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续红[娄底职业技术学院公共事务管理系, 湖南 娄底 417000]
作 者:徐续红,娄底职业技术学院公共事务管理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是湘籍作家残雪的一篇代表作,1988年发表于《天津文学》。故事梗概是:早上雨停了,太阳很厉害地晒起来,整整一上午,阿梅都在院子里用一把铲把爬出来的蚯蚓铲除掉。邻居在院子的墙上捣洞,风从洞里呼呼地吹进。儿子大狗在院子那头放鞭炮,吓得阿梅心脏“怦怦”直跳。阿梅从抽屉里找出棉花把耳朵紧紧地塞上了。然后,阿梅思绪飞扬,开始回忆和丈夫老李以及和母亲的交往故事。最后,太阳落山了,阿梅担心:“今晚要是刮起风来,那围墙一定会倒下来,把我们的房子砸碎。”
这是一篇典型的现代派小说,全文只有三千余字,但展示的是一个充满幻想而又一丝不苟、严密真实的世界。满院乱爬的蚯蚓,阴沉的捣洞的邻居,悄然冷漠的儿子,阴郁肮脏的母亲,这一切意象组合成的场景,是异常阴郁、灰暗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无论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母子,还是有婚姻联系的夫妻,他们之间都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喜爱、关心和真诚。在小说里,最不可思议的是阿梅和老李的婚姻:
我和大狗的父亲是八年前结的婚。……老李(那时我管大狗的父亲叫老李,因为想不起别的称呼)是一个矮子,脸上有许多紫疱……七月份,天气也是这么炎热,屋里到处爬满了细小的虫子,有一天他向我提出求婚了。那一天我到厨房去舀水,他冷不防就进来了,我正打算溜走,没想到他开口讲起话来了。
“喂,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
然后他对我说,愿不愿意马上跟他结婚?他说话的当儿脸色发灰,一身抽搐得怪难受的。后来他找了一张矮凳坐下了,那凳子又黑又油腻,一条腿的榫子已经松了,坐在上面摇摇晃晃。他说来说去地说了一些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我母亲有一套房子,要是他和我结婚的话就可以住在这套房子里,不用再另外找房子了。当时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立刻涨得一脸通红。“你干吗笑?”他愠怒地问,严肃地板着脸。“我本来打算去写一封信,结果在这里听你讲了这么久的话。”“原来这样。”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没有任何过渡,他们就结婚了。让我们困惑的是,人家坦白了是因为看中了阿梅母亲有一栋房子才求婚,自己又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别人也没强迫,那么阿梅到底为什么要结婚?阿梅不是克服万难、高高兴兴地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的,但也不是哭哭啼啼、无可奈何地嫁给对方的。这是为什么?这是残雪留给我们的一个谜。这也是残雪惯常的写法:写出感触和印象供人思考,具体的因果联系都被抛到了幕后,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和探究。最后我们只好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阿梅是没有什么理由就结婚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也许可以这样说,阿梅是听其自然的,母亲希望她结婚,老李也想和她结婚,所以她结婚了。这里完全缺少了阿梅自己的愿望和意志。这种结婚说起来奇怪,但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非但如此,这种缺少自己意志的听其自然才是我们最习惯的行动方式。比如说,一个人要上大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母亲说上大学好,老师说上大学好,周围的和不在周围的世人都说上大学好,于是我们就去上大学。不上大学,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阿梅接着讲故事:
婚后的第二天,老李就在屋角用一把锤子使劲地钉起来,还搬来满屋子木头,弄得屋里乱七八糟。
“你钉什么?”我问,心里一边想着到公园去写信。(那时我有一种写信的癖好。)
“搭一个阁楼。”他笑嘻嘻地说。
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屋角的阁楼已经搭好了,上面还挂着一床脏兮兮的帐子。
“今后我就睡在这里。”他从帐子里“嗡嗡”地对我说,“我在家里一个人睡惯了,跟你一起睡我总害怕,睡不着,我觉得睡在这里睡得安一些。你有什么意见?”
我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两声,算是回答。
这也是一个奇怪的情节:婚后第二天男的搭阁楼要分居,女的则去公园写信,而且一写就是一整天,晚上才回家。更奇怪的是,男的搭好阁楼才问“你有什么意见”,而“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两声”,既不反对,也不赞同,没有表达任何观点。阿梅为什么“含含糊糊”?也许,阿梅对这个婚姻不在乎,对眼前的一切不感兴趣;也许,即使表达了不同意见也无济于事,不如顺其自然,就这么凑合着过……
阿梅的结婚确实并不奇怪,也并不是残雪故意编造出来的玄妙的谜。如果有谜的话,我们自己才是真正的谜。因为我们永远看不清、听不见、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一个人,根据自己的明确愿望、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和理想来活,是多么困难!还不如继续当母亲的好孩子、当世人的奴隶,按照别人的愿望,度过自己的人生,这样子的人生多么轻松啊!我们最怕的是完全自由。小说一开头,看似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有着同一个目标,就是在诱惑(或驱赶)阿梅走出这个屋子,而这个屋子实际上象征了“母爱”,既在保护阿梅,又在禁锢阿梅。阿梅对洞和风的恐惧,实际上是他人侵扰带给她的巨大的心理压力。
按照弗洛伊德的“镜像理论”,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是通过自己在外界的映象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其他反射物比如镜子中得到关于自己的映象,凭借这种映象,人才能确立自我的形象,把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然后才可能产生自恋或是自弃等对于自我的态度。可以这么说,残雪的阿梅和鲁迅的阿Q一样,是我们自己的镜像。
《阿Q正传》里的阿Q形象,在中国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阿Q贫贱愚弱却妄自尊大,命运多舛却盲目乐观,生活中常败而精神上常胜。阿Q永远自以为是,永远以人为非。对于作为精神胜利法象征的阿Q精神,人们常常抱着嘲笑和鄙夷的态度。其实,这种出自人类精神自慰本能的阿Q精神有其存在的现实合理性及深刻的心理根源。人类的生存是悲剧性的,科技的发达、文化的昌明无论有多大的力量,也消除不了人间的苦难和不幸。故而我们迫切需要在精神上超越这些苦难,以获得心理的平衡与慰藉,于是巫术和宗教产生了。基督教把拯救的希望寄托于天国,佛教把人类的幸福与希望寄托于来世。这些都是以一种精神的虚幻来超越现实的苦难。虽然现实的苦难依旧,而信徒们却在心理上减轻或消除了对苦难的感觉,其实这就是一种阿Q的精神胜利法。
对于阿Q这个形象,鲁迅一方面以嘲讽的笔调剖析他的内心,另一方面又对他寄予了深深的怜悯和同情。固然阿Q有许多可恨的缺陷:愚昧麻木、奴性十足、欺软怕硬等等,但阿Q周围的现实太残酷、太黑暗,即使阿Q会割麦、舂米、撑船,能够自食其力,也无法摆脱被欺凌、受轻视和受迫害的境遇。阿Q能够生存下来的唯一心理基础便是精神上的自慰。以一种精神的自慰来超越现实的苦难,这是阿Q形象及其精神胜利法的价值所在。阿Q精神不仅是使阿Q永远“得意”的单纯的个人自慰,也象征着人类在现实苦难面前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需要。反躬自省,从人类整体到每个个人,何尝不是在不同程度上有着阿Q精神呢?而且我们的生存又何尝不需要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呢?在我们民族传统文化心理中,潜藏着种种阿Q精神式的文化心理及其变种。中国哲学有“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名言,这种辩证的观点常常被遭到灾祸的人们用来自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同样被用来安慰不幸的人。人们常常用“不以成败论英雄”来安慰失败者。中国文人在他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共识中,又蕴藏着多少在入世艰难与无奈中的自我慰藉。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更有千奇百怪的表现。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阿Q式的精神胜利观念已成为造就我们民族心理性格的一个重要因素。阿Q,就是我们自己的镜像。
阿梅与阿Q相比,既有相似点,也有不同之处。他们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但阿Q有自己的理想,敢于追求,虽然屡屡碰壁。阿Q其实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心理细腻的人。正因为敏感、细腻,别人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他都能够感受得到,都能迅速在他大脑里产生连锁反应。而不幸的是,这些扑面而来的信息,大多是对阿Q不利的“负面信息”,受了这些刺激,他大脑就产生应激反应,要求得一个平衡,于是“精神胜利法”就应运而生了。如果阿Q是一个迟钝的人、一个麻木的人,不管外界怎样刺激他,他都会不为所动。阿Q上进心强,希望过上体面的生活,在社会上受人尊敬,但他的处境,决定了他的社会“待遇”,决定了他的悲剧命运。为了生存下去,他只能靠自我精神抚慰来求得心理平衡。
表面上看,阿梅与阿Q相反,她没有过激的举动,也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给人朦朦胧胧的感觉。但仔细分析、体会,就会发现,阿梅也靠自我精神抚慰来求得心理平衡。这种“自我精神抚慰”就是写信。阿梅本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又成为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她孤僻沉默,除了写信,她在生活中好像是一无所好、一无所求。写信这一癖好,与阿梅所生活的那个粗鄙庸俗的环境是极不协调的,写信实际暗示了阿梅的性格特征——追求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的东西。我们无需知道她给谁写信以及她是否收到过回信,仅从小说反复强调的写信这一行为,我们便可窥见阿梅的内心世界——只有这一似乎毫无意义的行为才能使阿梅感到一些快活、满足,它使她与所处的环境发生了距离,使她可以暂忘围墙上的洞、深夜的风、母亲以及老李。唯其如此,她的存在才会引起邻居无穷探究的兴趣、母亲公开的鄙夷和老李的遗弃。
残雪从自己亲自体验的哲学处境出发,到日常生活世界去发掘国人的灵魂,借以展示人的生存状态。于是发现国人人格的盲点:中国人以人心为对象世界的镜子,被动而平静地反映外界,其缺点是没有自我意识,也就没有独立人格。残雪一直通过一种暴露人性缺陷的方式,呼吁人们从自身寻找原因,改善自我,真正地从“铁屋”中走出来,真正地得到自我的解放。残雪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可怕的人际关系:夫妻隔膜,大家自说自话,从来没有接上话头的正常交流;连他们的结婚,也总显出几分莫名其妙。比如虚汝华的丈夫老况是因为“葡萄架”才与她结婚的(《苍老的浮云》),阿梅的丈夫与她结婚的理由主要是她母亲有套房子,等等。残雪的作品着眼于人的深层精神世界,并对其进行不断的开拓和挖掘。残雪在她的大部分作品中,习惯和擅长于向我们展示家庭场景、邻里故事和群体关系,比如《山上的小屋》《黄泥街》《民工团》等,它们都在明显地指示着残雪小说在思考一种群体关系,探讨个人在“团”里如何生存,“团”对个人有着何种影响和意义。《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的阿梅、《山上的小屋》中的女儿、《苍老的浮云》中的虚汝华、《天窗》中的“我”,等等,这类女性形象都是囚禁于内心幽闭世界中的孤独者,她们逃避外界,倾向自恋,沉溺于自我幻觉、梦魇的捕捉和呓语。如同读鲁迅的小说一样,残雪小说呈现的世界是错乱的、分裂的,残雪的小说世界不属于正常人的思维与秩序。作者用一种变形的手法将现实生活的真谛昭示出来,这种昭示是隐喻性的,也更直观。
精神胜利法,主要体现在心理层面和精神世界,一般并不外显。但经鲁迅揭示后,已形成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类自己。而阿梅这种状态,是一种日常的生活状态,很多人处在这种状态,但没有自觉,意识不到。阿梅继承了阿Q的一些因子,又有独异的地方。《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里,母亲与儿女、丈夫与妻子,没有正常的真挚的爱,仅仅是血缘或婚姻使其居住在一起。阿梅的婚姻,她自己漠不关心,麻木地接受着世俗加在身上的结婚、生育等义务;老李与阿梅结合,阿梅母亲对老李的热忱,也是出自一种变态的猥琐的精神需求。这几个人之间不存在人性意义上的爱,只有赤裸裸的利用。阿梅非常明白这一切,但她对此无动于衷。由此可以看到,庸俗、灰暗的生活既能造就出卑琐自私的人类,也能将活着的生命变成冷漠的石头。阿梅对生存的痛苦已经麻木,只有在深夜担心房子被吹垮以及大狗叫她“喂”时,她心灵深处尚存的对生存的渴望、对生活的渴望、对爱的渴望才颤抖着涌出来。残雪几乎不愿意给生活抹上一丁点亮色,她无情地撕破笼罩在生活表面的虚假的亲情关系,毫不顾忌地将现实生活荒唐的秩序、人类心灵丑陋的本身展示出来。变形的手法使残雪的作品失去现实的真实形态,但却获得一种更加真实的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鲁迅与残雪可以说是跨越时代而在文学创作精神上又有着诸多共性的作家,从一定意义上说,残雪延续了鲁迅精神,对人生本质的理解、对人存在状态的描绘、对人内在灵魂的孤独写照,使他们的文学创作进行了跨越时代的对话。
《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表面上是在表现家庭结构关系,实际不然,残雪本人对这篇小说解释过:“老李、母亲,实际上都是阿梅的镜子,通过这些镜子,对自己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时阿波罗神庙门楣上镌刻的一句名言,也是人类的一个本原性命题。上帝取出亚当的肋骨做成夏娃,又用夏娃来做亚当自我发现和自我证明的镜子,也许正暗示了这一点:人只能由人自己来发现和证明。亚当和夏娃,相互充当了人自我发现和自我证明的镜子。而我们通过阿梅与阿Q这两面镜子,对我们人类自身的认识也加深了一层。
[1]廖国伟.阿Q精神与人类的精神自慰本能[J].鲁迅研究月刊,1995(5).
[2]艾晓明等.当代中国文学名作鉴赏辞典[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
[3]徐世钢.解读残雪:可怕的真实——残雪、近藤直子与青年对话侧记[N].中华读书报,2004-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