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笑[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1209]
戴·赫·劳伦斯(1885—1930),20世纪英国一位风格独特、富有创见的作家。他创作的《儿子与情人》是英国文学史上一部极具代表性的经典力作,集中描写了主人公保罗在成长过程中与母亲莫莱尔太太和两个情人米里亚姆、克拉拉之间的感情纠葛。小说自问世以来,就受到了国内外众多专家学者以及文学爱好者们的批评和关注。他们大多运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女权主义理论或荣格的原型理论等,来分析劳伦斯的这部小说。本文拟从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这一崭新视角重读《儿子与情人》。
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埃奥本于1974年在《女权主义·毁灭》一文中首先提出生态女性主义的概念。生态女性主义是由环境运动与女权运动结合而成的一种时代思潮,它尝试寻求普遍存在于社会中的贬低女人与贬低自然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反对在父权制世界观和二元式思维方式统治下对女性与自然界的压迫。生态女性主义者关注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和人类对自然的剥削之间的内在联系,倡导建立一种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新型关系。劳伦斯也以敏锐的眼光窥视到女性与自然紧密相连的关系,探索了女性和大自然间的相互融合性,成功地揭示了资本主义工业化文明对大自然的破坏,展现了自然与文明和男性与女性的双重对立以及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漠视,体现了作者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表达了他对自然和女性的双重关注。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气质比男性气质更接近自然,是真正的“自然之友”。女性和自然从原始社会开始就有着莫大的关联,她们具有自然的博大和美丽,同自然一样孕育和繁衍生命。女性走向自然,一方面是由于女性与自然之间的本原性的和谐关系,另一方面则是父权制压迫的结果。劳伦斯笔下的自然不但是女性的避难所,同时也是一个疗伤的地方。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找不到的梦想、温暖、安慰,都可以在自然中找到。在小说的第一章,喝得醉醺醺的莫莱尔向妻子耍酒疯,他喊道:“那你就给我滚出去——这房子是我的!是我赚钱来养家,而并非是你。房子是我的,可不是你的。快点滚出去。”已有身孕的莫莱尔太太被丈夫粗暴地推出门外,她感到极度的委屈和无助,“八月的夜晚,月亮很高也很美……挺拔的白色的百合在月光下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似乎有精灵附着一样……她抚摩着雪白的大朵百合花的花瓣……深深吸了口那飘荡的香气,差点儿让她晕倒……她觉得腹中的胎儿也随着她熔化在月光的熔炉里。她与群山、百合花以及屋舍化为一体,所有的一切都宛若在朦胧的梦境里。”她生气的心情在大自然中平静下来,心胸更加开阔,不再计较她丈夫的行为。莫莱尔太太精神生态的失衡,在自然中得到了平衡。米里亚姆不论是外表还是行动都与她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她浑身洋溢着清新、质朴、纯洁的大自然的气息,“她看着她的玫瑰这些花儿很白,一些向内翻卷,很神圣,其他的却兴奋地向外展开……她很冲动地举起手,走上前去,满怀敬意地抚摸它们。”她经常亲近大自然,从中寻求安慰。她不合群,她的朋友、同伴、心上人就是自然界。“在昏暗、严寒的一排排树篱当中有一些红叶。她在树篱旁边走来走去……用指尖爱怜地抚摩着树叶,内心的激情喷泻而出。”米里亚姆始终能够与大自然保持着一种精神上的交流。
一些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认为男性对女性的奴役是从人类对自然的奴役开始的。女性更接近于自然,而男性伦理的基调是对自然的仇视。
小说的写作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正处在维多利亚鼎盛时期,各种机器的大量出现使得传统的畜力、水力、风力远远无法满足生产需求。于是,蒸汽动力应运而生并广泛应用,英国社会对煤炭的需求随之大大增加,从而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矿工。故事发生地贝斯特伍德曾经有着丰饶的生态资源和令人向往的恬淡田园生活,可是“以后,大概在六十年前,这儿忽然发生了变化。小矿井被金融家的大矿所排挤。诺丁汉郡和德贝郡找到了煤矿和铁矿,并且建立了卡斯顿—维特公司”。“两条狭长的铁轨延伸开来,铁轨边上密密匝匝地堆满了一小垛一小垛的木料,近旁就是喷着烟的玩具般大小的火车头在运行。运河像条银带似的随意穿行在黑土堆当中”。原来“田园牧歌”式的生态环境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砍伐的森林、高高矗立的矿井架、喷发的煤烟和硫烟、隆隆的火车和机器的马达声。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恰如一把双刃剑,它给人类带来物质上满足的同时,也对美丽的自然界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
劳伦斯笔下的莫莱尔一家实为英国工业时代普通工人家庭的真实写照。沃尔特·莫莱尔和这个地区成百上千的矿工一样在以采煤为生,从十岁起他就下矿井挖煤,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干活,出井时天早已黑了。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过着“地鼠般的生活”,是作为开矿金融家的工具对自然资源进行破坏和掠夺,同时也是遭到自然界毁灭性报复的直接受害者和承担者。“二十七岁时莫莱尔体质强健,个子高大,仪表堂堂。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闪闪发光……他红光满面,红润的嘴唇更加惹人注意,他的笑声浑厚而响亮”。但是长期的超负荷井下劳动,使他身体上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工伤不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两只强劲的黑红色大手,伤痕累累,手上的指甲都折断了”。“莫莱尔渐渐地衰弱下去。以前他身体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美好,而现在却萎靡了”。他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只能借酒精来麻醉自己。酒醉后回到家里不是上床睡觉,就是打骂妻儿,他暴躁的脾气最终使他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爱,“家里的事什么都和他没关系。没有人愿意理他。孩子们和母亲在一块时,将白天的事情统统都对她说……但是父亲一进来,一切声音就戛然而止。对于幸福的家庭而言,他就像一台工作正常的机器的阻碍”。孩子们都痛恨自己的父亲,男孩子们希望尽快长大,好和父亲打上一仗来捍卫自己的母亲。妻子的蔑视和孩子们的疏远让他备受折磨,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他难以忍受的,从而逼他走上自我放纵之路。莫莱尔的不幸揭示了资本主义文明对人性的压抑、对健康生命的践踏和摧残、对和谐自然的侵蚀和破坏。莫雷尔的悲剧实质上是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他个人的不幸也是英国工业文明的不幸。
众多生态女性主义派别拥有一个共识:大自然所受到的压迫与妇女所受到压迫是联系在一起的。在男权制的西方工业文明社会中,自然和女性有着共同的命运。父权制思想观不仅是使自然遭到破坏的根源,而且是使女性受到压迫的根源。在这个时代,男性由于自身的自然条件、经济地位,作为社会主体在一切社会领域都独占风光,而女性因娇小、柔弱、无力等自然特点,一直处于性别的劣势,成为被忽视、受支配、被选择的对象,成为神圣不可动摇的男权世界的点缀品。莫莱尔太太出身于一个历史久远并且体面的市民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她没有忘记她当时最恨的是父亲对柔和善良、性格幽默的母亲摆出一种傲慢欺人的态度”。莫莱尔太太渴望感情依靠,渴望男性的呵护和疼爱;而丈夫的酗酒、胸无大志令她异常失望。在小说《儿子与情人》的第一章中,莫莱尔太太与丈夫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后,被愤怒的丈夫关在门外,“他来到她身旁,双眼里布满血丝,满脸涨红地朝她凑过去,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她吓得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脱身。他稍稍清醒了些,喘着粗气,粗暴地把她推到门口,又猛地向前一推,砰地在她背后闩上了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造成异化的人性,异化的人性导致了异化的家庭。米里亚姆在家里被一群老是嘲笑她的父兄包围着,他们毫不犹豫地用脚踩她刚刚收拾干净的地板。家里男人们的所作所为使米里亚姆认同她母亲对男人的看法,那就是所有的男人都很野蛮。米里亚姆也感到了自己是家里男人们的牺牲品,她认为,什么都属于男人,什么都叫男人抢走了。在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保罗在他母亲的影响之下,不断地伤害米里亚姆,一步一步地扼杀了米里亚姆与他之间的爱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米里亚姆是保罗对母亲扭曲的爱的牺牲品。她终日渴望的是如何使生活更有意义,然而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空间让她生存,她所拥有的只是想象的自由。
工业文明强大的破坏力不仅能对身处于社会中心的男性产生影响,而且能够通过男性——这一家庭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产生连锁反应,对人类精神尤其是女性的扭曲和摧残,最终导致女性的异化,从而摧毁整个家庭。当莫莱尔意识到他在家庭中的作用除了挣钱养活家人以外,没有任何地位,是其他家庭成员情感上的对立面和家庭中多余的人。他自甘堕落,经常到酒馆喝个烂醉,渐渐地完全丧失了男子气和生活的活力。莫莱尔太太不仅没有把丈夫塑造成一个她所期望的那种高尚的人,反而把他毁了。在这场婚姻中,不仅丈夫是一个失败者,妻子也是一个失败者,莫莱尔太太不得不转向自己的孩子们以求得心灵的慰藉。在小说中长子威廉死去以后,保罗成了唯一可以给莫莱尔太太带来心灵慰藉的人,他们在心灵上彼此分享着一种慰藉。莫莱尔太太把自己身上涌动的激情,倾注到了儿子身上,也从儿子的身上获取了从丈夫身上得不到的爱情感觉。保罗与母亲反常的关系使得他至少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不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对于青梅竹马的米里亚姆,保罗觉得自己心理有缺陷,“我像一个精神上的残废。”保罗的回答清楚地表明了他对自己丧失爱的能力的忧虑和因此而遭受的痛苦。莫莱尔太太对保罗情感的独占毁灭了保罗爱的能力,也排斥了他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真爱的机会。最后,保罗如谋杀犯一般亲手结束了母亲痛苦的生命,也毁掉了他自己生命的支柱。
生态女性主义在反对自然与性别异化的同时,呼唤人们重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劳伦斯看来,“工业文明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破坏了两性之间的和谐的关系,被占有和统治关系取代了。家庭与社会、社会与自然、自然与人、人与人等关系都被纳入恶性循环作用的大系统中。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可怕写照。”在小说中,劳伦斯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且未受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入侵的自然田园风光——威利农场。在小说第六章,保罗和母亲一起去了威利农场。“附近是一片苹果园,苹果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石磨上。树篱下边有一个很深的小水塘,上边有几棵高大的橡树遮隐起来,树荫下面有几头母牛在乘凉。这里十分安静。”在威利农场,“这一家人实际是和世界断绝联系的”,人们过着宁静祥和的生活。劳伦斯刻意描写了农场的动物,如狗、马等,体现了他的“生物中心主义的平等”的生态哲学思想。劳伦斯笔下的自然不仅能给人以安慰,而且可以作为人们居住的背景,使得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处,同时也寄予了作者对人与自然、男女两性之间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望,这正是当代人所心驰神往的一种境界。
生态女性主义重新确立了女性与自然在文学文本中的存在意义,唤起了整个社会对生态问题与女性问题的重视。劳伦斯与生态女性主义者的观点不谋而合。女性更有责任、更有愿望结束人统治自然的现状——治愈人与非人自然之间的疏远。这是生态运动的最终目标。面对今天日趋恶化的地球生态环境,重读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对于我们树立良好的生态行为,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新型的健康平衡生态体系,构建和谐的生态环境无疑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教育意义。
[1]Gates Barbara T.“A Root of Ecofeminism”[A].in Gaard,Greta&Murphy Patrick D.(eds) Ec 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Theory,Interpretation,Pedagogy[C].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8.
[2][英]劳伦斯著.马林译.儿子与情人[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
[3]赵媛媛,王子彦.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述评[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O04(5).
[4]张慧军.从《儿子与情人》看当时妇女地位[J].唐都学刊,2008(4).
[5]张林.关注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l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