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岳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当代文学》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门基础课。这门课的基本要求是使学生对60余年来的当代文学走向和流变有一个基本的把握,梳理清当代文学不同时期的重要关节点、重要流派和作家,并通过具体的文本解读,培养学生分析问题的能力,提高审美判断的敏感性与有效性。但一个显在的困难是,由于时代背景的不断转换,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急剧变化,也就是说,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遥远性,学生对众多的文学现象与作家作品产生了严重的“隔离感”和“疏远感”。学生大都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不要说对当代文学前三十年的历史相当陌生,就是对上世纪80、90年代的当代文学也不甚了解。因此,也就很难贴近某一时段文学运行的时代脉络,无法感受特定时代文学的“气场”,也就无法真正理解作家的内心、与时代政治的关系、受外部的文化体制的制约,因而在教学效果上也必然会大打折扣,引不起学生浓厚的学习兴趣,造成教师“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尴尬局面。
打破这种局面的有效途径之一,就是努力使《当代文学》教学返回到“历史现场”中去。所谓“历史现场”,就是文学现象、文学作品产生的具体历史情境,不是站在现时的角度作远距离的俯瞰,用现时的尺度去评价,而是设身处地地站在当时的背景中,将思维还原为那个时代的形态,真切地感受那个时代的文学“气场”,以达到对事件、人物、作品的“理解之同情”。具体有以下几方面的举措。
首先,打破文学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壁垒,形成内外兼顾、互相补充的动态格局。所谓“外部研究”,就是注重对文学现象、文学作品产生变化的外部因素的研究,所谓“内部研究”则是将文学现象与文学作品放置于一个封闭的、静态的格局中,注重对文学作品的内部结构、艺术特性的研究。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大陆理论界高扬“文学主体性”的旗帜,强调作家主体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主导作用,尤其强调对作品进行审美价值上的评判,认为衡量一部作品价值的高下,主要在于作品的文学性价值,并以此为根据,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口号。这种重在作品内部结构的研究与评价,自然是对过去长期以来过分强调文学的政治功利色彩、将文学视为宣传工具的做法的有力反拨,对推进新时期以来的文学繁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问题是,这种做法将文学研究与评价放在了一个静止的、封闭的系统内,忽略了时代环境对文学现象与文学作品复杂的影响因素,也就必然导致这种研究与评价的简约化、简单化,无法呈现其丰富多元的文化意味与文学内涵,甚至也无法找出其存在缺陷的真正原因。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此只有打通了文学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之间的分野,才有可能使当代文学教学还原出历史情境的真实性,形成开放式格局,增加教学的新鲜感和张力感。
以“红色经典”为例。它是上世纪80年代人们对1949年以后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的总称。历史题材的作品由来已久,而冠以“革命”二字则表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斗争历史。1949年以后的文学创作在题材上划出“重大”与“非重大”的区分,而为什么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期,反映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一枝独秀,呈现出非常繁荣的景象?这就需要引导学生从当时的现实背景入手进行分析:执政党需要从既往的革命历史中寻找执政的合法性依据,如何从弱到强,一步步走向胜利,表明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国家百废待兴,正需要从革命历史中汲取精神资源,即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以及献身建设的奋斗精神。而从作家本身来看,面对新的社会、新的生活,一时还难以适应,无法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而他们大都参与了这段斗争历史,自然要写自己最熟悉的经历。再者,描述革命历史在政治上最少风险,又易于得到执政者的大力支持。“红色经典”也正是以艺术的形式形象地演绎了革命历史,达成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诉求。譬如《青春之歌》展示了知识分子被“革命”改造的成长主题,《红日》、《保卫延安》描述了革命正义战争的胜利过程,《红岩》则展示了地下工作者对革命的忠诚与献身精神,《红旗谱》昭示了农民革命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成功的定律。明白了“红色经典”产生的时代背景才能使学生对“历史现场”有宏观的把握,并对作品的优长与缺失作出比较准确的评价。
其次,返回“历史现场”,应当突出文学作品与特定时期文化体制制约的对应关系。身为作家,谁都希望能按自己的内心需求,彻底自由地创作,写他认为最值得写的东西。但中国当代文学演变中外部因素往往起着支配性的作用,尤其是政治权力的干涉。你想避开政治进行写作,但政治因素又无处不在,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前三十年文学的宿命性处境。因此,当代文学尤其是前三十年文学充满了曲折波动。从这个角度看,一些今天看来并不特别优秀的作品在当时却显得难能可贵。譬如在1956年毛泽东主席提出的“双百”方针的鼓舞下,并受苏联“解冻文学”干预生活的启示,年轻的王蒙写出了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小说以新到区委组织部工作的青年林震的所见所闻,触及到了组织部中存在的各种问题。林震满怀激情和理想,想干出一番事业,但处处感受到压抑和阻碍,提出的建议也不被接受,又找不到问题的根源,觉得这些缺点像灰尘散布在空气里。小说中更有深度的是区委组织部副部长刘世吾的形象,刘世吾是个老革命,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大学毕业,年轻时也有理想,但对现实看得太透了,得过且过,不思进取,他的口头禅是“就这么回事”,对任何事都抱着无所谓的冷漠态度,一步步从当初的世界改造者蜕变为被改造者。他有官僚主义的一面,但这个形象所具有的内涵又远远超出了官僚主义,在当时的社会体制中有着普遍的代表性。这篇小说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敢于这样尖锐触及社会体制问题的小说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但反右运动一开始,小说就受到严厉批判,王蒙也被打成右派,命运发生了逆转。
在短暂的“百花”季节,另一些作家则大胆涉及爱情题材,将笔触伸向被视为禁区的人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譬如女作家宗璞的小说《红豆》。《红豆》中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天翻地覆的1949年、被解放军紧紧围困的北平城内。男女主人公都是大学生,女主角江玫原初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社会的单纯的女孩子,在革命者肖素的影响下一步步走向了革命,而男主角齐虹始终抱着科学救国的意愿,反对江玫介入政治,最终在隆隆炮声中离开北平去了美国。这样一种在时代巨变的夹缝中的爱情必然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产生激烈的冲突,并最终导致了个体情爱的破灭。问题在于,小说并未简单地陷入“革命加爱情”的模式,爱情并未成为革命的附加物,而是有着独立的地位,所以小说中的情爱描述十分曲折动人。更为关键的是,江玫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大学,看见见证两人情爱的红豆,仍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也就是说,江玫最后也没有变成一个彻底告别过去的坚定的革命者。笼罩整个作品的是凄楚温婉的人性气息,这也是反右后作品受到激烈指责的主要原因。这样一些作品放到现在可能会使人觉得平淡无奇,但如果让学生了解了作品产生的特殊时代背景,就会真切地感受到作家内心的精神追求,敢于直面现实和灵魂的勇气,并进而认识到全盘否定前三十年当代文学成就的观点的片面化和简单化,从而增加具体看待问题的历史意识。
第三,返回“历史现场”,要善于寻找作品内部结构上的“缝隙”。上面两点都是着眼于外部因素的制约来加深对作品的理解,这里则强调以具体作品的分析反观时代政治对作家心理及思维的制约,并如何造就了作品的最终面目。所谓“缝隙”,就是指作品在主题处理和艺术结构上的自相矛盾、互相分裂甚至互相抵触的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又可以由内向外推导出特殊时代作家内在世界的种种困境。在教学上,要引导学生通过反复的文本细读,通过课堂上的集体讨论找到作品无法自洽的“缝隙”,进而追究造成这些“缝隙”的各种因素,将一般的阅读分析提升到专题研究的高度。
以具体作品为例。1950年的《人民文学》上刊出了作家萧也牧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这篇小说大胆冲破了“题材决定论”的框架,专写“家庭事,儿女情”,极具日常生活气息。作品以革命胜利后从农村迁入北京为契机,描述了发生于一个家庭中夫妇之间的琐碎矛盾。科长李克是生于城市的知识分子,进城后感到一切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抽烟、跳舞、上班,日子过得挺舒心,而生于农村的妻子张同志则一切都看不惯:妇女擦口红、穿旗袍,男人头发梳得光溜溜,小男孩用三轮车拉着大胖子……连丈夫的抽烟、跳舞也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李克则将妻子的行为视为落后的农民意识,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矛盾,这对当初被赞誉为“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典型”的夫妻甚至走到了闹离婚的地步。如果按正常的思路写下去,小说的主题应当是批判落后的农村意识,要么是李克改造了妻子,要么改造不成离婚了事。但小说在结构上却突然发生了大转折:李克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有问题,平日里认为妻子落后的行为思想其实正是自己缺少的优点,于是主动向妻子示好,矛盾消解,以大团圆结局,真正变成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典型”。很明显,小说在结构上出现了不小的“缝隙”,让人觉得突兀、生硬、不合理。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当时的执政党正大力弘扬革命传统,警惕资产阶级意识的腐蚀,而在身份定位上,知识分子是被改造的对象,不能作为作品的主角,工农兵则是革命的主力军,所以强调在文艺作品中应当以工农兵为主角,大力塑造工农兵的英雄形象才是中心任务。这些外在的要求毫无疑问对作者产生着强有力的制约,所以才会在结尾来了一个大翻盘,以迎合时代政治的要求。另一个典型例子是郭小川的《望星空》。诗歌写于1959年,并作了三次修改。《望星空》的一、二部分写诗人站在长安街,遥望浩瀚的星空所产生的感想,诗人感叹宇宙的无限,星空的灿烂,时间的漫长,从而想到了人生的短暂,人力的渺小,地上并不辉煌……应当说这是诗人当时真实的内心感受,带有强烈的个人性特征,并难能可贵地拥有了一种“宇宙意识”,这种意识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恰恰是普遍缺乏的。但从第三部分开始,诗歌突然出现了转向:作者的眼光从天空回到现实,写到了灯火通明的人民大会堂,写到地上人们热情如火的干劲,改造世界的无限力量……并最终得出了星空并不灿烂,真正的天堂就在眼前的结论。产生这种“缝隙”的主要原因,也正是时代政治的要求。这首诗写作的时间正是大跃进时代,“人定胜天”的口号正高入云霄。诗歌开头写出了郭小川真实的内心感受,但理智又强迫他回到了现实,对前面的“个人主义感想”作大力的反拨,使思想又回到了“群体”的、“公共”的观念中。从多次修改诗作中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矛盾和犹豫,证明时代政治的要求如何决定性地制约了一个作家的内在精神。可见,善于发现和追究作品内在的“缝隙”,可以使学生从时代政治的广阔视野中对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作出不同于一般的深刻解读,并真实地理解中国作家曾经有过的激烈的自我矛盾与挣扎。
综上所述,如何努力返回“历史现场”,消除学生对当代文学的“隔离感”,应是《当代文学》课程教学中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简言之,只有返回“历史现场”,才能最大程度地使学生进入历史的真实情境,贴近文学史发展的脉络,增强观察和分析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的历史意识;才能将文学放回到特定时代的氛围之中,解读出复杂丰富的意味,给予其公正合理的评价;也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出学生强烈的求知欲望,去发现问题,追究问题,成为学习的主体,并有切实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