、职业等),文革后的作家凸显的是政治认同的迅速转弯,通过对“四人帮”反革命的确认,对党和国家的认同反而更为强烈与急切,这一方面是对党“拨乱反正”政策的认同,另一方面是国家体制和意识形态的召唤有着密切关系。国家认同,我们可以从陆文婷自虐式的奉献精神找到,这个人物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知识分子对国家的认同。自我定位的“对民族的背叛”的阶级叙述是怎样被化解掉的呢?姜亚芬夫妇说“促使我们下这决心的原因很多”,“林贼、‘四人帮’造成的一代人的偏见,绝不是短期内就能改变的。中央的政策来到基层,还要经过千山万水,积怨难除,人言可畏。我惧怕过去的噩梦,我缺少像你那样的勇气!”“如果我能够有你一半的勇气和毅力,我也不会作出今天的抉择。”最后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缺少勇气,把对“国家”的苛责转化为对自我懦弱的谴责。国家在潜意识里还是神圣性的化身,尽管它有种种弊端,但是国家是不能否定的,也就是国家的主体性还是存在的,也就是王蒙尽管以闷罐子火车隐喻中国的落后,但并没有因此而失望,或者彻底承认我们万事不如人,他发出了“春之声”的信号,这是那一代作家的一个共性。
在小说的结尾,姜亚芬还留下了对“国家”温情的祝福,此情此景,一种强烈的精神纯洁性油然而生——“我走了,我把心留在你身边,留在我亲爱的祖国。不管我的双足走向何方,我都不会忘记故国的恩情。相信我吧!我只能对你这样说。相信我们会回来的。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等亚亚学有所长,等我们在医学上稍有成就,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加拿大在小说中是作为一个可以一揽子解决在中国当时社会环境中所遇到问题的“乌托邦”而存在的,它只是一组对立的人物设置,以加拿大为代表的“西方”是一个符号,不是现实的国土,甚至作者根本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国土的具体考量,它是一个科技发达,尊重人才,知识分子负担轻,受到尊重的地方。
叙述者对奔向西方寻求“自我实现”的姜亚芬夫妇流下了同情理解的眼泪,这也是对西方叙述的一个转变,在叙事的意义上解决了“革命”历史与现代化的矛盾。在以后叙述中,同样的情节——出国,在留学生文学或者打工文学中,这种“走还是不走”的痛苦挣扎已经荡然无存,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主要的叙述推动力,主人公几乎成了清一色的“受害者”,“被压抑者”,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获得自由。
四
知识分子与国家的蜜月期,在文学上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在现代化的想象上达成的高度一致,并且热情地欢呼新时代的到来。但是,作为一位有自主意识的作家毕竟不能只是踩着时代的鼓点前进,即使在高度兴奋的状态下走了一段路,他还是会有疲惫感的。
《活动变人形》对于王蒙的写作来说意义深远,小说写作的时间是1984年,王蒙谈到写作这部小说的背景,是突然一个想法进入大脑,“我应该以自己童年时代的经验为基础写一部长篇小说。感谢时代,我终于在‘文革’结束、世道大变的激动中渐渐冷静下来。我不能老是靠历史兴奋度日。”[12]同时王蒙还对自己前一阶段的创作有一个回顾,他把它命名为“后文化革命时期的喷发”,——“从1978到1984年,我写了那么多的兴奋与感慨,50年代的火红,极左的试炼,荒谬绝伦的‘文革’,欢呼新时期的到来,抚摸伤疤更期待清明,叹息光阴也骄傲于成长于成熟,还有时间与空间,距离与亲切,搅动与止息。它充满了戏剧性的激情,它是我对于目不暇给的新生活的最最及时的反应。”作者显然开始对这种“最最及时的反应”的文学有了警惕,“但是你已经不可能天天仍然温习梦魇,不可能天天回味光荣,如果你仍然认为是光荣的话,不可能总是激动于再生复活,第二次解放……文学期待着开拓与深思,文学期待着新的精神空间”。这个新的精神空间的需求是在中国文坛经历了“文革”后一系列文学创作思潮和社会共鸣式的轰动效应、真假“现代派”的争论之后,一个成熟的写作者的自觉意识。
知识分子不单是直接面对“现实”的,短兵相接的,他们还有自己的“历史”,系列小说《新大陆人》②其实已经有这样的苗头,对于西方的想象,他不再是初唱晓者的激动和乐观,而是紧紧追随着每一个出国者的背后长长的尾巴,他们文革之中的行为,作者就是在对文革经历与现实境况的略带调侃地交叉对比中,介绍一批新到新大陆(美国)的中国大陆人,“或可一思一叹也。”《活动变人形》这篇小说把历史拉得更长,它直接回到了“五四时期”,回到了共和国之子的父辈们,小说描述了在20世纪中国一个大学教师的命运遭际。它从中西文化冲撞与融合的角度,把握和审视他父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这篇小说当时被称为中国当代“家族文学”的开山扛鼎之作,实际上更多的是复叠在家族史上的中国这个国家的历史,指称着中国特定时代的历史及时代精神,也给当代中国寻根文学提供了一些启示。
《活动变人形》中的父亲倪吾诚是个曾经留学欧洲,是西欧文化的极端崇拜者,他心目中的欧洲是通过意识流的方式拼凑起来的:银铃一样的笑声。这是欧洲,天堂一样的欧洲啊,音乐,教堂,雕像,喷水泉,凯旋门,梵哑铃(小提琴),吉他,OK,MYDARLING!狐步舞和咖啡,金发飘荡和高耸的胸,染红了的指甲和嘴唇,高贵的大腿,挺拔的大腿……他所看到和亲身浸泡其中的西洋景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倪吾诚崇尚“科学万能主义”,他要求自己的孩子吃鱼肝油,经常洗澡,走路不要弓背等等。这些华而不实的modern,使得他与性格不和的妻子、岳母、姐姐等人的家庭中难以为继,比如倪吾诚与静宜议论,说是随地吐痰是一种恶习,是肮脏,是龌龊,是野蛮,能够传染肺痨和白喉、百日咳。他在自杀未遂后,荒唐地逃离家庭,躲在他乡,仍然不忘记要求自己的孩子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坚信“救中国只能从救婴儿做起,7岁再教育或者6岁再教育甚至5岁再教育,晚了!”
这样的人物和性格即使到了新时期也有它的富饶的土壤,在《坚硬的稀粥》中,王蒙让新派的儿子非常激昂地讲了一套理论,几乎是新时期的翻版倪吾诚。
我要说的是,我们汉族的食品结构还比不上北方兄弟民族——总不能说兄弟民族的经济发展水准高于我们啊!我们的蛋白质摄入量,与蒙古、维吾尔、哈萨克、朝鲜以及西南地区的藏族比,也是不能望其项背!这样的食品结构,不变行吗?以早餐为例,早晨吃馒头片稀粥咸菜……我的天啊!这难道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华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现代人的早餐?太可怕了!太愚昧了!稀粥咸菜本身就是东亚病夫的象征!就是慢性自杀!就是无知!就是炎黄子孙的耻辱!就是华夏文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黄河文明式微的兆征!如果我们历来早晨不吃稀粥咸菜而吃黄油面包,1840年的鸦片战争,英国能够得胜吗?1900年的八国联军,西太后至于跑到承德吗?1931年日本关东军敢于发动“九·一八”事变吗?1937年小鬼子敢发动卢沟桥事变吗?……说到底,稀粥咸菜是我们民族不幸的根源,是我们的封建社会超稳定欠发展无进步的根源!彻底消灭稀粥咸菜!稀粥咸菜不消灭中国就没有希望![13]
这里涉及到一个历史的症结,“随着武装的帝国主义的到来,中国及中国人开始紧密围绕着这一词语(卫生)而展开如何实现现代化生活方式的争论。”[14](P316)“现代化生活方式”在王蒙的这两篇小说中都是核心的命题,是组织故事的纽带,这代表了自西方开始在中国成为支配性空间以来的一种知识分子潜意识的追求,他们基本的目标是“改变习惯,改进习俗,转变民族”。在《活动变人形》和《坚硬的稀粥》中,一个是以子一代的眼光对半新半旧的父辈自晚清以来的历史的审判,一个是以子一代的口吻重新回顾民族积贫积弱的历史,他们都有一种“读史者”的倾向,不管这种读史的结果是多么简单地回归到“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洗澡,吃鱼肝油,不喝稀粥,不可否认的是作者的痛心疾首之处,都在于对五四以来的现代化传统以及这种思维方式流毒的不满和批判。
《活动变人形》的叙述者是倪吾诚的儿子倪藻,他一直在冷静地讲述自己父亲的故事,他把倪家可悲的内讧和内耗放在审判的筵席上,倪吾诚所依赖的现代化传统在作者意识强烈的聚光灯下成为被剥夺主体性、被粗暴展览的对象世界,这种审判和剖析入木三分,毫不留情,继承了文学中国民性批判的精华,以其批判的残酷,给人一种一气到底的感觉。我们同时也应该看到作为叙述者的倪藻,他的身心也经历了对中国与西方的地理位置的穿梭,文化跨越的困惑——它突然使你离开了你的世界,像一条鱼离开了它从没有离开过的水。然而它没有干枯,因为有别样的润湿,隔断而又相连。它似乎给你一个机会超脱地飘然地返顾,鸟瞰你自己的历史和你的国家。却又不能超脱,更加牵挂相连,忧思和热望都像火焰。
他是在审父的过程中长大成人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的主体性,这个主体是通过郁达夫式的诘问的方式与祖国联系在一起的,“走到世界,走到外国来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少有的寂寞。中国,我们堂堂的中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跻身于发达国家的行列?这个问题有一种严肃的苦味儿,想得多了,他也许会悄悄地、不让人知觉地落下泪来。”他希望在跻身发达国家行列以后,消除父一代的传统所带给他的屈辱和伤害。小说在无情地鞭打了父辈的历史之后,以一种情绪化的,乐观主义的调子匆匆结束了,“男男女女穿着和举止都令人充满对未来的信心。这一晚伴奏的曲子有《波希米亚姑娘》《绿色的鹦鹉》和《去年夏天》。我特别喜欢你,去年夏天。”
郜元宝在谈到此小说时,有一个非常独到的见解,他对于小说的叙述者倪藻自身的历史成为叙述的盲点提出了质疑,“结构性的分裂及其所呈现的作者意识的黑暗面,是作者意识的聚光灯没有照到或有意不去照亮之处,是聚光灯本身,是优越而自信的叙述者、见证者、回忆者、审判者、饶恕者、赦免者倪藻成人以后的世界。”[15]“自审与审父两个世界并不协调,特别是当倪吾诚进入壮年而倪藻也成为青年后,父与子正好可以充分交流,小说却戛然而止了。”[15]
在此,我想引入李子云与王蒙的那篇著名的《关于创作的通信》,从这个通信里大约可以看出“自审”缺席的一些眉目。李子云认为王蒙“从一开始拿笔就在探索更合理、更进步的人类生活。”[16]一方面,王蒙时刻关注“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出现的新事物,总是特别引起你的关注和兴趣。希望小说成为时间运行的轨迹。”,比如王蒙在小说《蝴蝶》中让主人公曾经发出这样的呼唤:“什么时候,能把我们的祖国,包括我们的山村,都放到喷气式飞机上,赋予她们以应有的前进的高速呢?”而且在创作倾向上,李子云认为王蒙的“《春之声》《风筝飘带》《最后的“陶”》和这部《相见时难》都是你这一创作主张的实践。反应及时,快,有它的好处,它带给读者新鲜感,比如,闷罐子车里抱着孩子学法语的妇女;在像暴发户一样闪烁着‘物质的微笑’的两层楼高的金鱼牌铅笔的广告牌下,在新落成的十四层高楼的暗淡的楼道里,用阿拉伯文谈恋爱的佳原和素素,进入了天山脚下白桦林的邓丽君和‘猫王’,等等。到《相见时难》,则出现了这几年特别时髦的‘美籍华人’。”另一方面,王蒙作品中存在着某些贯彻始终的东西,那就是对于理想及信念的虔诚、始终不渝的追求与为之献身的渴望,也就是李子云所概括出来的一个术语——少年布尔什维克精神。
对于上述引起众好评、领一时之风骚的作品,李子云并不买账,她坦率地指责了自己对这些作品的不满——“有些反映似乎还停留在现象的表层,虽能博得人们会心的微笑、或者同情的苦笑、甚至惶惑的思考,但终究缺少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东西。当然不能要求作家作品篇篇深刻,那就是苛求了。我只是说,你对于刚刚进入我们视野的社会现象和人物心理反应似乎还把握得不够稳、不够深。”
李子云提出了一种更高的要求,她似乎对于意识流或者时空跳跃等新的艺术手法并不是很在意,当然她也绝不是站在这些艺术探索对立面的,她更在意的是王蒙用文学的方式探索更合理和更进步的人类生活的能力。所谓的“令人回味无穷”和“稳、深”等也许是与这个“苛求”并蒂存在的。她一直在强调王蒙作品中的少共精神——少年布尔什维克精神,她认为这种精神是具有建设性的,能够承担起探索和塑造一种新生活的重担的。
《活动变人形》之所以没有把自审与审父结合起来,是与这种对于革命历史传统的回避有关的,在《相见时难》中,李子云的批评就更明确了,对于蓝佩玉这个人物的塑造,李子云认为王蒙没有准确抓住她,首先,“她的回国访问,她与翁式含的会面,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许多尖锐的、带有挑战性的问题。如何看待这个经济上贫穷落后的祖国?如何估计三十年曲曲折折的革命历程?”蓝佩玉“既接触过革命、又临阵逃脱到美国这样一个人物第一次回国的心理状态。你对于她作为一般‘美籍华人’的心理,是写得不错的,但对于‘这一个’的特定人物的心理却展开得不够充分,未见特色。”[16]“这一个”如果从具体的文学创作语境中剥离开来,可以看作是社会主义及其现代化历史的一个符号,李子云提出了要对这段历史正面交锋要求,而不是简单化地处理或者回避。
王蒙或者说当时一代的作家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对于中国社会主义的反思是在传统/现代的二元论中展开的,从而它对社会主义问题的批判无法延伸到对于改革过程及其奉为楷模的西方现代性模式的反思。另一方面是,尽管我们以否定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作为当代现代化历史(“新时期”)的开端,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仍然置身于同一历史进程之中,“中国社会主义运动是一种反抗运动,也是一种通过建国运动和工业化过程而展开的现代化运动,它的历史经验和教训都密切地联系著现代化过程本身。对于这一运动的平等和自由的诉求如何落入制度性的不平等和等级制的过程的探讨,离不开对于现代化过程(建国运动与工业化)的再思考”[17](P157)以王蒙为代表的这一代作家回避了现代化(建国运动与工业化)的“历史”和“自审”,而文学史也开始回避他们了,随着新的作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90年代以来王蒙除了《躲避崇高》这样的争论文章,他的小说创作很难再挠到时代的痛处。在叙事中回避或者有意识地割断历史的当代中国能否现代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注释
①关于火车与现代化之间的象征关系,早在《郭沫若全集·文学卷》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就已经出现,郭沫若说“在火车中观察自然是个近代人底脑筋”,除了机械文明带来的兴奋之外,还有一种现代人的生命形式与“动的时代精神”相契合的欣喜。80年代以来更是成为现代化想象的一个载体,比较著名的还有铁凝的《哦,香雪》.
②《新大陆人》篇首的作者谨记:继哥伦布于公元一四九二年发现新大陆之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亚洲文明古国中国的新大陆人,又发现了美国。发现了一个如此富足和“自由”的地方,可以去留学,可以去参观访问旅行,可以去开洋荤、捡洋落、发洋财,可以去探亲,去搞到长期居住的“绿卡”,去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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