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情怀

2011-08-15 00:42张文香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口571158
名作欣赏 2011年12期
关键词:人世人道主义汪曾祺

⊙张文香[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口 571158]

论汪曾祺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情怀

⊙张文香[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口 571158]

汪曾祺在小说中关爱普通众生,宽容人世,并以超然出世的心态面对人生世事,体现出糅合了儒家关怀天下、佛家宽容慈悲与道家随缘超越的中国式的人道主义情怀。

汪曾祺 人道主义 悲悯 宽容 随缘自适

人道主义作为起源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思想体系,提倡关怀人、爱护人、尊重人,做到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汪曾祺曾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①的确,人道主义情怀深深地渗入到了他的小说创作中,在他的作品中呈现出丰富的内涵,体现出儒、佛、道糅合的人生认识。他以儒家身怀天下的情怀关注芸芸众生,在作品中用心体味人生的遗憾和人世的艰辛。他由怜生爱,以佛家的宽容之心面世,关爱生活和人。这种关注常常超社会功利与政治目的,形而上的对人生的关怀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和人生态度体现出道家随缘自适的思想。

一、关爱众生

汪曾祺说:“我喜欢这样的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是蔼然仁者之言。这样的诗人总是想到别人。”②“世上苦人多”的认识使汪曾祺的小说多带有悲凉色彩,有的评说者说他的小说中隐隐带着秦少游的流风遗韵。具体说来,他在作品中着力表现人对命运无法把握的无奈和人生中有许多无法排解的痛苦,透过这些以悲凉为底色的人事,体现出的是他认为人生不易的人生体识。

首先是作者在平淡叙述中所呈现的命运叵测,使人体味到人对命运的难以把握,从而领略到人生的无奈与悲凉。《鸡鸭名家》叙述了余老五和倪老二的故事,这两人都有一技之长,敬业勤劳,为人诚实。炕鸡能手余老五生活顺意,连坟地都由老板预先给他买好了;而赶鸭高手倪老二却“是个倒霉人”,“因为有这些本事,才处处不如别人”,落得个身无分文。这两个人的生活本来没有多大的联系,把它分写成两个短篇也未尝不可,但作者把两者放在一起,这样两相对比,让人不能不感叹,两人同怀绝技,却是际遇迥异,真是命运捉弄人。《晚饭后的故事》中的郭庆春,经过苦练终于能上园子演出了,但在眼看要有好出头时,他却倒了仓,娶招弟的梦随之粉碎了,他只能又回头过卖力气拉菜车的艰苦日子。倒仓这一天灾不是郭庆春能控制的,郭庆春的这段人生也让人感受到人生真不是事在人为就能解决得了的。另外,人生的无奈有时还表现为人面对社会的无助。汪曾祺的小说有不少的题材涉及到社会的变迁给人带来的影响。《晚饭后的故事》中的郭庆春,回头过卖力气拉菜车的艰苦日子,但是,后来“北京解放了。解放,使许多人的生活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许多故事产生了一个原来意想不到的结尾。郭庆春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和一个老干部,一个科长结了婚,并且在结婚以后变成现在的郭导演”。解放这一社会变化也不是他这个连革命都没有参加过的卖瓜汉能把握的,但恰恰就是倒仓和解放这两件事决定着他人生的起伏。从郭庆春的身上看到了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难以把握。汪曾祺的作品中还常常宏观地呈现在社会的变迁中各种职业人物的卑微无力,如《戴车匠》展示了三种行业被历史淘汰,主人公虽然“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但也无能为力。

此外,汪曾祺还在他的许多小说中展示出人性中自身无法逾越的烦恼与人生自身无法解脱的痛苦。《侯银匠》中侯银匠一心盼女儿长大,但在女儿出嫁后他又觉得自己孤独、凄凉。《小》中爱上了侄儿的小在逃离了周围人的指责后仍难逃自责的痛苦,和难产而死的痛苦。甚至在他的一些作品中还存在潜在的宿命观,表现了人世无常,命由天定的思想。比如《露水》中人生好景的难以把握,如同露水稍纵即逝。《花瓶》陈述了花瓶的宿命故事后虽然说“迷信当然不能提倡”,但也指出“宿命观念……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潜在”。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向人们展示了人生有许多人力所不可逾越的艰苦,使人透过各种人世际遇体识到人生的艰难。汪曾祺对人生的这种审视的态度,体现出一种“关怀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同时,作者也给予他们深深的同情,他在《职业》中感叹被职业压抑的童真,在《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中同情为生活所迫而卖身的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就如他自己所言,“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引起读者对生活的关心、对人的关心,对生活、对人持欣赏态度”③,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人们也去关爱他人。这种关爱之情正是人道主义“爱护人”思想的体现。

基于人生艰苦的认识,使汪曾祺的人生关爱往往以悲悯为基础。由悲悯而来的关爱,使其更关注生命个体而非外在的社会环境,更关注普通生命个体而不是一些轰轰烈烈的英雄人物。他将目光投向生活的底层,去关注普通的芸芸众生的普通生活,他的作品不追随政治,不表现重大社会性题材,不写典型性人物,也不体现时代性的格调。其作品的这一取材特点是由他的人生认识决定的。

正视人生的痛苦,关爱人世,真诚地关注世间芸芸众生的命运,他的这种思想有着儒家以天下为己任思想的体现,作者自己也说:“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④当然,作者的人生关怀中更多体现的只是儒家的仁爱精神,“我不是从道理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⑤。

二、宽容人世

基于对人世的悲悯,汪曾祺作品中对人生的关爱中也就融进了佛家慈悲为怀的不忍之心和宽容情怀。由于深知人生之苦而生的怜爱,使汪曾祺对人世怀着高度的宽容,宽容地体察人性的卑微,接纳不完善的人性,甚至对苦难本身也坦然面对,平静而不怨愤。他以善良的心去同情生活在艰苦中的生命,总是用善意、温情去看世界。《复仇》的结局杀人凶手以凿路赎罪,一直在寻找仇人的报仇者在找到仇人后最终却原谅了他,并且与他共同凿路,这种惊人的化解,正是佛家慈悲宽容思想的典型体现。

首先,作者同情、宽容处于艰难中的人们。生活本来就有太多的无奈,在无法把握命运时,向善或从恶,人也常常是身不由己的,就如《云致秋行状》中善良、随和、老实的云致秋,在“文革”中也“做了三件他在平时绝不会做的事”,在人生中留下了黑点。因此,作者尽可能去谅解生活中的人事,以一种广博的心胸去理解生活与作品中的每一个人,去体会他们那份情有可原的无奈和身不由己,甚至对人世间的卑微鄙陋也给予怜悯同情。在改写的《异秉》中,他在批判陶先生、陈相公求助于“异秉”的委琐的同时,还表现了他们生活的艰难无望,深深理解了他们如此做的无奈,从而在批判中注入了深深的同情。这种宽容使作者显得那样温和,他在《落魄》等作品中关注世道、人性,在淡淡的苦涩中表现出一种人道主义的关怀;在《受戒》《大淖记事》等作中真诚地呵护着人世间的情义。当然,对那些毁灭人性的东西,作者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对这些人事极度愤慨,如《天鹅之死》《八月骄阳》等。

其次,作者对人生的苦难、不平本身也持宽容的情怀。经历过人世沧桑后,作者对艰难与不幸少了许多的怨愤,在小说中,面对苦难时,他让笔下的人物也不怨不恨,坦然面对人生的遭际。1983年发表的《职业》是三次改写了30多年前一篇旧作而成的,改写前的旧作中孩子对生活是“嘲讽、委屈、疲倦,或者还有寂寞”;改写后则删去了孩子在从事职业几年后变得油滑、怨愤面世的相关情节,加写了他对别的孩子的模仿“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孩子对艰难生活的坦然其实就是对苦难的一种宽容接纳。这样的一种随遇而安,是一种生之无奈,同时也是一种坚强⑥。《辜家豆腐店的女儿》的主人公在看了自己喜欢的人娶了他人后大哭了一场,然后就“起来泡黄豆”,继续艰苦而坚强地生活。《大淖记事》中“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十一子被打伤,“两个男的不能挣钱,但要吃饭”,她“没有经过太多考虑”,“就去挑担挣‘活钱’去了”。面对人生的不幸和社会的不公,这些人物没有怨恨,倒是坦然面对并接受。但就在看似逆来顺受中,也未尝不饱含一份坚强,这在作者也许是对现世清醒到极致的一种表现。“‘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不如想的开些。”⑦

三、超越痛苦

当然,面对苦难人世,除了承受苦难,作者也希望超越痛苦,在艰难人世中寻求人生的幸福。他谈写作《受戒》《大淖记事》时说道:“没有地方发表,写出来自己玩,这就是美学感情的需要。”⑧这是他的写作观,也是他的人生观的体现,他向往的是以超功利的审美的态度去看待人生。他自己也说:“我所说的‘儒家’是曾点式的儒家,一种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⑨《鉴赏家》中挑着担子卖水果的叶三“,给季民送水果是为了爱他的画”,他的人生就是这种超功利的审美的人生的典型反映。在作者看来,一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实实在在的活出自己的“精气神”,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是最理想的,社会地位的高低与政治身份如何不应过多影响人的生存感受。《如意楼和得意楼》中两茶馆位置相似,地位相当“,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如意楼老板,每天早起巡视,然后和师傅们一起擀皮子,做着一个茶店老板该做和能做的事,因此他很精神,如意楼生意兴隆;得意楼老板只会在“没有多少帐可记”的茶店里记账,精神萎靡,没精打采,得意楼生意也极冷淡。这两个人的表现与结局表明了作者对两种人生态度的褒贬,他极为赞赏顺性而活,活以悦己的生存状态。就像写作首先为愉悦自己“,自己玩”,随缘自适是他的生活追求。因为有这样的人生追求,所以他作品的人物大多能不为物役,面对艰苦生活也能乐观通达。《安乐居》中的各色茶客其实生活都很清苦,但他们可以怡然自乐地喝茶,即便是吃一顿荞面条的请客聚会也欣然自乐。

这种既豁达洒脱、随遇而安又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正是源自汪曾祺内心对道法自然、无为思想的认同和遵循⑩。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作者曾经中断小说创作20年,因为他不以对社会的作用的大小和地位的高低为首要来衡量人生的价值,所以,在必须写政治小说的时代,作者宁愿停止写作也不去仰视英雄与迎合主流。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许多人还不接受的时候他就用抒情化小说写作,因为要适己,要表现自己的人生感悟,他更喜欢用带有抒情性,结构上为散文化的小说形式来写作。⑪

很显然,作者的人生追求中有道家的无为自适的人生观,但又不是完全道家的,面对苦难人世,他并不像道家那样采取逃避的态度,而是具有儒家那种勇于面对、敢于承受苦难的精神;他的人生态度也不完全是儒家的,因为面对不幸,他不是努力去反抗和改变,而更多的是安于现状。这是儒道相糅的人生追求,立足现实,热爱生活又不执著名利。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汪曾祺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情怀除了关心、尊重和欣赏个人之外和西方的人道主义是有所不同的,这是一种融合中国传统文化因素的人道主义。⑫这种人道主义主要体现的是悲悯情怀,糅合了儒家的关心天下及佛家的宽容慈悲与道家的随缘超越。正视人生的艰难,关爱人世,宽容接纳,热爱生活,超功利以自适,汪曾祺小说中这样的人生认识使“读者的心胸就会比较宽厚,比较多情,从而使自己变得较有文化修养,远离鄙俗,变得高尚一点、雅一点,自觉地提高自己的人品”⑬。他的小说确实能使读者在理解同情中去体恤人事,关爱芸芸众生,从而激发人们向善的情怀。

①②④⑤ 汪曾祺:《我是一个中国人·汪曾祺全集(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301页。

③⑨⑬ 汪曾祺:《代跋: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汪曾祺〈矮纸集〉》,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70页。

⑥张文香:《悲悯与宽容——汪曾祺改写〈职业〉和〈异秉〉体现出的人生关怀》,琼州学院学报2009年版,第1页。

⑦⑧ 林斤澜整理《〈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汪曾祺全集》(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第11页。

⑩周学奎:《试论作家人格文本的影响——以汪曾祺为例》,当代小说(下)2010年版,第6期。

⑪张文香:《主流之外的幸与不幸——汪曾祺小说创作晚翠现象的原因分析》,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6)。

⑫王永兵:《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汪曾祺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10)。

巴金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家》《春》《秋》被合称为“激流三部曲”,是表现旧制度消亡、新力量成长的乐章,和自然中跌宕回旋的激流一样,具有很强的节奏感。时距的调节变化使“激流三部曲”在整体“一以贯之”的渐慢节奏中夹杂各具特色的变奏,彰显了节奏本身有序、丰富的美感,同时也对小说人物的塑造以及情节的推进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相似人物、场景、语言的反复出现不仅使小说前后呼应、结构紧密,也让作品带上了回环往复、一咏三叹的节奏韵律。另外,小说叙事节奏与文字本身的节奏相碰撞,急缓轻重相错综,变化万千,蔚为壮观。“激流三部曲”虽不是以叙事取胜的作品,但巴金真诚的写作仍使其具有天然节奏的美感,“激流”的节奏其实就是生命本真的节奏。

节奏本是音乐术语,音乐学中是指“声音在时间中出现与消失的有序组织形式”①。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书简》中说“节奏主要见于声音,但也不仅限于声音,形体长短大小粗细相错综,颜色深浅浓淡和不同调质相错综,也可以见出规律和节奏”②。这两种解释从不同的角度概括出节奏的美感:有序和丰富。有序彰显着规律,丰富则寓意着变化。文学中,诗词抑扬顿挫的格律、骈文四六句交错跃动的形式都可以看作节奏的体现。作用于小说,节奏则与小说叙事时间中的时距、频率以及叙述文字本身密切相关,并且与作品的主题思想和作者的情感变化相协调。

节奏是一种动态的美感,而动态产生的根本原因就是时间的流动。恐怕世界上唯一永不停息的就是时间,人们都知道它在不断流逝中前进,却没人能明确地说出它的起点或终点。对于时间的探究本身就非常复杂,哲学、物理学、心理学等都有各自不同的阐释。小说是作者虚构出的世界,而世界的存在必然无法摆脱时间。对应艾布拉姆斯的“文学四要素”,我认为有几个时间对小说比较重要,如作者对应写作时间、读者对应阅读时间、世界对应出版时间,而对于小说作品本身,则存在故事时间和文本(叙事)时间两个时间概念。“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的文本(叙事)时间则是故事内容在叙事文本中的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③简言之,前者是以故事发生的具体年月日来计算,而后者则是以作者叙述时所用的字数、行数来计算。当故事时间长而文本时间短时则出现“加速”节奏,反之则为“减速”。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一书中将这两种时间之间的关系更加具体化,他将叙事(文本)时间(TR)与故事时间(TH)之间的距离称为“时距”,并用四个数学表达式归纳出“停顿、场景、概要、省略”四种小说速度(停顿:TH=0,TR=n,故TR无限大于TH;场景:TH=TR;概要:TR

《家》《春》《秋》在整体叙述速度上逐渐减慢,呈现一种“激流入大海”式的节奏。“《家》中所记述的是从旧历新年前的一个飘雪的傍晚开始,到觉慧出走结束,半年多时间内发生的事情;《秋》中所记述的是,从端午节前夕到农历八月的秋天,三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家》……用了40章,426页的篇幅;《秋》……用了50章,680页的篇幅。”⑥对比三部作品在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上的比例差异,这种节奏逐渐减慢的趋势还是非常明显的。这方面研究的文章比较多,读者阅读时也会有直观的感受,就不再做过多的论证了。渐慢趋势同作者阅历和对生活的思考增加有关,作者由对世事的“充满诅咒”和“愤恨”逐渐深入到对文化、人性的思索。同时,这种渐慢的节奏同高家衰落败亡的整体氛围相协调。正如《红楼梦》中所写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大家族乃至一种根深蒂固的制度的灭亡都需

2010年度海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研项目“汪曾祺小说创作过程研究”(Hj2010-16)

作 者:张文香,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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