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田园诗的生态美学解读

2011-08-15 00:44刘国贞
文艺评论 2011年10期
关键词:田园诗陶渊明山水

刘国贞

陶渊明的田园诗,以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方式,诗意地反映了诗人对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理想状态的向往。尽管与今天所倡导的生态观念并不完全等同,但我们不可否认,田园诗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建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

陶渊明深受玄学特别是嵇康、阮籍“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的影响,他说:“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祭文》)认为人与天地间其他万物一样,都是自然化生,所以不应该“以心为形役”(《归去来兮辞》),而应该返归最能体现自然的田园山林。陶渊明将玄学融入自然山水之中,又将日常生活置入山水之中,使玄学与山水真正地融合为一。他的田园诗作将人之情与山水之情联结在一起,把山水之性移入人的胸中,体现了山水自然与心灵自然的完美统一。陶渊明的田园诗,以写意为主,注重物我合一,表现出整体的自然美。“他的生活是诗化的,感情也是诗化的,写诗不过是自然的流露。因此他无意于模山范水,只是写与景物融合为一的心境。”①

一、人与自然的相亲相融

陶渊明的田园诗,从内容与形式上开拓了美学的领域和视野,打破了以往单纯的僵化的道德伦理式的吟咏。大量的田园诗为我们描绘了人与自然之间相互融合的情境,“深层生态学认为自我与自然环境不仅不可分割,而且简直就是相互交融的关系”②,从这个意义上说,陶渊明的田园诗具有着生态意味。

在陶渊明的诗中,诗人与田园中的一切形成了一种亲和关系,万物于他犹如挚友一般,以至于“园日涉以成趣”,每天都与它们开心地交流,“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与鸟既是客观的存在,又与诗人同化。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③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生命不经意地融汇在一起,真正达到了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这时的自然,已是生态整体主义关照下的自然。

陶渊明诗中的自然之物,信手拈来,写的尽是身边的景致,如南山、平泽、斜川、山涧、菊花、青松、兰花等。在一般人眼中再平常不过的景物,都变成了他的审美对象,具有了丰富的诗情画意。如《归园田居》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方宅、草屋、榆柳、桃李、村庄、炊烟、狗吠、鸡鸣,这些普普通通的乡村景象,被陶渊明以神来之笔,绘成了一幅宁静、优美、和谐的乡村风景画。

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描写了自己于春夏之际在大自然中,“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遂自称为“曦皇上人”。他在《游斜川诗序》中说:“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表现了为物所感的快乐、自得心境。又如《读山海经》其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茂盛的花草,掩映的枝条,鸣叫的众鸟,以及怡然自乐的诗人,各得其所,和睦共处。人与万物融为一体,诗人既得自然山水之乐,又油然而生化入宇宙的玄妙之感。

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人与自然景物和带有人迹化的自然景物相亲相和。因此,陶渊明是以自己的生命去体认自然山水的生命的。在这里,自然山水和人的思想感情是互动的。由物及心,我化于物,由心及物,物化于我。景趣两忘,两方面达到了一种和谐混化、溶融一体、归于本真的审美境界”④。如烩炙人口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诗中,诗人与鸟已经恍然化为一物,对于鸟儿来说,山林是它的家园,而对于诗人来说,田园为其生命与精神的家园。大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依其本性而行,无欲无求,生活平静乃至寂寥,但却是充实的,生命的真谛即在于此。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称引此《饮酒》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心物相交,在物化我的同时,我也被物化,两者在生态的尺度上实现了完全的融合。

对于陶渊明来说,置身田园不只是美的享受,而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田园中,他对于自然,不是欣赏者,不是旁观者,他就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⑤陶渊明躬耕田亩,以自身行动实践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通过耕作以获取衣食之需,在他看来是正当的,是人之本分。而在魏晋以前,“人很少主动地去追寻自然,更不会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顿”⑥,在当时的许多士人看来,田间劳作属于粗鄙之事,为其不齿,陶渊明却不然,他反问道:“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劳动给他带来了乐趣,“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丙辰岁八月睛下潠田舍获》)。农作并不总是那么地如人所愿,那么地充满诗情画意,有时甚至会因为收成不好而忍饥挨饿,陶渊明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于丰收特别地期盼: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之三)

以白描手法写出了劳动的辛苦后,诗人并没有哀叹劳作的艰辛,而是流露出了对好收成的无限向往。“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辛勤的付出终得回报,诗人由此坚定了“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的信心。

陶渊明躬耕田亩与一般纯粹的农民不同,“农民的耕作是对命运的被动接受,陶渊明的躬耕行为则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他与‘陇亩民’的这些差别不仅不影响他作为诗人的伟大,反而正是这些差别使他的人生更具有独特的魅力,更具有存在的深度”⑦。“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灌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田间劳作使身体疲乏,但却远离了一些无谓的灾祸,而丰收后的喜悦,更是难以言喻。更为重要的是,“诗人认为人生只有以生产劳动、自营衣食为根本,才能欣赏恬静的自然风光,享受纯真的人间情意,并从中领受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⑧。

朱光潜先生认为,诗人对于自然的爱好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感官主义,最为粗浅。像爱微风以其凉爽,爱花以其气香色美,爱鸟声泉水声以其听官愉快,爱青天碧水以其视官愉快。专重这种感官主义,在诗中尽量铺陈声色臭味。这种嗜好往往出于个人的怪癖,不能算诗的上乘。第三种是泛神主义,把大自然全体看作神灵的表现,在其中看出不可思议的妙谛,这是多数西方诗人对自然的态度。第二种起于情趣的默契忻合。“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诸诗所表现的态度都属于这一类。这是多数中国诗人对自然的态度。⑨陶诗属于第二种中的上乘,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人的心灵与多彩的自然相合为一,处于空明澄澈的状态,仿佛消融于自然一般,只有大自然的缤纷烂漫,如诗如画。

二、生态乌托邦的追求

陶渊明的田园诗,真实地呈现了魏晋时期士人的精神世界与生存境遇。“正是由于生命的极度紧张状态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自然的生动、和谐与自由,社会上兴起这样一种主体思潮:把自己融入大自然,以山水的永恒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以山水的不变关照人生的无常。”⑩

陶渊明在出仕期间,整日为功名利禄、荣誉地位等问题所困扰,异化、非我的状态使他处于矛盾痛苦中,内心忍受着煎熬。他反思自己内心焦灼的原因,认识到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从小就与世俗格格不入,喜欢在大自然中畅游,使身心自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世俗的功名利禄对他而言好似罗网与樊笼,束缚着他的自然天性,只有回到自然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于是,在“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回归,“守拙归园田”,实现了他人生的最终追求——返归自然。

陶渊明的回归,印证了他的自然哲学,“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本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利与名利的竞逐之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了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⑪。

在《桃花源诗并记》中,陶渊明描绘了他的生态理想。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没有专制、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战争,有的是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下其乐陶陶的生活景象。桃花源中人“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纯任自然,通过仔细观察,他们熟知大自然的规律,并能根据四季的变化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从而与桃林、桑竹、芳草等时枯时荣的自然万物一样,具有了生存意义上的同一性,“在天地的动静,四时的节律,昼夜的来复,生长老死的绵延,感到宇宙是生生而具条理的”⑫,从而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在陶渊明理想的生态社会中,人不再具有绝对主体的地位,人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员而已,与其它物种处于平等的地位。“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委运”即委运任化,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陶渊明清醒地认识到,人仅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对他人他物不应该有太多的企求。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所有的存在物都具有同等的价值……我们不应拈出其中之一存在物而认为其超众的不同。譬如人吧,老实说,人是什么?试将地球置于宇宙无限黑暗的太空中,相形之下,它只不过是空中的一颗小沙,在它与另一小沙之间存在着一哩以上的空无,而在这颗小沙上住着一群爬行着、惑乱的所谓灵性的动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知识,在这万万年的时间之中,人的生命其时间的延伸又算得什么?只不过是秒针的一个小小的移动。在其他无尽的存在物中,我们实在没有理由拈出我们称之为‘人类’此一存在物而视作异乎寻常。”⑬

怀着对宇宙自然的敬畏之情与感恩之心,他安贫乐道,“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二首》),要求自己“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二首》)。他对物质财富的要求降到了最低点,从不愿过多索取一点,更不会为后代置产留金,他说:“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杂诗十二首》)陶渊明躬耕田园,所求的是最低的衣食之需。正是因为对物质生活持此达观的态度,所以,当他的生活陷入困顿之时,他仍然坚守在田园,不去做官。王先霈指出:“(陶渊明)看重的个人精神的自由,是不以心为形役,不让精神需求服从于物质的需求,看重的是人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得到的宁静、舒适。”⑭由于没有对物欲的过分追求,所以没有为此而引起渴望、焦虑等负面精神状况,内心平和、安宁。

陶渊明意识到过分的欲望会使人的精神陷入困顿,从而追求简单、快乐的生活。这种简单自适的生活,充满着生态意味,因为“对物质财富的普遍追求必然导致人之精神的普遍萎缩,同时,普遍的物质追求必然造成自然生态的破坏”⑮。

在陶渊明的理想社会中,“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儿童们无忧无虑,且走且歌,老年人则兴高采烈地游亲访友。青年人“相命肆农耕”,辛勤劳作。到处呈现一派祥和的气氛,人与人处于良好的人际关系中,人人平等,没有尔虞我诈。人们只要放心地享受快乐,不需要费尽心机去算计,“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误闯进入桃源之人,暂时打破了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们没有拒斥,而是“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热情地款待,“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让人感受到他们的真诚与纯朴。陶渊明对这种淳朴的民风非常赞赏,他在《劝农》诗中也表达了对上古淳朴生活的赞美:“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陶渊明对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的官场生活非常厌恶,向往一种不分贵贱尊卑、所有生命都能得到尊重的良性的人际关系。他对乡村左邻右舍间质朴自然的交往状态津津乐道:“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饮酒》其十四)他在《杂诗》中也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自呱呱坠地起,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兄弟姐妹,没有亲疏远近,没有等级界限,有的只是远离功利的平等与自然。心中有了烦忧,亲朋好友的安抚、琴棋书画的滋养会使人摆脱烦恼,“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在诗人眼中,自然山水不仅是其生存的环境,更是可以与之倾诉衷肠的知心朋友。在诗中,他们将自身与山水自然融为一体,暂时遗忘了现实中的烦恼,在与自然的和谐中,精神得到了片刻的解放。

《桃花源诗并记》描述了一个理想的和谐社会蓝图,这个社会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远离人世的仙境,而是依据于现实,着眼于现实的大胆构想。在这个和谐社会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都处于和谐状态,这多么象一个经过精心规划、富有生态智慧的人类理想家园!不容置疑,桃花源的境界是诗人想象出的一个乌托邦世界,正如鲁枢元所说:“乌托邦就在他回归田园之后那半是诗情画意、半是心感身受、半是文字游戏、半是想象虚构的创作过程,就在他自己审美创造的精神生活里。”⑯诗人在桃花源诗中所描绘的乌托邦之境,激起了人们的情感共鸣,促使人们反思现实社会存在的问题,憧憬美好的理想社会。

也许会有人认为陶渊明是一个逃避主义者,事实并非如此。“他想要逃避的仅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陶渊明仅是回到他的田园和他的家庭里去。所以结果是和谐的,不是叛逆。”⑰陶渊明田园诗中对于理想和谐社会的诉求,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并不是逃避而是有着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一个丧失了乌托邦渴望的世界是绝望的。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生活而言,没有乌托邦理想就像旅行中没有指南针。”⑱

陶渊明优美的田园诗,唤起了我们对于先人天人合一境界的回忆和对美好的和谐社会的向往,促使我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走向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良性状态。陶渊明的田园诗中所蕴含的生态意识对于当今的生态建设及美学研究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在山水自然中悠然自得,与物冥一,物我两忘的审美的生活态度,使精神高度紧张的现代人有了一种全新的选择。

①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页。

②⑮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 110、196 页。

③⑨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 259、77-78页。

④吴国富《论陶渊明的中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页。

⑤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66页。

⑥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页。

⑦戴建业《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6页。

⑧葛晓音《汉魏六朝诗歌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6页。

⑩李雁《谢灵运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页。

⑪吴小如等《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554页。

⑫宗白华《天光云影》,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⑬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页。

⑭王先霈《陶渊明的人文生态观》,《文艺研究》,2002第5期。

⑯鲁枢元《猞猁言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344页。

⑰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97页。

⑱拉塞尔·雅各比《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姚建彬等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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