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争
(枣庄学院 中文系,山东 枣庄 277160)
作为一个从“草根”阶层走出来的作家,闵凡利的小说创作可谓博而杂,但从纯文学的角度来分类,不外以下三类,新禅悟小说、乡土小说和武侠小说,但不论是哪一种类型的小说,都能表现出闵凡利在其中哲理与情感的思索。
无疑,“新禅悟小说”一向被认为是闵凡利创作的重镇,但要真正理解他的此类创作尚需对“新禅悟小说”做一个界定。其实“新禅悟小说”的名称存在诸多不科学之处,首先,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并不曾存在一个“禅悟小说”的流派和称谓,既然不存在“旧”,那么“新”也就无从说起;其次,闵凡利的这类小说并非宗教文学,也不是对禅宗的宗教教义进行宣传。据悉,闵凡利本人不是佛教徒,也无意为宣传佛教理论而创作,尽管如此,“新禅悟小说”的名称里这个“禅”字却不能说跟禅宗毫无关系,但二者的关系不在于表面名称的借用而在于其思维方式上的相似。
禅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禅宗的这个“禅”字本来是从巴利文Jhāna“禅那”音译来的(梵文是Dhyāna),“禅那”的汉译为静虑,是指一种精神的集中,一种有层次的冥想,而“禅”按照中国禅宗祖师的理解,是指对本体的一种领悟,或是指对自性的一种参证。禅宗祖师一再地提醒教徒,一味地去冥想和思索,就会失去禅的精神。胡适曾这样说过:“中国禅并不来自于印度的瑜珈或禅那,相反的,却是对瑜珈或禅那的一种革命。”也许这不是一次有目的的革命,而是一种自然的转变,但无论是革命或是转变,“禅”不同于“禅那”却是事实。
理解了中国禅宗的宗旨,我们再来看闵凡利的“新禅悟小说”就能发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二者关注的都是心灵、情感的自然流露和展示,而非形式上的殚精竭虑地冥想和行为上的不遗余力地追求。闵凡利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这样定义“新禅悟小说”:“所谓‘新禅悟小说’就是以佛道中人的故事为背景,通过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的追诉,展示生命的禅机和玄妙。佛道中人,虽然他们遁入空门,自称是出世之人,其实他们更入世。身在红尘中的我们,由于受权、色、贪等各种业障的侵扰,浮躁轻佻,急功近利,一点也不能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家园和今后的归途。这是一个拼命旋转的时代,人人都如快速旋转的螺旋,只有旋转才会站得更牢。佛门中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特殊一类人,他们是被尘世抛弃或者是厌恶尘世的,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但有的只是漫漫的时间和长长的岁月。他们能用这大块的时间来静静的思考人自身的来去归还问题。他们的思考能让焦灼的心田得到滋润,能让凄冷的心间得到温暖。他们能给世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能让世人好好地反刍自己,思索自己。”[1](P55~57)尽管闵凡利经常在“新禅悟小说”中借佛门中人来说事,但在具体的作品中,真正领略其“禅悟”精神的却不一定是僧人和尚之流,他把故事设定为禅佛的背景,只是为了借用他们的身份境遇达到一种反思人世的目的。比如他的“新禅悟小说”的开山之作《神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以塑女神像著称的神匠接了一个和尚的活儿,和尚要在自己化了二十年的缘才盖起来的新庙宇里塑一尊观音的神像,而且要以他提供的一个女子的画像为蓝本。观音像塑好后,神匠先给神“洗尘”,就是往神身上涂抹他的汗水,因为神匠认为“神有了人味神才是神。神才活。”[2](P125)然后,给神“安心”,因为“神是人变的。人和神都是一样的。都有心。”[2](P125)但这次神匠给这尊观音安的“心”非同寻常,竟然是他自己的心,为了让这尊观音更灵动逼真,他把自己的真心献了出来。原来,这尊观音是以他去世妻子的画像塑造的,和尚是为了他的妻子才出家的。面对神匠的真心,千辛万苦、孜孜以求的和尚只能很苦地呼一声“阿弥陀佛”。但值得欣慰的是,神匠的真诚让和尚最终明白了人生真谛:真正能够赢得感情的不是代表物质和名利的庙宇和神像,而是代表真挚和情感的汗水和心意。《神匠》奠定了闵凡利“新禅悟小说”的所有基石,所谓“禅悟”乃是“人悟”,所谓“神性”乃是“人性”,“新禅悟小说”悟出的都是人世的真理和真情。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甚至可以用一个更宽泛的概念来概括闵凡利的“新禅悟小说”,那就是“哲理小说”。
如果说对人的本性的领悟是闵凡利“新禅悟小说”跟禅宗在本质上的相同点,那么“顿悟”则是二者在表现形式上的相同点。顿悟本是禅宗修行的一个法门,是相对于渐悟法门而言的,它通过正确的修行方法,迅速地领悟佛法的要领。这一“顿悟”的法门被闵凡利充分地应用到自己的“新禅悟小说”中来,主要表现是使用极少量的文字阐明一个深刻的道理。为此,闵凡利的“新禅悟小说”几乎都是以“小小说”这种最短小精悍的小说形式出现的,很少有长篇大论。如果以小说的不同样式来类比修行的法门,那么中长篇小说可以说是渐悟的法门,短篇小说和小小说则是顿悟的法门。闵凡利用小小说的形式来表现“新禅悟小说”恰如禅宗用顿悟的法门来修行。但另一方面,文字的少并不表示思想含量和价值情感的少,有时候甚至恰恰相反,没有说出的反而更多,这也是闵凡利对小小说情有独钟的主要原因,他曾经这样评价小小说:“小小说的是精致的,精妙的,易把玩的。作为此种文本,形式限制了她是短小的,然她的内蕴却不短小。就如一杯海水与一盆海水,虽然态势上数量上有大小多少之分,但他们都是水。都是海的一部分。内里都有海的深邃和惊涛的声响,她的心野无垠而空旷,似天空一样高远而辽阔。这是说小小说的意境。”[3](P49)这也正契合了闵凡利所推崇的“冰山理论”,露出来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另外的大部分藏在海水深处,需要读者自己去发掘。
作为一种从未被尝试的小说样式,“新禅悟小说”无论在创作还是在评论界都还存在诸多空白,其内容和形式也都有待完善,这一点身为“新禅悟小说”开拓者的闵凡利是最清楚的,他在表示继续致力于这一领域的创新完善的同时也期待有更多的读者和同仁的关注这一题材。“新禅悟小说”是值得关注的,原因就在于它在某些方面跟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是相契合的,这是一个快节奏、急速运转的时代,读者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领悟到更多的哲理,同时还要享受到文学阅读的快感,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需要更多精力的投入才有可能完成。
闵凡利出生在滕州,成长在滕州,滕州虽不是一个大城市,却有着几千年文化的积淀,滕州给予闵凡利的遗产是丰厚的,不仅有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新观念的影响,也有两千多年来儒家思想的浸染,更有生生不息的民间文化的熏陶。在闵凡利的作品中经常出现“善州”这一特定的区域,因为滕州古时因滕文公善政,曾被孟子称为“善国”,闵凡利作品中的“善州”大概就是由此得来的。但他作品中的“善州”又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中的滕州,闵凡利自己曾经说过,“善州是我想象中的城市,她是虚构的。是我大部分小说中人物集中活动的场所,内里有滕州的影子,但不是滕州。在我眼里,滕州她不是城市,他只是乡村的一个扩展,是个大乡村。最多是个大乡镇。而善州,她比滕州要大,她是鲁南风俗、民情及各大城市的总和。”[1](P55~57)作为一个从中国北方最寻常的农家走出来的作家,长期的乡间生活让他浸染了浓郁的乡土情怀,闵凡利的作品中有一部分就是抒写自己的乡土情怀的。但如果称闵凡利的这部分作品为“乡土小说”似乎也并不确切,因为根据鲁迅的定义,“乡土小说”的写作状态最重要的一点是回忆,通常作者已不在他所书写的那个地域,但闵凡利并非如此,他依然生活在他所书写的这块土地,写作状态的不同带来了些微的差异,由于并没有远离书写的对象,闵凡利乡土题材的作品缺少了臆想中的理想色彩,但却更逼真更写实,同时也更能体现作者的乡土情怀。
大体上可以把闵凡利的乡土题材创作分为两类,一类是写乡间小民杂事的,通常篇幅短小,人物少事件少,但却意蕴隽永。另一类是写政体改革大事的,涉及地方政府官员,多是中篇。在这两类作品中,真正能够代表闵凡利创作特色的应该是写乡民小事的那一类。耳濡目染于乡间的人和事,让闵凡利对这类题材驾轻就熟,写来充满真挚的深情。《王朝村事》的闵凡利早期的一个短篇,分两个小节,写了两个感人至深的老农民。第一个题目叫《驼》,写王朝村一个叫砖头爷的农民平凡而辛苦的一生。砖头爷是王朝村“背棺头”的,这是一种地方流行的下艺差事,就是把装有死人的棺材从堂屋背到大门外的棺材架上,这种活计辛劳、危险,还被人看不起,但为了挣口饭吃,砖头爷凭着一把子力气干起了“背棺头”。终于,在一次被棺材时被压断了脊背骨,从此成了驼背。临死前,嘱咐儿子让他死后直着身子走,儿子为满足他的愿望在他死后找人用杠子压平了他的驼背。《驼》表面看来写的是乡间的小人物小事情,而其实书写的是贫穷和苦难能够压垮人的身体和尊严的大事情。第二篇题目叫《在天之灵》,写一个叫道恒爷的老人在老伴死后思念成痴,坚信老伴还会回来,整日抱着老伴的红袄到处跑,儿子们看不下去,在母亲坟头烧掉了红袄,老人也扑倒在老伴坟头红袄烧成的灰烬上死去。这两个故事读来都让人心酸,然而却都是至情至性的乡间的人和事,这两件事都写乡间的老人,并且都和老人的身后事有关,这一点也是滕州这一地方的乡风民俗,看重死者,却往往会忽视了生者的感受。相对老年人更多关注的是真情和和感受而言,年轻人更关注的则是“面子”。滕州毗邻孔子故里曲阜,受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比较深,日常生活中比较讲究礼仪,而这种讲究表现在民间文化中就形成了对“面子”的关注。闵凡利有一篇非常出色的短篇《张山的面子》,真实记录了滕州人对“面子”的看重和为了挣得“面子”而做的荒唐行为。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张山的老婆跟村长有染的事成了张村公开的秘密,其实这事对张山早就不是秘密了,但慑于村长在村里的淫威,更碍于自己的面子,张山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后,再装不知道,面子上也就过不去了。为了挣回面子,张山想要在大街上当面骂村长一顿,但又怕村长给“小鞋”穿,所以先请村长的客,希望村长能同意自己的这个挣面子的打算,无奈村长也为了自己的面子断然拒绝了张山的办法,万般无奈的张山做出了一个“勇敢”的举动,去强奸村长的老婆,虽然没有得逞,但却闹得整个张村都知道了这件事,虽然张山最终因强奸未遂罪被关押,但出来后,他却受到了张村人尊敬,因为他挣回了自己的“面子”。这出因“面子”问题而上演的荒诞剧在滕州的农村有着很深的现实依据,这是几千年来封建传统文化在民间土壤的变种,是阿Q“精神胜利法”的遗传基因再现。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闵凡利的落后,恰恰相反,这正说明了闵凡利对当今农村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如果说对中国农民的启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么对启蒙文学书写也不应该在短时间内结束。
闵凡利的武侠小说在很多方面都有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子,离奇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人物形象、深刻的文化内涵,明显不同的是闵凡利惯写短篇,擅长在较短的篇幅内构筑故事。闵凡利的武侠小说篇幅虽短却含量丰富,真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如《死贴》,一篇不到三千字的短篇,却能被改编成一部长达九十分钟的电影,足见其内容的丰富,就像一个缩微版的长篇。但闵凡利的武侠小说又跟通常意义上的武侠小说有所不同,虽然具备传统武侠小说的一切因素,但却不像是纯粹的武侠小说,他的武侠小说中并不存在一个纯粹的江湖世界,其笔下的武侠世界中总是江湖文化中混淆着俗世道德,黑道规矩中夹杂着白道理念,侠义英雄中牵扯着儒家精英。《死贴》就很好地体现了闵凡利的这一武侠小说理念。《死贴》真正的过人之处不在于情节的曲折生动,而在于它颠覆了所谓的武侠世界。首先,在作者看来,真正的江湖并不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完美世界,它是受俗世文化道德影响的,正因为此,江湖上以侠义闻名的血光门的主人接到刺杀清官孟仲的死贴后才会如此犹豫,犹豫的背后一方面当然是兄弟亲情的不舍,更有违反民意,擅杀忠良的不忍,所谓的黑道白道并不是泾渭分明的,白道有时候固然需要遵守黑道的规矩,黑道也需时时顾念白道的理念,否则黑道将不复存在。其次,真正的侠义英雄或许并不是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而是心存仁慈爱心的儒雅文人,《死贴》中的杀手如蚁也算是个另类英雄了,号称“仁义的杀手”,但他为了一人之仁,比起孟仲的为了千万人之仁,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孟仲煞费苦心地让自己的哥哥退出江湖,其实他自己也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江湖中真正的侠义英雄。其实,江湖就在人的心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江湖,它是衡量人性的一个标尺,我们是无法真正退出江湖的。
如果说《死贴》是一个官场中人借用江湖规矩完成自己的功名大业的故事,那么闵凡利的另一篇武侠小说《活镖》则是武林中人借助官场把戏完成自己报仇雪恨壮举的故事。整个故事充满了阴谋和陷阱,不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也不论是江湖侠士还是朝廷高官,甚至最高权力者——皇帝,都把耍手腕和暗箱操作作为行事的主要手段。虽然最后正义的一方取得了胜利,但却并不让人感到轻松愉快,原因在于我们知道《活镖》结尾的正义一方的胜利仅仅是个偶然,甚至可以说只是作者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相比较结尾的偶然,更让人震惊的是它背后隐藏的阴谋,虽然这一次阴谋最终被正义者利用来除掉首恶,但我们知道,只要产生阴谋的制度还在,阴谋就一定还会继续上演,真正能被侠义人士利用来除暴安良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从这个角度看,闵凡利的武侠小说实质上已超越了武侠小说的范畴,成为一种更高层次的反思制度和文化的小说。
对一个多产的、正在处于创作高峰期的青年作家的作品进行分类评论实际上是一件相当不合时宜的事情,因为我们几乎没有办法用较少的文字从理论的视角来对他的作品加以解读,加之,闵凡利是一个有着相当大的创作潜力和空间的作家,也无从界定哪部作品能代表他的最高成就,或许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闵凡利将会用自己的作品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喜。
[1]闵凡利.浓情挚爱书善州——访青年作家闵凡利[J].辽河,2003,(3).
[2]闵凡利.心中的天堂[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
[3]闵凡利.捕捉瞬间的美好和感动[J].百花园,1999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