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琳
(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6)
人类社会这部宏阔如烟海的进化发展史,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部漫长的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逐渐进化的玉文化史。从最初简洁单纯的陶器,再到圆润温和的玉石,还有独发于华夏的精致华贵的瓷器,都是人类社会进化史上最辉煌的智慧丰碑。如果说中国有文字可记载的历史有五千年之久,那么中国玉石文化的历史,从现有考古记录证明至少要向前推进到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悠久的采玉、治玉和用玉的传统形成了独特的玉石观念,这也使中国成为人类漫长历史进化过程中唯一将玉石与人格、人性水乳交融的国家。溯源而上,两千多年前孔子提出的儒家用玉观念,不仅是中国先人的主流观念,也是他们对美玉崇拜的主要体现。中国独特的玉观念,一方面表现在物质应用,祭祀、礼仪、丧葬、装饰等无不将玉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则在精神崇拜,“温润而泽”、“瑕不掩瑜”作为君子立世规范,代代相传,《礼记》中孔子论玉便有“仁、智、礼、义、乐、忠、信、天、地、德、道”十一德。这十一德,其实便是儒家对一位儒者所具备道德规范的全部定义。
中国古人极重礼仪,因而孔子身处乱世而感叹“礼崩乐坏”,“携其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篇一以献”河间献王,“夫理者,经天地,纬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但《礼记》虽出自孔氏,然正《礼》残缺,无能复明,因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礼记》,也称作《小戴礼记》或《小礼记》,共四十九篇,为汉代郑玄所注,唐代孔颖达疏,是一部先秦至秦汉时期的礼学文献选篇,也是我们通常所称的“十三经”之一。孔颖达在《礼记正义序》中指出,《礼记》大抵是为“博物通人,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所作。
《礼记》内容驳杂,刘向校书撰《别著》时,曾将《礼记》加以分类,有制度、丧服、祭祀、世子法、子法等,其中多个篇章或详或略地记载了中国先秦时期用玉、治玉的独特史实,通观《礼记》全篇,对玉的涉及有以下四类:一是以玉配饰。古之君子佩玉,既是等级的象征,也是修养高贵的表现,这些内容主要分布在《玉藻》和《聘义》等篇章中。二是以玉振声。在史前期中国社会的活动中,玉石还曾有另一重大作用,那就是作为巫术礼仪中原始舞蹈的打击乐器,这一作用在《明堂位》、《郊特牲》等篇有所表现。三是以玉祭祀。祭祀活动是祭祀者极尽所能以各种方式取媚神灵的一种仪式,在长期的生存斗争中,古人坚信万物有灵,由此出现了早期的图腾崇拜、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而祭品则必然是人们的珍爱之物,古人认为玉具有纯净、温润、坚硬、绚美的特性,可以通神灵,所以人们常常以玉来礼神祭祀,《曲礼》、《礼运》、《祭统》等篇对以玉祭祀的场面都有准确详细的描述。四是以玉比德。玉,温润缜密,自古便是形容一位男子高尚品质的最美好的词语。《礼记·聘义》篇中孔子论玉有“十一德”,主要表现为处世的温恭俭让,对人的宽宏大度,以及处理事情的合情合理。儒家对玉之德的阐释肯定了玉在政治上、社会中的地位,最终形成古代中国独特的儒家用玉理论和儒家用玉体系。综上来看,在玉的所有功用中,无疑以第一类以玉配饰即佩玉最为重要和普遍,《玉藻》篇就详尽描述了周代诸“君子”为何佩玉及如何佩玉。本文仅就《礼记·玉藻》篇中的佩玉之道阐述如下。
在《礼记·玉藻》开篇中,记载着郑玄这样一句话:“名曰《玉藻》者,以其记天子服冕之事也。冕之旒以藻紃为之,贯玉为饰。此於《别录》蜀《通论》。”这为我们了解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的玉崇拜提供了极其重要的文献资料。何谓“玉藻”,孔颖达的解释是:“天子玉藻者,藻谓杂采之丝绳,以贯於玉,以玉饰藻,故云玉藻也。”简单说来,玉藻就是古代王冠垂挂的玉饰。由此便可看出,我国古代的玉饰是一种尊贵权力的象征。本文以下仅就《玉藻》篇关于玉的描述加以分类细析,以便能更清晰地梳理出先秦时期古人用玉,治玉的制度、观念,从而对中国先人自古衍来的对玉的理解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玉字是王字加上一点,王者之尊,只有帝王才能拥有玉。玉器是等级和权力的象征。在原始社会中,由于工具的落后,加工一件佩玉往往需要花很长时间,因此,当时佩玉的只能是部落首长。在儒家用玉理论的影响下,两周时期用玉的权力和等级观念表现的十分突出。“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冠冕是天子和百官参加祭祀典礼时所戴最尊贵的礼冠,前后垂有旒,用五彩的丝条作绳。“天子前之与后,各有十二毓。”其他贵族的冠冕的旒数则是根据等级的高低递减的。《礼记·玉藻》中有:
笏天子以球玉,诸侯以象,大夫以鱼须文竹,士竹本,象可也。
球即美玉;笏,天子是用美玉做的,诸侯是用象骨做的,大夫是用竹子做的而用有斑纹的鲛鱼装饰,士也是竹子做的,下端可以用象骨做装饰。当时不同的身份等级的贵族佩挂不同的玉质、尺寸,纹饰、色泽的玉佩。《礼记·玉藻》中载: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绶,士佩瑜纹而缊组绶。
当时明确规定,天子佩戴白玉而用赤黑色的丝绶带,公侯佩戴有山玄纹的玉而用红色丝绶带,大夫配有水苍纹的玉而用黑色的丝绶带……。“玉有山玄、水苍”之分,就是以玉的颜色和质地不同来体现出区别。可见玉饰是随着官爵地位的变化而渐次变化的。
规范标准化的举止言谈,使得周代贵族的行为谈吐典雅而大方。他们将行为的规范典雅作为衡量自己和他人高尚的贵族身份和人生修养的一条重要标准。在当时,周代大夫将要去宫里朝君时,不但要提前一天斋戒,静心养性,还要“既服,习容观玉声”,即临出发前还要在家里穿好朝服,先检查一下自己的仪容和举止是否得当,走动一下,听听佩玉所发出的声音是否与步伐协调。由此便可以看出,周代的贵族十分关注自己的行为举止,衣着仪态,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检测自己的行为,达到视觉以至心理上的审美享受。《玉藻》篇中载: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铿鸣也。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这句话大意是佩着玉的贵族行走的时候,玉佩上的玉也随着走路的节奏而发出悦耳的声音,右边的玉佩发出徵声、角声,左边的则发出宫声、羽声。贵族们向前走的时候,玉佩发出的声音与乐曲《采齐》的乐调相似,向后退的时候,玉佩发出的声音与《肆夏》的乐调相似。而在君子乘车的时候,听到车上的銮铃、和铃的犹如音乐一样的声音,车上的玉声与身上的玉声完美的融合,一切邪僻的杂念就不会进入君子心灵中了。由此看来,周代贵族的行为充满了典雅的气质,一举一动都具有可观赏性。佩着玉的贵族把周人的行为美和身体节奏的音乐美发挥的淋漓尽致。
玉自古以来便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玉部”中有“五德之说”:“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之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转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不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枝,洁之方也”。许慎通过对玉的质、色、声、雕等内涵,将其喻以为仁、义、智、勇、絜等五方面人的品质。汉以后,中国源远流长的辉煌文化,基本上都是以儒家思想为主流,因此,儒家“崇玉”的观念自然也沿袭下来,成为中华民族的共识。
按中国的传统,幼儿佩玉,寄予着长辈的祝福,希望孩子福寿绵长;及长,佩玉也便成了昭示人格、品性的象征,“将翱将翔,佩玉将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里,玉作为一种配饰,使得人物形象更为光彩夺目,又作为一种精神的力量,洁净自然,纯真高洁。《玉藻》篇中也对君子佩玉有着明确的描写:“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在当时是指诸侯,君子以玉比德,因而身上要“恒”佩玉,并且以玉为容饰,因而无故不能去玉。
玉“色柔温润,似仁也”,“孔子佩象环五寸而綦组绶”。孔颖达在疏中这样释道:“按《诗秦风》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是玉以‘比德'。”玉温润而泽、缜密而粟、清越以长等性质,几乎可以概括儒家对于君子的所有定义。而“温润如玉”也成为形容一位男子高尚品质的最美好的词语。
周代对不同场所使用的不同礼仪有着极其清晰的界定,在盛大的活动上一定要“充盛服”,而“礼不盛,服不充”,在这一点上,孔颖达说:“服袭是充美于内,唯盛礼乃然也”,同样,在佩玉、执玉方面,也有着严格的规定,《玉藻》篇中载:
执龟玉,举前曳踵,蹜蹜如也。
这句话论“徐趋”之事,“执玉,龟袭。重宝瑞也。”因而在执龟玉之时,要这样徐徐趋行,“初举足前,后曳足跟,行不离地”。玉是宝物,这种礼节也表现了周人对玉价值的肯定。君子佩玉要“右徵角,左宫羽。”也就是说,左右两边的玉佩随着走路的节奏各发出徵声、角声和宫声、羽声,对此,《玉藻》篇中载:
君在不佩玉,左结佩,右设佩。居则设佩,朝则结佩。斋则綪结佩而爵韠。凡带必有佩玉,唯丧否。佩玉有冲牙。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
虽说玉佩碰撞发出的声音很美,可以陶冶性情,但不是在所有场合都沉浸在这种韵律之美当中,士大夫在国君面前就不能发出玉佩碰撞的声音。“不佩玉”,并不是不随身携带玉佩,而是把左边的玉佩用丝带结起来。在家居时可以两边的玉佩都悬挂着;上朝时却一定要把左佩系结起来。
《礼记·玉藻》篇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先秦时期等级观念严明却又有着人性温暖的历史图景,在这里,玉本身也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人文灵魂的物化形态。玉,集大地灵秀钟毓,凝结世间日月精英。一块小小的玉,却蕴藉着中华绵延悠久的儒者精神,玉之美,在形,在色,在于其本质的细腻,也在于其美而不言,凝重深沉而不空泛,温润和谐而自生光泽。玉者温润和婉,藻者华美坚强;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一个读书人自诩的最高的救世情怀,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却抱着最宏大的志愿,这不正如玉一般,看似温和,实却坚强吗?
如今看来,玉早已在这七八千年的发展历程中以各种方式融入人们的生活。中国人心中独树一帜的玉观念已经成为中国社会文明不可或缺的一环,对玉器的“崇扬”,可以说成为了中华文化的特色之一,追溯其源,《礼记》中的玉文化无疑是滥觞之一。在现代社会,“玉”仍然蕴含着宁碎勿全、谦和温润等积极的品,继续激励着中华民族对崇高理想和完美品质的锲而不舍的不懈追求。
文中所有引自《礼记》中加强而未注释的词句除明确标出的外,也皆出自李学勤主编:《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1]徐梦梅.古玉新经[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2]李学勤.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