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调 盛唐悲歌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新探

2011-08-15 00:42申东城乐山师范学院四川乐山614004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渭城安西阳关

⊙申东城[乐山师范学院, 四川 乐山 614004]

千古绝调 盛唐悲歌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新探

⊙申东城[乐山师范学院, 四川 乐山 614004]

溯源先唐送别诗简史;解释唐代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一诗题目;从政治背景和作者经历两方面,考证此诗大致写作年代,名篇新读,不落窠臼,并针对目前学界对王维此诗审美取向、情感归属研究不够、理解偏误等现象,通过分析盛唐气象所指内涵,且与初唐王勃、盛唐高适、李白等送别名作的纵比,及王维自己其他能代表盛唐气象送别诗的横比,指出王维该诗调悲情凄,并不能体现盛唐气象,而系盛唐悲歌。最后从绝句平仄入乐、声调断肠悲凉及历代盛传久唱等角度,对此诗进行了厘清、梳理,不仅进一步证明其为盛唐悲歌,而且更见其千古绝调之实。

王维 《送元二使安西》 绝调 悲歌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中国人重别情,送别诗作源远流长。《诗经》的《燕燕》送人远嫁、《渭阳》甥送舅父、《崧高》尹吉甫送行申伯、《民》尹吉甫送别仲山甫、《白驹》留客惜别等,堪称滥觞;战国时代荆轲的《易水歌》悲壮慷慨,泽及唐诗;《楚辞·九歌·河伯》也有“送美人兮南浦”的别调;汉《李少卿送苏武诗》三首和《苏子卿诗》四首,借酒送友,为离别增加了佐料;魏晋送别诗渐多,制题多带送、别、饯、赠等字样;南北朝送别诗援景入诗、区分精细,已独具特色;迨唐,送别诗盛行,群星璀璨,各领风骚,而盛唐大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即是唐送别诗中的杰作之一。

这是一首送友人出使西北边疆的诗。元二,其名不见于史,而张震注元杨士弘《唐音》谓杜(甫)诗注其为元结。唐之安西都护府,初治西州,唐太宗贞观十四年徙高昌故地(即吐鲁番之交河),高宗显庆三年徙龟兹(即今新疆库车)。是安西在阳关以西,而阳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南,因在玉门关之南,故称阳关,是唐时商贾军士外交使节,以及都护幕府工作人员等往来西域的必经之路。

此诗写作年代无明确记载,疑为开元二十五年后至安史之乱前作。秦代即以陇山西设陇西郡。汉怀匈奴于河右,置姑臧、张掖、酒泉、伊吾等郡,又于碛外置西域都护,控引胡国,并分陇西为金城、西平等郡,杂以氐、羌居之。直至唐武德初,薛仁杲、李敷方尽占领陇上、凉州之地。贞观年间,李靖破吐谷浑,侯君集平高昌,阿史那社尔开西域,唐置四镇,陇右鄯州为节度,河西凉州为节度,安西、北庭亦置节度。关内则于灵州置朔方节度,又有受降城、单于都护庭为之卫。《旧唐书》卷二百七《吐蕃上》云“: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已窃据洛阳,以河、陇兵募令哥舒翰为将,屯潼关。……及潼关失守,河洛阻兵,于是尽征河、陇、朔方之将镇兵入靖国难,谓之行营。曩时军营边州无备预矣。”《资治通鉴》至德元载七月载:征安西、西域之兵皆会;又载二月云“:上至凤翔旬日,陇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会。”可知安史之乱发生后,河西、陇右、安西、朔方的大量边兵内调,狼烟四起,兵荒马乱,交通受阻,元二这期间出使安西似不大可能。

王维(701—761),开元九年(721年)进士及第,官太乐丞,同年秋贬济州司仓参军。十四年半官半隐于淇上,十七年闲居长安学佛,二十三年擢右拾遗,二十五年奉命出使河西凉州并任职幕府,二十八年迁殿中侍御史,同年冬赴岭南知南选,二十九年(741年)北归辞官隐居终南山,天宝元年(742年)复出任左补阙,安史之乱前累官至给事中。天宝十五载(756年),陷安史叛军,被迫授伪官,次年唐军收复两京,王维获罪下狱,旋即被赦复官,后官至尚书右丞。安史之乱历时八年(755—762),王维去世在叛乱结束的前一年,从其复官至去世共四年多时间,这期间他笃崇佛教禅宗,诗作较少。《旧唐书》本传云“: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故此期间他写作本诗的可能性很小。而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知音贤相张九龄被贬,之后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专权,朝政黑暗,诗人目睹现状,看淡人生,倾心佛空,与世无争,转而关注自然、重视友情等,而其内心传统儒家思想的烙印太深,终不能完全摆脱忧世之情,情动于中,作诗送别,感伤悲凉,为友为己,这可能是本诗写作的背景和感情基调。

前两句点明了送别的时间、地点、气候、环境。渭城,即秦咸阳故城,在长安西北,渭水北岸,汉代改称渭城,唐代从长安送西行客人,多在渭城饯行。清晨一场如酥小雨,湿润了平日尘土飞扬的驿道,空气变得更加清新。“”,湿润意,指出雨量不大,刚润湿尘土即止。惜别之情常伴随柳意象,《诗经·小雅·采薇》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句。折柳送别汉代即存,汉人喜欢在长安城东郊灞水上的灞桥送别亲友,并有折桥头柳枝送给行人风俗,此俗至唐仍沿用,李白就有“年年柳色,霸陵伤别”(《忆秦娥》)的名句。此处“柳色新”,不仅因朝雨淋洗,而且呼应题目,暗含送别在即。前两句点出送别的自然环境,雨过放晴,天高气爽,客舍青青,杨柳翠绿,字面上清新明丽,这符合王诗敏感大自然、写景体物细微、精工雅致、诗中有画、色彩亮丽的特点。但王诗并非纯景描绘,其常为言情服务,诗人往往让笔下之景与自己感受妙合无垠。正如清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三云:“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达意,景亦意,事亦意,前无古人,后无嗣者。”前两句景物貌似轻快,但是意蕴丰富,雨给人的感觉是冰凉的,清晨的雨更甚,开篇即写雨中送别,为全诗奠定了悲伤愁情、冰冷凄凉的感情基调,也为下文做了很好的铺垫。

后两句类似电影镜头剪切法,诗人就像高明的导演,从前两句的环境渲染中,突然跳到最后告别时一刹那的劝酒辞。中国酒文化历史悠久,历代人们赋予酒无限内涵。离别之酒早在汉代李陵送苏武诗中就已出现,孤军深入塞外、被俘投降匈奴的李陵,对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九死一生、终衣锦归汉的苏武,内心不舍、羡慕等百感交集,吟唱出“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的别酒之歌(《李少卿与苏武诗》其二)。本诗此酒没有对朋友西行的企慕,饱含更多的却是担心、牵挂及苦涩不舍的滋味。“更”字见出主客已经酒过多巡,可主人惜别之情总觉未尽,总想劝客人再饮一杯,此杯中蕴含着千言万语,既有诗人对朋友将西出阳关、涉足穷荒、备尝艰辛的深情体贴,也有欲借酒挽留好友多停片刻之意,更有分手后两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之痛。若说前两句是寓情于景,那后两句就是直抒心声,奏响了离别的最强音。

目前学界有谈王维诗歌与盛唐气象的文章,但对此诗的审美取向、情感归属研究还不够,甚至有偏误。部分学者认为此诗是王维诗歌体现盛唐气象的一部分,有的认为此诗表现的是轻快高兴的情调等,其实不然,此诗调悲情凄,并不能体现盛唐气象。“气象”在唐诗中多有出现,多用于指宏伟壮阔的事物,如王湾《次北固山下》、杜甫《秋兴八首》其八、皎然《诗式》卷一“诗有四深”条,然其并非专论唐诗①;首论唐诗气象的,当推南北宋之交叶梦得《石林诗话》,其赞美杜甫七言律诗“气象雄浑”;稍后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有八处将“气象”作为一个美学概念使用论诗(包括盛唐诗),并提出“盛唐人气象”说法,认为盛唐诗“雄浑悲壮”、“笔力雄壮”、“气象浑厚”,奠定之功甚伟;迨20世纪,舒芜《关于李白》一文②首次提出“盛唐气象”概念;1980年后,“盛唐气象”内涵研究不断拓增,诸贤聚讼纷争,各抒己见。要之,“盛唐气象”通过诗歌体现的,是盛唐那个辉煌时代昂扬健举、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是盛唐人的价值追求、精神理念在诗歌中的感性显现;主要是一种鲸鱼碧海、雄伟阔大的壮美气象,也包括次要的翡翠兰苕、自然清新的优美风格。也即“优游不迫”的山水田园诗和“沉着痛快”的边塞诗等,皆是盛唐气象的组成部分,而这些都是本诗所不具备的。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唐“感动激发人意”的送别诗不乏其例,严羽所指恰是具有盛唐气象的一类,而本诗给人更多的是哀伤落寞,其与昂扬向上或明丽自然的盛唐之音有别。

唐送别佳作颇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川》)别为宦游,年少肠刚,自信向上,胸怀祖国,志在天下,意境开阔,格高调朗,洗尽酸悲,是盛唐之音的前奏。高适《别董大》其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与王维此诗感情变化恰好相反。高、王二诗前两句皆写景,后两句皆抒情;前两句皆分别用了传情的雁和离别的柳意象,象征与友人告别在即。但高诗先抑后扬,王诗先扬后抑;高诗前两句景中黄云、白日、北风、大雪等意象密集,给人日暮天寒、压抑愁闷之感,而王诗朝雨、轻尘、客舍、翠柳等色调轻快,貌似清新明丽;高诗后两句转入昂扬向上、乐观放达、慷慨高歌,唱响了盛唐气象的最强音,王诗后两句悲情真挚、流连徘徊、凄清缠绵,系盛唐之音外的别响。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古丽句”(清孙沫语),诗情画意,意境优美,语淡情深,三月扬州不惟繁花似锦,更透露出开元盛世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较之王维此诗,王、李二人皆擅想象,只是李诗想象中饱含着对烟花扬州的无限向往,及对好友能到扬州的万般羡慕,为盛唐颂声;而王诗想象的是阳关外大漠游子的形只影单,系盛唐悲歌。

王维送别诗并非皆悲“,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之江东》),虽与本诗同擅想象,同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但前者春意盎然,春思蔓延,哀而不伤,基调明朗,体现的是盛唐气象;后者清新自然,色调亮丽表象下,实掩藏着灰色悲冷心态,传达出无限哀愁。至于王维“慷慨依长剑,高歌一送君”(《送张判官赴河西》)的直抒胸臆、壮志报国、慷慨豪情“;苜蓿随天马,葡桃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送刘司直赴安西》)的大国情怀,信心万丈,“雄浑一派”(翰墨园重刊本《唐贤三昧集》卷上),皆堪盛唐气象典范,而与本诗美学风貌迥异矣。

《送元二使安西》诗系盛唐悲歌,还可从苏轼《记〈阳关〉第四声》文中得到证明:“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东坡志林》卷七“旧传阳关三叠”条)古本的“宛转凄断”,正说明、旁证了本诗悲情原意。

本诗采用仄起平落式,抒情低沉,平缓自然,是送别挚友的佳品,当时就备受人们推崇。“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明李东阳《麓堂诗话》)其被伶人采入乐府,命名《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唐人饯别,必歌‘阳关三叠’。”(明高《唐诗品汇》卷四十八,七绝三“羽翼”引宋末元初谢叠山语)《阳关三叠》一直延唱至宋而不衰。本诗以第二人称“君”为抒情对象,这是唐代绝句善用手法,能使听者变为对话的一方,有身临其境之感,这正吻合了乐府民歌问答式的基本特点,也符合我国传统音乐一唱三叹、反复演唱的结构手法。“三叠”者,宋苏轼认为其唱法是首句不叠,其余三句都要重复一次也(《东坡志林》卷七)。宋郭茂倩云:“‘阳关’第四声,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乐府诗集》卷八十,近代曲辞)

历代诗人对歌唱本诗情况屡有提及,大致可分为三阶段。唐白居易对之特别钟爱“,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对酒诗》)“,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听《渭城》”(《南园试小乐》)“,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晚春欲携酒寻沈四著作》)。若说白居易听之更多是为欣赏、为友人相聚时的佐兴,那么刘禹锡“旧人唯有何勘在,更与殷勤唱《渭城》”(《与歌者诗》)、及明李昌祺“九京若更逢何勘,重唱当年《渭城曲》”(《运甓漫稿》卷二《胡子壮游歌》),则是细品其悲,怀旧思友,与王维原意更多相似之处。而唐李商隐“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赠歌妓二首》)、唐张祜“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耿家歌》)、宋陆游“三叠凄凉《渭城曲》”(《剑南诗稿》卷三《阆中作》)、宋末元初何应龙“楼上佳人唱《渭城》,楼前杨柳识离情。一声未是难听处,最是难听第四声”(《两宋名贤小集》卷二百八十九之《有别》)、元李继本“莫唱何戡《渭城曲》,银筝呜咽怨秋风”(《一山文集》卷二《题垂虹亭壁》)、明郑善夫“云山涕泪渭城曲,天地争回易水歌”(《少谷集》卷八《瓠子河遇叶六》)、广澉“谁歌渭城曲,肠断不堪听”(《古今禅藻集》卷二十二《送毛明府令弟还乡》)等,已然是深谙本诗三昧、神交王维了。

本诗影响甚广,波及画坛、词界。取王维此诗意以为《阳关图》的作者,一说是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而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附录三条,诗评五十二则引《深雪偶谈》认为是王维本人所画:“‘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摩诘诗也,世传《阳关图》亦出摩诘之手,遂成二妙。”无论该画作者是谁,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乐”的特点确然,更重要的是,该画正确表达了《送元二使安西》诗“凄咽不堪听”(苏颂《和题李公麟阳关图二首》)的悲髓神理,故宋苏轼《题阳关图诗》赞曰:“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陆游《题阳关图》诗亦云“:谁画阳关送别诗,断肠如在渭桥时。”宋寇准更将此诗扩展为著名的《阳关引》词,表情达意,以示其悲。

《送元二使安西》短短四句小诗,之所以很长时期内经久不衰,愈传愈热,是因其所言别情浓醇真挚,深深触动了人们内心真、善的琴弦,从而使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可见后世将《渭城曲》或《阳关三叠》作为送别的代名词实毫不为过。历代诗评家对王维此诗评价也很高,明胡应麟赞其为:“‘渭城朝雨’,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又“盛唐绝句,‘渭城朝雨’为冠”(《诗薮·绝句》)。正因王维此诗自然真实、语浅情深、余味不尽,方能“千载如新”,成就“唐绝之冠”美誉。无独有偶,明陆时雍给王维此诗评价更甚,称之“语老情深,遂为千古绝调”(《唐诗镜》卷十,盛唐第二,七言绝句)。若说明人崇唐是时代使然,明代诗评家对本诗恐有过誉之嫌,那么喜欢冷静总结反思前代的清人评价可能较为公允,更能接近实情、说明问题,而清王士同样将此诗与李白《朝发白帝城》、王昌龄《长信秋词》、王之涣《凉州词》共誉为“唐朝四大绝句”③,看来我们用“千古绝调,盛唐悲歌”评价王维此诗实不为过矣。

① 陈伯海.唐诗学引论[M].知识出版社,1988:33-34.

② 舒芜.关于李白[N].光明日报,1954.3.29.

③ 王素英.略谈王维的一首赠别诗[J].读书与评论,2006(6).

作 者:申东城,文学博士,四川省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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