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的忧患意识及其艺术风格

2011-08-15 00:48:05周玲玲
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思妇文人

周玲玲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古诗十九首》最早出现在萧统的《文选》中,代表着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历代评论家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评价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为五言之冠冕也。”钟嵘《诗品》把《古诗十九首》放在“上品”第一,“其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二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这些积极的评论,使《古诗十九首》很快地从《文选》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独立的单元,名声、地位也越来越高。《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最主要的还是它树立了五言诗的新典范,它上承《诗经》、《楚辞》,下开建安、六朝,是连接从先秦至唐宋诗歌史的主轴,启迪着建安诗歌新途,确立了建安诗歌新的美学形式。因而,《古诗十九首》在诗歌史上的过渡性作用非常显著。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两个方向:一是注重文本的分析研究,这些研究从文本的语言形式、内容实质、艺术风格、审美特征等方面入手,深入挖掘了《古诗十九首》的文学价值。二是根据时代背景等阐释诗歌中作者的寄托、寓意。但后者某些研究脱离了文本本身,主观臆造出作者的寄托,把作者的寄托全放在政治寓意上,难免有失偏颇。

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学界在关于《古诗十九首》的某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形成了定论,如关于作者及成诗年代,学界普遍认为是东汉末年的下层文人所作,推翻了枚乘、曹植、王粲所作的说法。在内容上,《古诗十九首》主要是游子和思妇的题材,写朋友阔别和仕途的失意苦闷等,抒发了下层文人强烈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同时也意味着诗歌的觉醒,诗歌的觉醒,也是整个建安时期“人的自觉”、“文学自觉”的前奏,是“文学自觉”的起始阶段。而关于《古诗十九首》中所体现为何种生命意识,以及作品的艺术风格,这两个问题都是见智见仁的,有较大的研究空间和时代意义。因而本文试从《古诗十九首》中所体现出来的浓郁的忧患意识入手,深入探研形成这种意识的深层心理结构,以及这种心理结构建构下的心理场对诗歌意象、艺术风格的影响。

忧患意识指的是对生存苦难的一种体验,是对生死、福祸无常的一种忧思。在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中,忧患意识主要表现出对生命短暂、祸福无常的感伤与忧虑。这种忧患意识,在《古诗十九首》中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日月金石的永恒,人生的短暂。如“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等。《古诗十九首》中有八首直接突显这一主题,另外还有八首也隐含着这一主题旋律。第二,知音难求,心灵孤独寂寞。在《今日良宴会》中有“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言真”;在《西北有高楼》中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再者,知音难求,也可以比兴作者的怀才不遇,抱负难以实现。第三,是情人离别,独处异地的孤寂和相思的煎熬。《古诗十九首》有九首直接叙述这种忧思。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是生命本性受到压抑后的反叛的呼喊。还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等,这一类思妇的心声,是何等之感伤又无可奈何!当然,这三类忧患意识也是来源于人类所共有的“三情”,对此,晚清诗学批评家陈祚明有精辟的论述:“《古诗十九首》所以为千古文,以能言人共有三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几人?虽得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古诗十九首》中的忧患意识的直接触发点是动荡的社会现实和下层士人难以把握的人生沉浮。在心理层面,则源于对儒家传统价值观念的怀疑和摒弃,以及对道家的人格独立的精神自由的向往,正是在这种矛盾心理的作用下,使《古诗十九首》作者的忧患意识冲破了儒家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温情路线的束缚,而直接导向对生命永恒价值的探问,揭示了作为主体的人自身与作为客体的自然、社会的悲剧性对立,在《驱车上东门》中作者写道: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诗中“暮”、“陈死人”、“黄泉”、“朝露”的意象给人一种悲凉萧杀之感。人生短促如寄宿客店,生命脆弱比不上金石。如何不发忧生之叹呢?连在正统的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圣贤”,都无法超脱死的束缚,于是企图通过“立德”、“立言”“立身”留名于世的儒家理想被作者摒弃;作者又思考宗教性质的道教的“求仙”与“服药”,发现神仙方术也不能延长人的生命,反而是生命被药所误。在儒道都无法超越的死亡面前,作者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饮美酒,穿纨素,享受生活的消极行为上来。之所以把对死亡的解脱之道放在及时行乐上,是因为作者认识到作为主体的人本身与作为客体的自然之间的悲剧性对立。因而这种忧患意识永远无法解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又如《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说:“此诗以‘忧愁’为主,以‘明月’为因,因‘忧愁’而不寐,因不寐而起,既起而徘徊,因徘徊而出户,既出户而彷徨,因彷徨无吉而仍入户,十句中层次井然,一节紧一节。”诗作很自然地把明月意象与思妇意象联系起来,在月色入户的晚上,思妇怀念游子,游子远行未归,引起了思妇的疑心猜测,因而忧从中来,不觉泪下沾襟。月亮圆缺与人间的离合很契合,借月抒情,交织着希望与失望。同时月亮的朦胧美丽也给人以心灵的寄托和慰藉,而诗人以写思妇作为象征,也是一种手法。中国诗歌中素有用男女关系来象征君臣关系的传统,因而在《古诗十九首》中大量的思妇意象不仅表达了个体生命的苦闷与压仰,也象征了下层文人怀才不遇,以及对于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的苦痛与无奈。另在《西北有高楼》中弹琴女子,则是诗人孤傲之品格的象征。关于《古诗十九首》中女性的象征意义,关于对女性描写的原因学界已有大量论述,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正是因为思妇意象的丰富象征意义,才使我们透过意象的表面,看到作者内心的忧患意识。

抒发这种忧患意识最直接的方式是通过对死亡意象的描述来达到,《古诗十九首》中有大量表达死亡主题的意象,它们往往是短暂易逝的事物,与之对比的则是长存之事物 。两类事物所形成的强烈的反差比,更突出了对死亡这种无法超越的客观事实的忧患之情,如我们在前面分析过的《驱车向东门》以及《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人之生年短暂,竟不能“满百”,所以诗人常怀死亡的忧虑。仙人王子乔是道教中的一个理想人物形象,刘向《列仙传》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诗人感叹,现实中的人哪能像传说中的仙人王子乔那样,长生不老。实际上诗人对修道亦进行了否定。同《驱车向东门》一样,作者提出了作为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的局限性,人与自然的悲剧性对立。诗中没有了儒家对现实人生的执着,也没有道教修道成仙的美梦,剩下的是生命的本原。死亡与生存相伴,对死亡的恐惧也于事无补,惟有及时行乐了。其实,及时行乐都是无可奈何的,因而在死亡的紧逼下,作者忧患之深、之真,非常人能感同。

纵观历史便知,在国泰民安的和平年代,人的忧患意识是隐性的。而在战乱动荡年代,人的忧患意识则凸现为了显性,这种强烈的情感特征一跃而成为文人骚客笔端的情不自禁。《古诗十九首》中所凸显的忧患意识也正是那个特定时代留给人的特定意识。东汉末年,政局动荡,天下大乱,朝纲松驰,奸佞当道,到了桓、灵二帝时,外戚、宦官横行霸道,陷害贤良,并公开买卖官职来获取赃款,地方豪杰也敲诈勒索,兼并土地,致使贫富差距悬殊。战争、饥荒,使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这些社会现状直接影响社会自上而下选拔人才的察举制(原是汉代文人入仕前对其德、学、才、识等进行公正舆论、品评的一种形式,是汉代中下层文人跻身仕途的主要依据),而此时这种制度受到了严重的扭曲和践踏,导致了文人们正常的进仕之路被堵死,使得他们建功立业的抱负无望实现。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及其价值观念却还深入文人的意识和潜意识中。其中渴望建功立业,心忧天下,积极入世更是下层文人的信仰中的精髓。《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德、立功、立言后来成为儒家人生价值实现的基本标准。“立德”,指的是能够像古代圣贤那样以自身高尚的道德品质影响他人与社会,但是“立德”是圣人所为之事,常人无法企及。于是,“立功”又成后世士子人生的首选目标,“天行键, 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乾卦·象传》),“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这些先儒的训导成为了千百年来鼓舞士人奋进的精神力量。但是,在动荡的时局下,文人的地位已从天上落到地下,且随时有丧命的危险,儒家的入世抱负很难有实现的可能,因而形成了一种潜在的避世心理,也就是道家的“出世”观念,只不过这种避世心理并没有如道家真正积极意义上的抱朴守真、返归自然,而是走向了另一种思想异端——及时行乐,因为这种思想能给失意文人们的心灵以暂时的慰藉。因而,儒道思想在文人意识中共存有着深厚的土壤,但入世、出世和有为、无为等儒道价值理念形成了文人们矛盾心理场,一旦这其中的矛盾找不到平衡点,最终便走向了及时行乐的无可奈何。在诗文创作中,生活中的人事、物象通过这个心理场的筛选、过滤,从而产生了一系列具有内在联系的典型的、象征性的意象群,这些意象成了这种矛盾思想的有力发声器。

经分析总结,笔者认为《古诗十九首》中体现忧患意识的典型意象主要有死亡意象、月亮意象和思妇意象等,这些意象在一些诗作中是彼此交融的,这种意象间不着痕迹的巧妙组合使诗歌所展现的艺术风格浑然天成。

在忧患意识这种主导情感的影响下,《古诗十九首》形成了沉郁、悲凉、率真的艺术风格。

忧患在心理层面上,源于一种信仰的缺失。动乱的社会扭曲了传统的儒家价值观念,也动摇了知识分子崇高的人生追求。道家的无为,追求个体独立精神成为暂时的寄托。但是,在动荡社会的年岁里,个体的完全独立精神是不可能存在的。因而道家思想也不能给文人们长久的、切合实际的、本真的解脱之道,文人们成为没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而着急于找寻,于是转而求助于异端的及时行乐思想,因为作为正统文化的儒道思想观念显然已经完全满足不了那些追求超脱生死的文人们了,于是,他们的心灵作着实与虚的较量,徘徊在摒弃与固守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苦闷、低迷、消极享乐的情绪便油然而生,因而诗歌的三个艺术风格——沉郁、悲凉、率真,在心灵的内在是统一的。

沉郁,是因为作者还固守儒家的积极入世的价值观念。如在《回车驾言迈》中的“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诗句中反映了对现实功名的追求,对功名的信仰,然而,社会现实让这种信仰遭遇阻碍,于是,一大批郁郁不得志之人,写出各自的“郁结之辞”。

悲凉,是信仰倒塌后,无所信仰的忧叹。对生命短暂的哀叹是悲凉的一个方面,另外,对有情人无法团聚、感情苦闷的抒发是悲凉的又一个表现。如“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更”等思妇题材的诗句的直接抒发。

率真,信仰的缺失往往使生命得到还原,抛弃了世俗社会的束缚,理想、崇高不复存在,有了率直、洒脱,但同时又伴随颓废、消极,而就是这落魄的描摹才是最真实的再现,最明显的句子如“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述这两句诗为:“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

《古诗十九首》作为一种经典的文学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无疑是一座与《诗经》、《楚辞》并峙的高峰,而其中所运用的文学意象,及其所表达的含蓄性的矛盾心理情感,又是对其之前的传统文学的一种挑战,也是对后世文学的一种拓展。《古诗十九首》中浓厚的个体生命的忧患意识,承载着任重道远的文学历史使命,从人的觉醒到诗的觉醒,这无疑是《古诗十九首》带给其后的魏晋文学的最宝贵的遗产,而这种人的觉醒和诗的觉醒也自然而然地使《古诗十九首》形成了独特的沉郁、悲凉、率真的风格特点,这三者天衣无缝地融合于当时社会的群体意识中,这绝对是《古诗十九首》对中国以往文学的最大超越。

[1]刘勰著.文心雕龙[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9.

[2]钟嵘.诗品[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91:14.

[3]王国维.人间词话[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22.

[4]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M].《续修四库全书》明.刻本影印本.

[5]张庚.古诗十九首解[M].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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