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铮[苏州大学文学院, 苏州 215006]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是孙惠芬继长篇力作《歇马山庄》之后又一部有分量的中篇小说。作品描写了李平和潘桃两个年轻的农村留守女性,因丈夫外出打工后共同的心灵空虚和寂寞心理,由敌对到认同,在相似的生活状态之下结成深厚友谊,直到潘桃说出李平从前的堕落经历这个秘密之后二人友谊破裂的故事。小说情节简单,没有着力描写李平回乡之前的苦难遭遇,也没有过多刻画人物的独特性格,而是用大量笔墨描绘了两人从相识到成为知己后亲密相处的琐碎生活和心理状态。有关小说的评论多从女性主义立场来解读潘、李之间的“姐妹情谊”①,借以对抗传统男权社会不平等的性别权力结构关系。我以为这是成立的。但如果仅把这种情谊狭隘地理解为性欲、同性恋情,又不免陷入“个人化写作”的泥沼。
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指出:“承认小说叙事模式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形式化的内容’,那么,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就不单是文学传统嬗变的明证,而且是社会变迁(包括生活形态和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的曲折表现。不能说某一社会背景必然产生某种相应的小说叙事模式,可某种小说叙事模式在此时此地的诞生,必然有其相应的心理背景和文化背景。”②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进行到今天,带来的结果是农村以青壮年男性为主的大量精英或主要劳动力的城市迁移。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结果是农村社会“男性”的缺位。留守的乡村守望者中女性远远多于男性,(除去年老体弱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乡村变成了“单性别”的,乡村中原本稳固的家庭共同体分裂开来,在时间和空间上产生了位移,由男人女人构成的乡村主体被“离开的”和“留守的”所取代。这样的现实在另一位东北籍女作家迟子建的小说《花 子的春天》中也有表现:当所有正常男性离开之后,拯救村子的是一个丧失了男性能力的残疾的男人。李进祥在《狗村长》中用一条恋乡的狗代替了风烛残年的老村长的位置,来做那些本该是村长做的事。这些象征性的隐喻都说明了乡村男性主体的缺位,其内在实质是对当下乡村问题的回应。
残缺的主体让乡村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力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可供讨论的叙事文本。简单说来,小说是在这样的一个让我们可以在当下中国城市化热潮涌动的背景之下,来思考农村留守女性的生活形态和精神世界的文本。
作品的主人公之一李平有过进城的经历。她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返乡”女性。和潘桃一样,她曾经对城市充满了渴望,但城市并未按她的意愿接纳她,在伤痕累累之后,在城市种种近乎残酷的启蒙中,她开始自觉地回望自己的故乡,回望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于是李平觉得:“你要有真情,你就把它留好,留给和自己有着共同出身的乡下男人。”在找到了这样的乡下男人成子之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城市,结束了一个叫着李平的女子的过去,开始了一个叫着成子媳妇的未来。这一次的返乡,虽然不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却也是回归了和家乡相似的能带给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乡村。然而,这样的回归也注定了不是简单的重返——李平在她进村的婚礼上一出现,便迅速成为了全村女人谈论的焦点,“她太洋气了,太城市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空姐”。同时被深深震撼的还有一个叫潘桃的姑娘。潘桃一直向往城市和浪漫,却始终没有走出歇马山庄,身在农村,心在城市。她违抗婆婆的意思提出到城里“旅行结婚”,她看似朴素的婚礼,其实是一种精心的选择,是对宿命的抗拒。在和李平的交往中,李平家里餐桌上的米色桌布,炕上铺的雪白的床单,这代表着城市文明的“洋气”的日常小物带给了潘桃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和新鲜感。李平也同样被这个直率、美丽、传奇的乡下姑娘感动,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尊重、被欣赏、被需要的极大的个体精神满足。这种满足感繁华的都市不曾给予她,憨傻的成子不会给予她,粗鄙落后的姑婆婆无法给予她。于是,在漫长的没有男人的共同时空里,她们的生活重新有了色彩。她们像一对恋人,互相诉说理想和浪漫的含义,“她们发现,她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日子”。
随着和潘桃友情的加深,李平渐渐认识到,结了婚就逼迫自己过上一种乡下女人的日子是一种错误,人生不会有几度青春,打扮自己不全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自己。不依附于任何人,为自己而活,取悦自己,活得精彩。这也是她在城市受过伤痛之后的领悟。于是二人成了村里女人中的异类,她们化妆,穿漂亮衣服,并且更换频繁,完全不似农村女人那样由于男人不在,便疏于打理卫生和打扮自己。这样的另类在乡村文化中是不能被接受的,以李平姑婆婆和潘桃婆婆为代表的传统卫道者“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面对背后的诋毁和登门指责,李平理直气壮地说:“这确实是我的家,你们这么一大早闯进别人家吵架,是侵犯人权。都什么时候了,都新世纪了。”这句话极具现代色彩和自我主体意识,任凭旁人说三道四,她们只管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二人在与双方婆婆的对抗中得到了胜利,这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是不向现实屈服的合唱”。
由于男性缺位陷入凋敝零落的村子因了她们的存在,重新散发了生机和活力。这在孙惠芬《歇马山庄》这部小说里也有过非常明晰的表达:小说塑造了小青这个叛逆的乡村女性形象,和把全部生命与爱都孤注一掷地寄托于一个男人的月月不同,她追求自我实现,把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性格鲜明而又具代表性的农村现代女青年,与最终挣脱了对男人依傍的月月一起,对传统的农村女性形象进行了全新的诠释,由此现代城市文明挑战着乡土传统最后一根敏感的神经,以自信而优雅的措辞宣告了胜利者的姿态。
查尔斯·泰勒指出:“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一种方式是在与那些对我获得自我定义有本质作用的谈话伙伴的关系中;另一种是在与那些对我持续领会自我理解的语言目前具有关键作用的人的关系中——当然,这些类别也有重叠。”③大多数农村“留守女性”独立生活,两性交往匮乏,而且仍然被传统规范严格控制,但女性之间却可以自由交往,于是,在这男性缺位女性相对集中的社会里,女性更容易在同性身上获得理解和身份认同,在这几乎摈除了男性的空间里,她们相互之间没有了角色期待。男性的缺席和不在场促生了农村女性的自主意识和友谊。在城乡二元结构中,城乡文明作为二元被对立地看待,当城市化的过程被看做是现代城市文明代替传统乡土文明的时候,性是应该被重新放大和定义的。李、潘二人的友谊既是现代性意义之下乡土文明被同化的必然结果,也可以说是在城乡文明抗衡的过程中,个人完成的自我身份认同和自我确立。
应该看到,“作为一个迟发展国家,中国的现代化也许不可避免地要伴随着痛苦的‘现代性’经验,实际上,‘现代性’而不是‘现代化’,几乎从人文上把人类统一起来。但这确实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没有统一性的统一,一个充满斗争与矛盾、充满焦虑的统一。”④现代性许诺了创造历史的原动力,也产生了王起明式的充满暴力、欲望和乌托邦思想的破坏性力量。一种文明替代另一种文明的过程不是直线进行的,它充满了悖论与矛盾。小说最后,两个现代农村女性相濡以沫的友谊,因一丝细小的心灵杂质而破灭了。李平最后的悲剧似乎是潘桃的嫉妒造成的,表面看来是人物性格的原因,就其深层次来说是文化的悲剧、时代的悲剧,是现代性席卷下中国乡村落后的性别结构体系和小农意识的残存作祟。乡土的现代性道路不是一蹴而就的。“时代文化变迁并没有根本改变女性的精神处境,乡村的女性在都市被欺凌被榨取,回归乡土的情感之路也被阻断,贞操观念仍然是高悬在她们头顶的剑。”⑤对李平而言,新旧社会规范与女性真实自我欲求之间产生了冲突与分裂,在现代性横扫一切的时代进程中,她无意也宿命般地成为了悲剧人物。
小说中有乡村女性向往城市、逃离乡村的努力,也有城市和传统对她们的多种伤害,农村与城市、现代与传统、理想与现实多重矛盾交织,而孙惠芬处理得相当妥帖。她的写作充满了女性的细腻,却没有那么多女性的自恋,她没有采取“个人化”立场,没有女权主义者那么多对男权的声讨、控诉。这部小说正是因此具有了比较宽阔的生活容量和厚重的思想蕴涵。小说在书写当下特殊的历史交替时,没有陷入枯燥的苦难叙事的天地,也没有执著于乡土文明的哀悼,她的乡土情结表现为借乡村题材将现实存在的“单性”乡村细节放大,写出了当下乡村的内在矛盾以及巨大变化背后的那些发人深思的现实与人性。这才是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的。
① 魏天真《“姐妹情谊”如何可能?》中提到:“姐妹情谊,Sisterhood,曾一度风靡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文艺理论界,文学乐于构建的理想国,动因在于女性作家、批评家争取女性团结以获得力量的愿望,也基于女性四分五裂而无力反抗压迫的实际。”《读书》2003年第6期。
②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页。
③ 查尔斯·泰勒著,韩震等译:《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
④ 韩毓海:《“现代性”与“现代化”》,《学术月刊》1994年第6期。
⑤ 季红真:《人文立场的绝望坚守》,《厦门晚报》2003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