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爱武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康桥时期是徐志摩诗歌创作诗情的初“爆发期”,徐志摩在1922年2月到9月早期写作的这半年,在康桥留下的诗歌约26首[1]。这些诗歌在徐志摩1922年10月回国后陆续在国内一些期刊杂志上发表,譬如《时事新报·学灯》、《新浙江》副刊《新朋友》、《努力周报》及《晨报·文学旬刊》等。徐志摩这不多的26首缤纷的花雨,稚嫩与清浅是显而易见的,但也绝不如徐志摩自己所说的是毫无顾虑地胡乱爬梳的,“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2]的东西。作为诗歌创作的初试之作,徐志摩这一时期的创作也并非如他自己所说的绝无依傍,而是很明显地存在着被影响的痕迹,那就是对英国浪漫诗派的欣赏与不自觉的借鉴。卞之琳对此曾有过精确的论述:“尽管徐志摩在身体上、思想上、感情上,好动不好静,海内外奔波‘云游’,但是一落到英国、英国的19世纪浪漫派诗境,他的思想感情发而为诗,就从没有能超出这个笼子。”且又说:“尽管徐志摩也译过美国民主诗人惠特曼的自由体诗,也译过法国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的《死尸》,尽管据说他还对年轻人讲过未来派,他的诗思、诗艺没有越出过19世纪英国浪漫派雷池一步”[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对徐志摩诗歌创作的影响是终其一生的,这在徐志摩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徐志摩1922年7月创作的诗歌《夜》,就是他对湖畔诸诗人最早的赞美诗,而在湖畔诸诗人中,徐志摩对华兹华斯情有独钟。1922年1月徐志摩翻译了华兹华斯一首重要的抒情诗作《葛露水》;徐志摩还曾在不同时期的诗歌或散文中表达着他对华兹华斯的仰慕,譬如《夜》、《天下本无事》、《汤麦司哈代的诗》、《征译诗启》、《话》等文章。徐志摩把华氏隐居的Grasmere湖区称为“柔软的湖心”,并把它当做自己神往的境界(《夜》);称华翁的诗歌为“不朽的诗歌”(《话》),并在《晨报副刊》上撰文认为“宛茨宛士是我们最大诗人之一”(《天下本无事》)。在徐志摩留英时期的创作中,华兹华斯的影响是初现而浓烈且不容忽视的,因为徐志摩这一时期诗歌的激情喷发,浪漫情怀的尽情倾泻,都呈现出与华兹华斯极为相似的韵味,并由此奠定了徐志摩归国后诗歌创作的基调。
在湖畔诗人的浪漫团体中,威廉·华兹华斯无疑是其灵魂人物,他的《抒情诗歌集》序言开创了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新纪元。华兹华斯因其一生对自然的关注与讴歌而又被誉为“自然诗人”,华兹华斯的自然观是其诗学思想的基础。华兹华斯的自然诗不是纯粹的写景诗,而是借物抒情或状物抒情,即借大自然来抒发诗人的情怀。华兹华斯曾说:“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到了更好的土壤……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4]。如华兹华斯的《致云雀》中,作者大声呼唤云雀“带我飞上去!带我上云端!……带着我飞升,领我去寻访/你那称心如意的仙乡”[5]!云雀与那些快乐的精灵显然代表着一种美好的所在,作者希望自己能与云雀一起飞升,脱离已令他神疲意倦的俗世。而在《致雏菊》中诗人借对可敬的雏菊的赞美,请求它“一如既往/赐我以欢乐”,同样表达出了自己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与忧虑。
18世纪的欧洲工业发展迅猛,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使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荒芜与混乱,而英国作为最早进入工业化社会的国家,也相应出现了很多自然世界与人性世界的神性光芒的陨落,华兹华斯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感到恐惧和担忧,主张远离现实生活和城市文明;他认为要把人类从资本主义工业化文明的灾难性后果中解救出来,就必须到自然中去寻找自发的智慧和真理。对华兹华斯而言,这尘世拖累我们太多,自然界显然是对人类的一种救赎与荡涤灵魂的所在,我们人类都能从自然中感觉到一种无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和智慧,而这种精神和智慧能使人们思想感情的元素趋于净化,能使人们摆脱生活的重压,从而恢复人的性灵。在华兹华斯的很多有关自然的诗中,他显然不是为了展现自然而描画自然,景物本身已经与诗人的感受融为一体,情与景是相互依存的:“这样的美景/……使我纯真的心灵/得到安恬的康复;同时唤回了/那业已淡忘的欢愉……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幽晦难明的尘世的如磐重压,/都趋于轻缓;在此安恬心境里,/爱意温情为我们循循引路……。”(《廷腾寺》)显然在此华兹华斯是将外在自然神性化了,他推崇的是自然能净化人性的神性的力量,因而憎恨城市工业资产阶级文明的他在诗歌中反复描写湖区或乡村的自然风貌,展现大自然的种种神奇与美丽,在高洁欢乐的物我合一的境界里来抗拒着人性的异化陨落,并维护着这大自然的灵性与神奇。因而在华兹华斯的笔下,自然永远是宁静深远的,是远离尘世物质文明的侵扰的,而处于这样环境里的人类也同样是欢快而充满智慧的。于是《水仙》中那圣洁的物我合一的境界便成了华兹华斯永远的向往:“那是我孤寂时分的乐园/我的心灵便欢情洋溢,/和水仙一道舞蹈不息。”水仙花使诗人如痴如醉,给诗人带来无限的心灵的欢愉,最后诗人把自己融入到自然当中与水仙一起轻盈起舞,这种物我合一的美丽境界永远是华兹华斯向往的圣境。正如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所说:人与自然根本互相适应,人的心灵能照映出自然中最美最有趣味的东西。
与华兹华斯同为剑桥大学校友的徐志摩同样重视人的精神生活,厌弃物质文明,在这点上徐志摩与华兹华斯的相遇是必然的。刚刚从物质文明畸形发展的美国逃脱出来,置身于康桥这样宁静、幽深而充满灵性的环境,徐志摩欣喜若狂,他同样发现了大自然的神奇。在他眼里,康桥“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2]。1922年8月徐志摩在留英时期的散文《雨后虹》中充分表达了他对于自然的崇拜:“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6]。
徐志摩崇尚自然,这其中有发自内心的渴求,有康桥环境的催化,更有华兹华斯的启悟。徐志摩对华兹华斯的自然诗是十分欣赏的,他曾说:“华茨华士见了地上的一棵小花,止不住惊讶与赞美的热泪;我们看了这样纯粹的艺术的结晶,能不一般的惊讶与赞美”[6]?徐志摩的自然情怀不仅体现在他对华兹华斯的欣赏与自然美景的观赏,而是自己拿起笔来抒写自己心目中的自然。这一时期,徐志摩写了很多描绘自然景色的诗篇,如《春》、《夏日田间即景》、《沙士顿重游随笔》、《康桥西野暮色》、《康桥再会吧》等。对徐志摩而言,自然就是他的神秘而又亲切的老师,他从它那里聆听种种教诲与启迪。徐志摩曾说:“宛茨渥士说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镇驯矫饰之功’,这是我们的真教育”[2]。显然,华兹华斯所追寻的能改造人类精神世界的神奇的力的自然观对徐志摩有着一定的启迪。如华兹华斯一样,徐志摩也常能从自然中感受一种力的美,并用此来净化自己的心灵,来感奋自己的情绪。记得留英其间,徐志摩为了领略雨中大自然神奇的冲击力与奔腾的气象,在大雨中驻足亲身体验感受!并且热情洋溢地说道:“我们爱寻常上原,不如我们爱高山大水,爱市河庸沼,不如流涧大瀑,爱白日广天,不如朝彩晚霞,爱细雨微风,不如疾雷迅雨”[6]。
显然,在徐志摩的自然诗中,徐志摩看重的也是自然对人心智的净化与精神的提升的力的作用,在此心灵毫无保留地与自然相契合:“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1];再如《春》中诗人在春天里走走看看,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看到“树尽交柯,草也骈偶,/到处是缱绻,是绸缪。”于是诗人本来深感孤独的心灵面对情意绵绵的春景的熏染,热奋震颤:“答应这青春的呼唤,/燃点着希望灿灿,/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诗中展现出诗人渴望摆脱俗世,与天地合一飞升物化的思想。在徐志摩眼里,大自然同样是超越现实、对抗与改造社会现实的有效手段,就像他的诗作《地中海》中所展现的地中海一样,洋溢着神奇的力量,保存着青年的颜色,继续着自在无挂的涨落,翻新着浪花的样式,依旧不停地冲洗着欧亚非的海岸。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流云溪水都各有其生命特征,它们与人类具有一贯的精神,共同组成这大自然。徐志摩的社会理想是建立一个充满了爱、自由和美的社会,而要建立如此的社会,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受任何有形或无形东西的束缚,要放松心情,提炼心智,净化人性,而走进大自然就是实现他这一理想的一剂良方。
18世纪末19世纪初,作为时代见证人的华兹华斯,他深刻感受到了英国“成了死水污池:/……断送了内心的安恬——古老的风尚;/世风日下,我们都汲汲营私”(《伦敦,1802年》);他于是亲自参加了法国大革命,但却目睹了法国大革命的疯狂与暴力;生活在日趋程式化和工业化的时代,华兹华斯深刻感受到了人性的扭曲与裂变,因此关注人,思考人的生存意义就成了他诗歌创作始终如一的终极追求。华兹华斯曾在长诗《序曲》卷十二中写道:“我们在人类的愚昧与罪恶中耽搁太久,/被迫观看那些悲苦的情景;/哀伤、失望、恼人的杂思、混淆的是非、最后是尽失希望本身以及希望的对象,/所有这些都折磨着我的内心”[7]。华兹华斯以写作自然诗而闻名于世,但他的自然显然是为人心而设的自然,华兹华斯曾在《序曲》第十三卷中明确标明他的创作中心乃是“人心是我惟一的主题”[7]。自然对于人来说那只是复归人性焕发人心之美的外在净化力量,而人性的复归重要的是还在于人自身内在的修炼与有为,因此华兹华斯为了救赎在现代社会日益堕落的人心与人性,摆脱现代物质文明的束缚,恢复人的纯洁的性灵,他大力标举童心,因为童心比成人之心更接近自然与神性,在此方面“儿童都是成人的父亲”(《我见一彩虹高悬天上》)。面对孩子那坦荡而率真的性灵,成人的世界显得多么阴沉而负累重重(《我们是七个》);面对着孩童世界洋溢出来的天国的明辉,华兹华斯悲伤成人世界的暗淡与平凡(《永生的信息》),因此华兹华斯呼唤成人在童心的映照与引导之下,由罪孽深重中去复归人性的纯真无邪的圣洁之境,为此他深情讴歌孩童神圣的本性与圣洁:“亲爱的孩子!/走在我身边的女孩!/即使你尚未感受庄严的信念,/天性的圣洁也不因此而稍减:/你终年偎在亚伯拉罕的胸怀,/虔心敬奉,深入神庙的内殿,/上帝和你在一起,我们却茫然。”(《好一个美丽的傍晚,安恬,自在》)在华兹华斯看来,儿童的世界圣洁而庄严,它是人类灵魂的前存在,它离天堂最近,所以儿童时代是人类的黄金时代,我们要复归童心与童性,这样我们才能不堕落不受制于社会,才能把握住自己个体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对于已深陷成人世界的华兹华斯来说,经常回望过去,从过去纯洁而欢欣的童年生活的记忆中来汲取灵感与力量,摆脱现有的束缚复归真纯自由快乐的人性,就成了他抗击社会恢复人的主体意识的最有效的方式。于是他在《致蝴蝶》中对蝴蝶这个童年历史的见证人说道:“飞过来,别走!过去的时光/在你的身影中重现;/快乐的生灵!你在我心坎上/勾画出一幅庄严的图象——/我童年时代的家园!/那些日子呵,好快活,好快活……”显然诗人对童年的追忆,其实是对一种本真生命情状的追求,“实际上是想寻找失落的自我,寻找逝去的天堂,渴慕永生和无限,体察欢欣与自由”①葛桂录:《道与真的追寻——〈老子〉与华兹华斯诗歌中“复归婴孩”观念比较》,《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可见欢乐与自由是华兹华斯对人心之美与圣洁之境追求的终极体现,华兹华斯的复归童年意识深重地体现了近代文明给人带来的危机感与忧患意识。
徐志摩对华兹华斯的复归孩童的思想显然是认同的,因为在捍卫人性之美这点上,两人是息息相通的。他曾在散文《我的祖母之死》中引用并翻译了华兹华斯的诗歌《我们是七人》中的开头一节,而且用了一个故事来印证孩童的天真与单纯,并赞叹华兹华斯的自己的童真。此外徐志摩还在散文《海滩上种花》中大力颂扬孩子灵魂的大与纯,可见在构筑人心之美与人生活的圣洁之境方面,他们有着相通的终极关怀。但在康桥时期,徐志摩复归人性的渴望,却呈现出与华兹华斯不同的表现形态,那就是着力颂扬性灵爱情对于构筑人心之美与圣洁之境的意义!这与华兹华斯的童心理论显然有着异曲同工之意,也即它们的能指不同,但所指却是一致的。华兹华斯从孩童那里看到了人类的希望所在,并且体验到了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欢乐与自由的情怀!他说“快乐与自由”是“孩子的天真信仰”(《永生的信息》)。而这却正是徐志摩从爱情之中得来的感觉。徐志摩在《月夜听琴》中说道:“恋爱是人类的生机!”她闪耀着纯洁圣洁的光辉,她能给人带来欢欣与自由!正如他在1922年3月创作的《笑解烦恼结》一诗中所说的:“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带着解脱无爱婚姻的束缚,徐志摩在爱情的追寻中,充分体验到的是由衷的欢愉与释放的自由!
因此,徐志摩在康桥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大力提倡爱情之美,感叹它犹如孩子纯真的性灵一样带有着宗教般的色彩,并且难以在世间常留!徐志摩在《情死》一诗中说道:“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华兹华斯用童心来抗击社会其实带着浓厚的被动、无奈与幻想的色彩,人不可能回到童年时代,因此华兹华斯的复归人性意识带给社会与人们的更多的是启示与警醒的意义;而徐志摩的复归人性的意识却带着更多的行动的色彩与抗击的勇气。为了实现这难得的爱情梦想,徐志摩愿意为之献身:“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玫瑰!我爱你!”(《情死》)徐志摩的诗绝不是无病呻吟,他不仅在诗中如此歌咏,而且在现实中身体力行,他的诗就是他心迹的真实流露。留英期间徐志摩遇到了心仪的爱情,他果断解除了束缚他心灵的包办婚姻,并且直言:“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8]。然而真正性灵的爱情是很难寻觅的,因此徐志摩这一时期很多诗歌都表达了诗人对理想爱情追求的热烈以及追求不到的浓烈的忧伤,正如华兹华斯诗中那难以复归婴孩的忧伤一样:“当儿童渐渐成长,牢笼的阴影/便渐渐向他逼近,/……及至他长大成人,明辉便泯灭,/消溶于暗淡流光,平凡日月。”(《永生的信息》)徐志摩的忧伤与无奈同样也是深重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哀叹爱情主体的“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可怜不自由的魂灵”(《月夜听琴》),“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人在草处心欢面赧,/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春》)此外,还有如《人种由来》《“两尼姑”或“强修行”》、《小诗》、《私语》、《威尼市》、《秋月呀》等,同样的忧伤令人过目难忘。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在人类性灵正日益被吞噬的年代,真正纯真圣洁的人性如性灵的爱情、纯洁的童心一样,心满意足地获取,显得很有些任重而道远。但无论如何,诗人们的呐喊与警醒永远激励着后人努力前行,人们不会忘记他们那洋溢着清逸神奇的浪漫氛围的诗篇!
诗歌是情感的表达和流露。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中几次强调“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9]。华兹华斯的诗歌向来不缺乏情感的表达,而这情感具有着多层次的色彩;华兹华斯的诗歌最为人感怀的是其诗中所流露出的浓烈馥郁的人道情怀。华兹华斯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早年支持法国革命,是出于人类解放的信念;他后来退出革命,是因为看到了革命的反人道主义的一面。面对社会工业化过程中出现的很多问题,譬如人们道德的堕落,自然的被破坏等等,华兹华斯痛心疾首,积极寻找拯救之道。华兹华斯曾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明确告诉我们诗与诗人的伟大作用,说诗的性质极为崇高,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同人心一样不朽”,说诗人是“人性的最坚强的保卫者,是支持者和维护者,他所到之处都播下人的情意和爱”,但他又不高居在上,而是群众中进行“人对人谈话”的一个普通成员[10]。华兹华斯呼吁让抱负不凡的诗人笔走风雷,震骇世人心目,沁入人们的心灵,而他自己所有诗歌的思想就都是建立在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础之上的。华兹华斯的每首诗、每部诗集,都渗透着他强烈的悲悯情怀与问世精神:“我不禁忧从中来,想到/人把人弄成了什么样。”
为此,面对不同国家与民族纷繁的战争,华兹华斯谱写了大量诗篇,讴歌自由与独立、理想与英雄。如《献给肯特的士兵》中,诗人为那些捍卫自由的前哨而呐喊,为他们赢得了勇士的花环而欣慰,支持他们向自己的敌人发出邀请信号。面对变动不安的社会,面对理性的幻想被新的暴力所取代,自由被新的专制蒙上阴影,华兹华斯敢于抨击社会政治:“我仍痛恨专制,反对个人的/意志成为众人的法律;痛恨/那无聊的傲慢贵族,他们凭不公正的/特权站在君王与人民之间,/是他的帮手,而非后者的仆人。/而且,这痛恨对我的支配日益/增强,却也掺杂着怜悯和温情,/因为当希望尚存,会有温情/寄予劳苦大众”[8]。理想的危机迫使诗人在震惊中对理性产生了怀疑,在反思中开始寻求人类真正的自由与归宿。对于飞速发展的工业文明,华兹华斯也表达了自己深远的忧虑,长诗《鹿跳泉》讲述了一个人类肆意破坏自然的故事,而《迈克尔》一诗则批判了城市的罪恶等。而对农人贫困不堪的生活,华兹华斯同样寄予了满腔的关爱与同情,如《孤独割麦女》中诗人感动于一个孤独的山地少女凄婉动情的歌唱,他一动不动静心聆听,为她忧虑。即便是后期那些大量的自然诗作,也表现了对人类生活的洞察,其中也洋溢着他对人类的救赎与安慰。譬如华兹华斯的《杜鹃颂》目的并不是为写杜鹃而写杜鹃,而是要借杜鹃的歌唱抒发自己对童年天真无邪的留恋之情和对社会的愤懑之情,社会批判色彩仍很浓郁。正如美国批评家M.H.艾布拉姆斯所说的,英国浪漫派“在本质上都是政治和社会诗人。将英国浪漫主义解读为逃避主义,即认为它是对变化、暴乱和丑恶等现代工业和政治世界里的现代问题的逃避是不公允的。事实上,这些作家对当代现实的关注是无与伦比的。”“许多浪漫主义后期的优秀作品并没有与其形成期的过去彻底断裂,后者以一种变了形的、但却仍然可清晰辨认的形态继续保持在前者之中”[11]。
在英国培育了自己“爱、自由和美”的单纯信仰的徐志摩,他的思想基础就是人道主义。1920年还在英国的他就曾说过:“非英国人不知自由平等友爱也”[6]。徜徉于英国自由的政治文化氛围中,英国已故或健在的诸多作家广博的人道主义情怀给了徐志摩很深的启迪与感悟,这其中当然包括华兹华斯。这我们可从1922年1月徐志摩在英时间所翻译的华兹华斯的《葛露水》中得到印证,这首诗歌表达出了诗人对农人生活的同情,对前去寻找母亲而遭遇凶残风涛不幸失踪的孤独孩子的同情与悲悯。徐志摩选择这样一首华兹华斯的诗作来翻译,显然他欣赏并感动于华兹华斯那博大的爱的意识与深重的社会责任感,他的心与华兹华斯是相通的。1921年11月徐志摩就在他留英期间最早的诗歌《草上的露珠儿》中表露了他作为诗人的情怀与职责,那就是先觉——创造——传播先进思想,这首诗像一支嘹亮的号角吹响了徐志摩关于诗人的呐喊:“诗人哟!/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散布着希世的音乐锦绣;/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这显然是徐志摩对华兹华斯所说的诗与诗人的伟大作用的一种嘹亮的回响。
正如华兹华斯作品中充溢着浓郁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一样,徐志摩作为一个不满国家现状、出国寻找救国良策的青年,他的诗中关注着整个社会乃至整个宇宙的人类存在与生存,诗中充斥着强烈的同情与悲悯的情愫。徐志摩写于1922年的《悲观》就深刻表达出了他作为诗人的悲悯情怀,“这心头/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并为“这黑昏昏、阴森森、鬼棱棱”的宇宙忧心不已。而在《听槐格讷乐剧》中作者高赞一种如普罗米修斯的反叛,抗天拯人的奋斗,高加山前鸷鹰剜胸的创呻,并感叹音乐家这悲天悯人的艺术天才!徐志摩认同作为艺术家、诗人作品中必须具有这悲悯的情怀,就如《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中所言“我梦魂在海上游行,/听波涛终古的幽骚,/终古不平之鸣。”他感动并欣赏那古往今来的悲悯之声,且也经常发出那悲怆之音,譬如在《马赛》里,他同情于衣裳褴褛的难民,痛恨繁华声色的都市的堕落,感叹真挚人情的难以寻觅,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惨淡的马赛的同情与感叹及无奈。这一时期诗人悲哀于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一切,常常觉得“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2];并由此写下了很多感人的篇章。
显然徐志摩的悲悯源自对自我之外的社会与宇宙的拷问,源自他那种强烈的问世精神,徐志摩出身商贾之家,父亲在当地可为富甲一方的实业家,从小耳濡目染,徐志摩一直对社会政治经济问题比较关注。在美读书期间徐志摩因具有鲜明的入世倾向而被同学称为是布尔什维克者:“我在纽约那一年有一部分中国人叫我做鲍尔雪微克(布尔什维克)”[2]。徐志摩的留英经历虽然使他经历了从布尔什维克到谬斯的嬗变,但他内心关心政治的信念并没有消失。徐志摩这一时期的问世精神并不止于情绪上的悲悯,他进而提倡行动,提倡创造的力的精神,因此徐志摩这一时期表达政治抱负,呼唤理想实现的诗作就显得分外动人。譬如在《青年杂咏》中,徐志摩先是否定了青年们的耽乐于无聊的孤芳自赏的悲哀的生活,“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呼吁青年们怀抱理想,“你幸而为今世的青年,/你的心是自由梦魂心”,并抛弃过往,“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走向革命,且牺牲于革命,在遗骸遍布的华族,在惨如鬼哭的中原,在风云黯淡的人间,力挽狂澜,造福人类!再如《梦游埃及》、《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里诗人表达出对偶像与勇士、创造与理想的崇拜:“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徐志摩这深挚热烈的入世情怀与创造精神撼人心魄!这如大海般彭湃的激情与诗意正是他这一时期诗歌的价值所在!而这些刚强的精神内核却正是他后期作品中所缺乏的。
情感是诗歌的生命,在英期间受了英国文化与政治氛围熏染与启迪的徐志摩心潮彭湃,他急于表达那如山洪暴发般不分方向乱冲的情感,“心头有什么郁积,就托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2]。这些涌动着人道主义情感的诗篇无疑是动人的,尽管这一时期徐志摩的诗歌艺术还处于探索阶段。
徐志摩在谈艺术分析研究时曾经说过:“类不同便没有可比较性”[6]。徐志摩的诗歌创作与华兹华斯之间存在着太多的类同性,但徐志摩因着自己个体生活的特异性,从而在作品中又表现出异于华兹华斯的地方。徐志摩的作品绝不是对文学崇拜对象的简单模仿与复制,文学偶像的影响显然已经化入了他的内心与生命中而与他自己的独特感受融为一体,成为了他自己。他借助偶像的力量逐步提升着自己的思想与情怀,显示了诗人卓越的胆识和才华,无疑为他归国后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基调,而且比它们来得更为纯粹与浪漫,更为激昂与振奋人心。
对于徐志摩这样一个浪漫主义个性诗人的认识,我们以前显然过多注目的是他《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及《猛虎集》等时期的创作,所以我们看到的徐志摩不是有着如自由飞舞雪花般的个人的快乐,就是有着《我有一个恋爱》的内心的喜悦;不是有着等待铁树开花也得等的爱情的坚贞,便是有着《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失落与迷茫。我们因此很难想象惯于自我思考的诗人,在康桥时期他的诗歌却有着很刚性与行动的色彩,有着心怀天下的强烈的力与豪情的体现,而这些却被我们所过滤与忽视了,因此关注徐志摩康桥时期的创作对于完整了解徐志摩的精神世界无疑有着重要的认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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