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对楚辞学的评论

2011-08-15 00:44吴明刚
文艺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宋玉风雅王勃

吴明刚

历史发展到唐代,“唐人不好章句,不重义理,唯文章是务”①,故唐文人的楚骚研究,前不如汉,后不及宋,既无“治骚”大家,亦无称世的鸿制专著,甚至连一篇论骚、评屈的专文也难举出。但在唐文人诗论、文评以及诗文创作中零零散散,留下不少关涉屈骚的“散金碎玉式的只言片语、零章俊句”。②从这些片言短语及其创作实践的中我们可以看出唐文人对《楚辞》评价。

一、初唐文人王勃、陈子昂、杨炯等与楚辞

初唐对楚辞评论的文人首推“四杰”。王勃论楚骚以儒家政教说为绝对指导,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说:“屈宋导浇源於前,枚马张淫风於后……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骛,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天下之文,靡不坏矣。”他认为周陈之祸患,齐梁之为难,宋武之乱江东,魏文之衰中国,都因为枚乘、司马相如这几个文人煽起的一股淫风,其根源在屈原和宋玉的身上。他的这段文字在唐代率先对由屈宋所代表的《楚辞》文学进行了“罪行”的宣判。

与王勃同调的是卢照邻,其《驸马都尉乔君集序》云:“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衣;屈平、宋王,弄词人之柔翰。礼乐之道,已颠坠於斯文……帝图伊梗,天下作豺狼之国。”卢氏无限怀念文王在道、尼父归礼的封建盛世。“屈平、宋王,弄词人之柔翰”,礼乐颠坠,雅颂如缕,王泽既竭,帝图伊梗,实在使人思之痛心。于是《楚辞》被视为教化之害、绮靡之源。

建立一代新诗理论的陈子昂,在对待《楚辞》的态度上,并不比王勃好。他轻视辞赋和辞赋作家。《上薛令文章启》云:“斐然狂简,虽有劳人之歌;怅尔咏怀,曾无阮籍之思。徒恨迹荒淫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其次,他轻视《楚辞》,轻视屈原、宋玉,《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③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他所肯定的只有“风雅”,楚“骚”被视为“逶迤颓靡”的文学代表而被彻底排除。卢藏用曾给他的文集写序云:“昔孔宣父以天纵之才……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也。孔子殁二百岁而骚人作,於是婉丽浮侈之法行焉……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④先说“骚人作,于是婉丽浮侈之法行”,最后说“风雅之道,扫地尽矣”。抑骚扬诗,一目了然。卢氏的观点显然是从陈氏的诗文里领会出来的。

“四杰”中,态度比较公允的是杨炯。《王勃集序》集中表明了他的观点:“屈平自沈,唐宋宏汨罗之迹。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汉皇改运,此道不还。贾、马蔚兴,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更失於风骚。”用儒学评论文学,与王勃没有区别,但是“文儒异术”,他重儒却不否定文,这一点胜于王勃。杨、王反对绮靡,但是,辞赋殊源,杨氏不追求采丽的贾、马、曹、王,却不因此贬低雅颂风骚。

在儒学之祖仲尼和辞赋之宗屈平之间,杨氏没有强分高下。在风雅与楚辞之间,杨氏也没强加抑扬。屈平仲尼并列,楚骚风雅比肩,独树一帜,唱出反调识力过人,胆量过人。

综观初唐文人的楚辞评论,在对“风”“骚”两个传统问题上,虽有人受屈骚的影响,继承和体现了屈骚传统,但在理论上却极力贬毁屈骚,尤其是王勃和与之操同调的杨炯、卢照邻,同时,还有不少人对屈宋骚赋持非议否定态度。这个时期,文人们谈论文学重谈儒家诗教的老调,而忽视楚骚文学的艺术特征和审美追求。

二、盛唐文人李白、杜甫与楚辞

李白与陈子昂都求复古革新。但陈氏复风雅的古,而李白将“骚”也视为复古革新的资源。《古风》(其一)道得明白。李氏之复古,在于恢复《风》《骚》两个文学源流,“文质焕柄”,扫清六朝以来的绮靡文风。他以“正声”许《风雅》,以“哀怨”作楚“骚”的评语,似乎没有将两者同等看待。但其只不过是就诗论诗,并无抑扬褒贬之意。清人刘熙载就此发表过意见:“盖有《诗》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骚》也。”(《艺概·诗概》)《古风》(其五十一)道:“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虎口何婉娈,女须空婵娟。彭咸久沦没,此意与谁论。”《悲歌行》又云:“悲来夫!悲来夫!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拟恨赋》云:“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心死旧楚,魂飞长楸。听江枫之袅袅,闻岭狖之啾啾。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哀怨起骚人”虽是西汉“主怨派“的传统,但唐代主怨者,李氏第一人也。李氏与屈原有相近的政治理想,生活遭遇,遂惺惺相惜。《赠别郑州官》云:“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二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这里,李氏已经和屈原自比,合二为一。清初诗人屈大均说,李白“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⑤也看到李白与屈原的深刻关系。

杜甫于至德二年(757年)作《天末怀李白》一诗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仇兆鳌注:“冤魂指屈原,投诗指李白。”又云:“(李白)夜郎一窜,几与汨罗同冤。”⑥将屈李相比,足见他们了解之深。杜氏认为诗赋的绮丽是文学的进步,《戏为六绝句》之五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旗帜鲜明地肯定“清词丽句”的艺术成就,维护了楚辞的艺术成就,维护了楚辞的文学地位,大不同于王勃和陈子昂。

李、杜二氏对楚辞学的最大贡献是他们以独特的眼光,评论了《楚辞》的另一位作家宋玉。

他们将屈宋并称。《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寺》云:“屈宋长逝,不堪与言。”对宋玉的文采加以赞赏。《上安州李长史疏》云:“宋玉似屈原”,肯定了宋玉在整体上同屈原的相似性。在《感遇四首》中李氏说:“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和,巴人皆卷舌。一感登徒言,恩情遂中绝。”十分同情宋玉的遭遇。晚年流放到巫山,又写了《宿巫山下》一往情深的悼念宋玉。杜诗《咏怀古迹》之二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诗中将楚宫泯灭,异代萧条与宋玉作品流传千古作对比,充分显示了杜诗赞美宋玉及其作品的思想感情。前人评离骚或讽或赞其文采,但从人格和作品整体上肯定宋玉并以“吾师”相称的,仅杜甫而已。

三、中唐文人论楚辞

皎然是诗人又是禅僧。在《五言答苏州韦应物郎中》中云:“诗教殆沦缺,庸音互相倾。忽观风骚韵,会我夙昔情。”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诗教”理论,既祖述儒家《三百篇》,又宪章楚辞。因为二者都具有诗的本质,诗的审美规律和诗的教化作用。这样就大大提高了楚辞的地位,丰富了儒家的教化功能。皎然能够正确认识楚骚的价值,还取决于他“体变道存”的文学发展观。据此观点来确认楚辞在我国诗歌中的地位,有着十分重大意义。在初唐很多人贬抑楚辞的情况下,能够肯定楚辞,皎然功绩不可小视。殷璠是皎然的先导,在《河岳英灵集自叙》中殷氏指出“既娴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楚《骚》与国《风》同被树为诗歌创作的典范,这从诗歌的审美价值上肯定了《骚》。

中唐诗人白居易强调诗歌的讽喻,讽喻是他创作的最高原则,根据这个原则,他赞扬了楚“骚”,因为他直接与现实政治联系“不惧豪权”,“甘受人嗤”,可敬可佩。白氏强调“讽刺”“下以讽刺上”,这是他赞扬楚《骚》的思想基础。但白氏强调讽刺,以“风雅比兴”为范,以美刺劝惩为尺度,这样把大批楚辞作家都比量了下去。他把屈原等人的作品视为“各系其志”,“发于怨思”的“怨思诗”。他不重视“怨”,认为,只有直接描写时事政治、进行美刺的诗才符合“六义”,符合“风雅比兴”,其他无足轻重,一纸空文。再则,白氏把屈原的作品视为“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中,随感遇而行于咏叹”的“感伤诗”。在白氏四类诗中,他最轻视“杂律诗”和“感伤诗”。屈原的“发愤抒情”诗,当然不会受到重视。白氏《读史五十首》之一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原。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言独善,苦志竟何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白氏矛盾的心里,在毁与誉之间,毁大于誉,表现出与屈原彻底的决裂。

元稹与白居易的主张趋同,他作《唐故工部元外郎十二首序》,其中评《楚辞》:“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提到骚人“怨愤”,元氏颇不满意,因为它不尽合风雅。

四、古文运动诸家与《楚辞》评论

梁肃在《箫府君文章集录序》中载萧颖士的一段话:“杨马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沿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郑相夺,盍为之中道乎?”《赠韦司业书》载萧氏云:“经术之外,略不婴心。”可见他一生唯“经术”是务,他觉得杨雄、司马相如、屈原、宋玉这些辞赋大家“文质交丧,雅郑相夺”的文风是相沿成习的罪魁祸首,理应受到批判。李华与萧颖士为友,他的观点与萧氏一样,在《赠礼部尚书清河李公崔沔集序》中云:“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反,六经之道遁也。”贾至对文风的改革比萧、李更为急切,因此,对《楚辞》态度也较他们更为偏激。他的重要文论《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以极其严厉的口吻写道:“骚人怨靡,杨、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煽风,大变风雅,齐、梁、陈、隋,荡而不反。”从“骚人怨靡”骂起,骂两汉,骂魏晋南朝,骂一切诗文。梁肃在《常州刺史独孤及后序》中载独孤及言:“荀、孟朴而少文,屈宋华而无根”。对荀孟、屈宋各打五十大板。然而,在《唐故左补安定皇甫公集序》里他改变了对《骚》的态度:“五言诗之源,生於《国风》,广於《离骚》,著於李、苏,盛於曹、刘,其所自远矣。”后曰:“大略以古之比兴,就今之声律,涵咏《风》、《骚》。”他认为:诗歌有一个由质到文的发展过程,愈发展,愈成熟完美。这里两次提到《楚辞》,都是肯定的。独孤及的《楚辞》观一定程度校正了古文运动初期重质轻文的方向。如果说独孤及的理论重“文”,那么,柳冕的文论则重“质”。《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就体现了这种观点。《答徐州张尚书论文武书》更说:“骚人作,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更是以儒道教化为目的,把“文道”统一,在古文运动中没有谁像他这样全面,彻底的否定屈原,否定《楚辞》。柳氏接受王勃、陈子昂的观点,把屈宋以下的诗描写成一部衰亡史:“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⑦并且他接受前人观点,用“哀思亡国说”评价《楚辞》。崔祐甫在《穆氏四子讲艺记》中云:“屈原、宋玉,怨刺比兴之词,深而失中,近于子夏所谓‘哀以思’。”他接过这种观点,在《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中云:“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柳氏把《楚辞》基调定为“哀思”,思,悲也。这是不准确的。“哀思”引出“亡国”,视楚国的覆灭是《楚辞》造成,这更不符合事实了。

古文运动的先驱,出于对儒家道统的迷恋,对六朝文风的憎恶,除一、二人外,几乎都沿袭标榜初唐王勃、陈子昂的诗文革新,贬抑屈宋,排斥楚骚。

韩愈主张文以明道,他的楚辞观与其他先驱者不一样。韩氏曾模仿《楚辞·九歌》作《柳柳州罗池庙诗》,在《黄陵庙碑》中详考二《湘》,对《楚辞》颇有研究。韩愈最为“宜师古圣贤人。”《进学解》云:“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从这里可以看出《楚骚》地位已经完全不是萧、柳等先驱所划定的那么低下了。“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杨雄之徒进入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把屈原和亚圣同视为豪杰之士,屈原的地位明显比萧、柳等先驱所划定的高许多。韩氏对《楚辞》学突出的贡献,在于发展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在《送孟冬野序》中提出了“不平则鸣说”,承认屈原作品是不平之鸣。柳冕指责楚因《楚辞》亡,而韩氏认为楚亡而《楚辞》得鸣。两人楚辞观几乎完全对立。

古文运动的另一位领袖柳宗元对《楚辞》学的贡献更大一些。《新唐书》本传载:“曾仿《离骚》数十篇。”支持柳氏在山间度过窜斥生活的精神力量,相当部分来自《离骚》。《上杨京兆凭书》云:“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宜,专如扬雄,犹为今之人笑,则世之高者至少也。”柳氏用“哀”来概括《楚辞》基本内容,同时,又用“幽”概括《楚辞》的艺术特点。“幽”包括文字幽深微妙和感情的忧愤抑郁,与“哀”一致,不同于柳冕“哀思亡国说”的“哀”。如《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本之《书》以求其质……此吾所以取道之源也……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法,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文之也。”这对于古文运动的先驱者或重道轻文,或重古轻今作了较有力的批判。

中唐诗人在楚辞学方面值得一提的还有孟郊与李贺,他们两人对楚骚、屈宋的评论确完全相反。孟氏不像韩愈对屈原怀有天然的感情,流浪到湖南时,他在《旅次沅湘怀灵君》中,云:“分拙多感激,久游遵长途。经过湘水潭,怀古放踟蹰。旧称楚灵均,此处殒忠躯。侧聆故老言,绥德旌贤愚。”孟氏以“殒忠躯”的荣光为“旧称”,他不同意前人对屈原的评价,而另评价屈原的“贤愚”。他说:“骚文炫贞亮,体物情奇驱。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五十爵高秩,谬膺从大夫。胸襟积忧愁,容鬓复彫枯。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骚》文炫耀贞操与亮节,叙事抒情,迂曲艰涩,难以捉摸。与汉班固指责屈原如出一辙。“死为不吊鬼”,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诅咒。说屈原“生作猜谤徒”,那是无中生有的诬陷,孟氏把屈原“眷顾楚国,心系怀王”的忠君爱国行为当成不可容忍的“猜谤”,与班固认为屈原“责数怀王,怨恶椒兰”,颜之推认为屈原“轻薄”相比,有过之而不及。“吟泽洁其身,忠节宁见输。怀沙灭其性,孝行焉能俱?”不忠不孝的帽子一声不响的扣到屈原头上了。“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这种轻率的总结,令人惊讶!然而,孟氏思想上也有矛盾:《湘炫怨》诗云:“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芜。灵均入回流,靳尚为良谋。”《楚怨》又云:“秋入楚江水,独悲汨罗魂。手把绿荷泣,意愁珠泪翻。”颇有同情尊重屈原的意思。他的《咸池集》也能说明他对《楚辞》的钦佩。总的说来他对楚辞的评价是毁大于誉。

李贺《赠陈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枷》堆案前,《楚辞》系肘后。”可见,他的确与《楚辞》的精神息息相通。他在评《九章》时说:“其意凄怆,其词環瑰,其气激烈。”⑧《天问》向称难读,李氏独偏好,用“奇崛”来概括其特点,推许为《楚辞》第一。以“奇崛”说《楚辞》,在《离骚》中不止一篇。他的“奇崛”说的提出,可以说是一种独见。

谈到这里,我们还不得不提及传奇小说作家沈亚之的《屈原外传》,他搜集了六朝以来有关屈原的许多传说故事,加以编排。沈氏以饱满的热情,广收民间传说,参考文献资料,继汉司马迁之后,给屈原写了第二部传记,赞扬屈原的伟大精神,肯定屈原作品的伟大,可谓空谷足音,难能可贵。

综观中唐文人论楚辞,抨击屈宋最烈者是柳冕,与之同声的有萧颖士、梁肃、李华、贾至、裴度等一批人。白居易、孟郊对屈原亦多贬斥讥笑之语。不过世间自有知音在,唐人中推尊屈宋褒赞楚骚的人也不少,正如清人乔亿在《剑溪说诗·又编》中说:“唐代深于骚者,只青莲、昌黎、柳州、贞曜、昌谷。”

五、晚唐文人与楚辞

晚唐诗人崔涂写了一首《屈原庙》:“谗胜祸难防,沉冤信可伤。本图安楚国,不是怨怀王。庙古碑无字,洲暗蕙有香。独醒人常笑,谁与奠椒浆。”崔氏把两汉时期“主怨派”和“反怨派”中和,既肯定屈原有“怨”,但又反对“怨怀王”。崔氏的“不是怨怀王”的观点对后来的司马光、林云铭影响极大。晚唐罗隐的《谗书》也评价过屈原的死:“原在朝,有秉忠履直之过,是上无礼矣。在野,有扬波啜瓑之难,是下无礼矣。朝无礼乐则征诸野,野无礼乐则政不归,楚之灵不食。原,忠诚也。楚存与存,楚亡与亡,于是乎死非所愿,时也。”⑨晚唐另一位诗人汪遵不同意崔、罗之说,他在《屈祠》中写道:“不肯迂回入醉乡,乍吞忠梗没沧浪。至今池畔猿啼月,了了犹疑恨楚王。”“恨楚王”是“没沧浪”的原因,这是汪氏的结论。

晚唐文人能全面认识屈原的要算皮日休。他在《悼贾序》中说:“余谓平虽遭靳尚、子兰之谗,不忍捨同姓之邦,为他国之相,宜也。”这里皮氏肯定了他的爱国爱乡思想,这种观点为后世洪兴祖等不少楚辞学者所重视。皮氏致陆龟蒙《离骚》诗云:“《天问》复《招魂》,无因彻帝阍。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充满了对屈原的同情。《九讽系述序》云:“在昔屈平既放,作《离骚经》……是后词人,摭而为之,撢其逸藻者也……然自屈原以降……昔者圣贤不偶命,必著书以见志,况斯文之怨抑欤!”这里把“不偶命”而著书的屈原尊为“圣贤”,是对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发展。在《文薮序》中他还论述了《离骚》的艺术特点:“《离骚》者,文之菁英也,伤于宏奥,今也不显《离骚》,作《九讽》。”皮氏虽鄙薄《离骚》之奥宏,却不妨其在楚辞学上作出巨大贡献。

结语

综上所述,有唐一代是楚辞学的中落期,没有研究楚辞的专著或专文,文人对屈宋楚骚或毁或誉。贬毁者以初唐、中唐为多,晚唐已少见,这一派不少人是诗文革新的倡导者,服膺儒家传统诗教重文学内容和社会作用的要求,忽视其艺术特征和审美追求,认为华文祸国,视楚骚为淫丽之源,奉行“雅以正邦,哀以亡国”,崇尚“正声”,否定“哀而怨”的楚骚。其代表人物是初唐王勃和中唐柳冕,以及后来的白居易。褒赞延誉一派,“凭轼以依《风》《雅》,悬辔而驭楚篇”,“文质半取,风骚两挟”,“亲风雅”,“缘楚骚”。其代表人物为杜甫、柳宗元、李贺。由此可见,有唐一代是楚辞学的中落期,它前不如汉,后不及宋,既无“治骚”大家,亦无称世的鸿制专著,甚至连一篇论骚、评屈的专文也难举出。屈宋骚赋在唐文人心中有着强烈反响和巨大影响,呈现出复杂的情况,是中国楚辞学流传中的一道文化奇观。

①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

②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2-79页。

③《陈伯玉文集》卷一三,四部丛刊本,商务印书馆初版影印1936年版,第1023页。

④《全唐文》卷二三八,中华书局本1981年版,第1278页。

⑤屈大均《采石题太白祠》之四,商务印书馆初版影印1936年版,第186页。

⑥仇兆鳌《杜诗辑注》卷七,中华书局本1981年版,第78页。

⑦柳冕《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商务印书馆初版影印1936页,第34页。

⑧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卷四,商务印书馆初版影印1986年版,第678页。

⑨罗隐《罗昭谏集三闾大夫意》,中华书局本1981年版,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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