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绂文[贵州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贵阳 550025]
在文学史上,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并没有一个统一模式:有的不被编辑看重,丢弃一旁而差点埋没,如曹禺的《雷雨》;有的作者认为并未完成,尚待在修改完善的过程中,如《红楼梦》;有的在当世默默无闻,经过后世不断阐释而万丈光芒,如杜甫的诗作;有的作品出现时作者不满意,还想继续修改不准备发表而又偶然面世,如卞之琳的《断章》;有的被时局动乱和时代氛围乃至个人心态所左右,如钱锺书的《百合心》,如卞之琳的《山山水水》的遗失则成为文学史上永远的遗憾,其中既有个人因素,也有时代风云所致。诗人冯至在处理自己的代表作也是果敢决断,1955年编选诗文集时一首也不选《十四行集》中的诗作,而在其他非特殊时代则总是将该诗集中的二十七首全部收入,现在似乎很少有人再怀疑这些诗作的经典性。然而在这种果敢决断中,冯至某些作品并不都像《十四行集》那么幸运了,他还有一些优秀诗作不但被时代忽略了,同时是也被诗人自己遗忘了,其中《秋战》就是这样的诗作。
《秋战》在冯至各种诗文集中出现的次数较少,第一次是1927年作为北新书局“沉钟丛刊”之一的《昨日之歌》中,再一次亮相则是1999年出版的《冯至全集》,以及1997年之后的各种貌似初版重印的《昨日之歌》了。本文结合自己多年对冯至诗文研究的持续关注,将对《秋战》一诗的阅读感受与广大同仁分享:认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难得的一首佳作,是一部中国社会转型中的现代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神”与“魔”、灵与肉的相互搏斗与厮杀的心灵史诗。《秋战》全诗共十节:第一节可以看做引诗,作为全诗的第一部分;第二至四节为第二部分;第五至七节为第三部分;第八至十节为第四部分。鉴于这首诗流传不广,下面将采取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方式,将这首诗中所蕴含的秘密逐层向外敞开。
都说我是还年青,还勇敢——/但是一个天大的疲倦呀,/凭空落到我的身边;/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
这是全诗的第一节,也是全诗的引题。写别人眼里的“我”和实际内心世界中的“我”之间差别,即“兴奋”与“疲倦”之间的对立,或者说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对立以及形成对立的原因。在别人眼里,“我”肉体上是还“年青”的,“勇敢”的,意味着充满生命力量,生机蓬勃的;然而与之相对,“我”的内心世界里却笼罩着“一个天大的疲倦”。那么“年青”、“勇敢”的“我”为什么会有“天大的疲倦”,“天大的疲倦”为什么无缘无故(凭空)地“落到我的身边”?因为“秋战”——“我”“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即这组对立统一于“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秋战”二字。
我的眼里这样的昏迷,/我的心是这样的荒乱,/像是黄昏铺盖了家家的坟墓,/黑夜呀,来自风涛的彼岸!//沓沓地走过了秋的队伍,/那是风和雨,落叶与沙尘,/悲笳,马蹄,还有远远地/远远地战场上的哀音。//战场在我的心田上,——/神啊,你可曾听见了这里的杀声?/疲倦长久地落在我的身边,/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
第二部分承接第一部分直接描写“秋战”的场面,即“我”和像“我”一样的人“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朝圣场面:“我”还年青,但眼是昏迷的;“我”还勇敢,但心是荒乱的;“我”生命力应该是旺盛的,但却“像是黄昏铺盖了家家的坟墓”一样死气沉沉。这组对比说明在“秋战”中,看起来应该强大富有生命力的“我”,其实很软弱,毫无生气。那么,这样的“我”踏入激烈“秋战”——在那“来自风涛的彼岸”的“黑夜”里的朝圣场面——是什么样子呢?“沓沓地走了秋的队伍”,说明“秋战”对阵场面的巨大;“那是风和雨,落叶和沙尘,/悲笳,马蹄”说明秋夜里战斗的激烈与艰难;“还有远远地/远远地战场上的哀音”说明“秋战”的残酷,已经有许多像他一样的朝圣者在秋夜里被杀得哀声不断。因此在黑夜里的“秋战”对阵双方的场面之巨大,战斗是这样的激烈,战争是这样的残酷。在精神上软弱,毫无生气的“我”岂有不败之理。
黑夜里的这场“秋战”,不只是发生在别人奋战的彼岸,其实真正的激战是在此岸的“我的心田上”,“我”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与其他朝圣者一样遭遇激烈战斗,在战场上不只是别人发出“哀音”,“我”也发出“神啊,你可曾听见了这里的杀声?”呼救的哀音。因为自己战败了,身心疲惫,这一次“疲倦”不仅“凭空”落到身边,而是“长久地落在我的身边”了。但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追求“为了死亡,为了秋天”,仍然在兴奋地歌唱:“为了死亡,为了秋天!”
我又辛苦,又空虚,/仿佛一个沙漠的国王——/他只有头上的乌褐的云彩,/我呀,黑色的旗子在面前飘荡!//那是母亲遗留的赠品,/当她在战场上败退的一瞬,/她撕下一半永留在我的面前,/其余的,引导着她的灵魂长殒!//如今只有它在战场上耀耀飞扬,/不知是欣欢,还是凄惨?/疲倦长久地落在我的身边,/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
第三部分写“秋战”后“我”一无所获,疲倦的“我”不再像别人认为那样“还年青,还勇敢”。“我又辛苦”是自己“秋战”失败心理疲惫的感觉,“又空虚”说明在挑战中精神追求上一无所获。冯至把“我”比作沙漠的国王,“只有头上乌褐的云彩”,其实沙漠的国王并没有真正拥有他头上的云彩,因为他无法控制、驾御头上那飘荡不定的云彩。而此时,“我”跟沙漠的国王一样,唯一拥有的是那在“秋战”的战场上共同作战的母亲在临终败退的一瞬,撕下来赠送给“我”的半边黑色旗子——那飘荡不定的、无法把住的命运之旗。“其余的,引导着她的灵魂”长殒落地有个安放处,不再继续在空中飘荡,也就是母亲能利用它——“半边黑色旗子”把住了自己的命运。相反,“我”的另一半黑色的旗子却不能引导“我”的灵魂长殒,让“我”把住自己的命运——“如今只有它在战场上耀耀飞扬”——找不到归路,“我”还将在“秋战”的战场上继续孤独地奋战,因此向上帝提出了疑问:“不知是欣欢,还是凄惨?”
这就形成了对比:同在生命的朝圣战场上,真正“不年轻”“不勇敢”的母亲在战场败退而死,却在战场上寻到一面黑色的旗子,并拿一半赠送给我,所拥有的另一半黑色旗子也能引导她的灵魂长殒;而年青、勇敢的“我”,在战场上奋争不已却一无所得,唯一拥有的是母亲临终送给的,让“我”无法把定的“另一半黑色”的旗子,这样在这一场兴奋的歌唱“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秋战”中,“我”的魂灵并没有像母亲一样能找到最后的归宿。
都说我还是年青,还勇敢——/哪里有力量啊,把这个队伍赶散?/春日的和平,是那样的辽远,/油油的绿草,尽被战马摧残!//风吹着旗子,旗子扫着风,/满地是战士的骸骨——/殷勤的圣者会给他们最后的慰安,/十字架竖在高高的坟墓!//神啊,我却永远望不见/望不见十字架上的光灿——/疲倦侵蚀了我的衷心,/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
这一部分是全诗的收束,先遥相呼应第一部分的引诗,再总结第二、三部分的“我”和“我”的战友在“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秋战”历程中所得到的不同结果以及我疲倦的原因。
首句先用与第一节相同的诗句:“都说我是还年青,还勇敢——”来导入总结的第四部分:“我”本来就没有勇气,毫无生命力,再经过激烈、残酷的“秋战”历程的摧残与磨难,使“我”在精神上倍感辛苦,变得更空虚,唯一剩下的只是疲倦,除了没有精神支撑的肉身之外,一无所有。“哪里有力量啊,把这个队伍赶散?”“这个队伍”是指第二部分中阻碍像他一样在朝圣道路上的敌对者。“哪里有力量”遥接了第二部分的“我的眼是这样的昏迷,/我的心是这样的荒乱”。这样的“我”哪里有力量在秋夜的激烈——残酷的战场上把障碍物的“这个队伍赶散”,像其他人一样看到十字架上的光灿呢!
“春日的和平,是那样的辽远,/油油的绿草,尽被战马摧残!”冯至在写“秋战”“死”后得到不同结局之前,再次用与死相对的“生”的不同遭遇的对比作铺垫,同时也呼应了第二部分的“秋的队伍”和“战场上的哀音”,前后组合共同回答了“我”为什么对“生”的“疲倦”:一、战场上的“我”不如其他的朝圣者一样得到黑色的旗子;二、生活中的“我”也不如别人:“我”生命中的“春日”是“那样的辽远”,根本没有能够和别的生命一起在“春日的和平”里共同成长,有的只是能够被其他的生命(如战马)“摧残”。因此年青、勇敢的“我”对“生”只有疲倦、“天大的疲倦”,根本没有力量把“这个队伍赶散”。因而“秋战”的结局的不同就不想而知了。
“风吹着旗子,旗子扫着风”,这是“秋战”后的命运之旗——承接第三部分的“其余的,引导着她的灵魂”的旗和“黑色的旗子在面前飘荡”——这些能引导灵魂有个归宿的旗,是属于像母亲一样的“满地是战士的骸骨”们的,“我”并没有获得这种命运之旗。那么,“风中之旗”为什么能把住她(他)们飘荡不定的灵魂,让它有个安放处,并引导它长殒安息呢?因为有“殷勤的圣者会给他们最后的慰安”,把“十字架竖在(她/他们的)高高的坟墓!”在基督教中,“十字架”是“神人合一”的神人关系的象征:对于信仰者来说,在以死亡(十字架中的横线)为界的十字架的“神人合一”关系中,处在十字架上端的神(上帝),预示着永恒、无限、超越、绝对等终极意义,是一种对人光照、救赎、恩典和赐福,并应许未来将有的新天、新地和新人,因而给人带来希望,期盼和信心;对处于十字架下端的人而言,则应该认识到自己的相对、短暂、欠缺、有限的人生。因此,人希望通过追求绝对、永恒和无限来实现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引诗分析中提到,“我”在肉体上年青、勇敢和在心灵上疲倦,以及疲倦和兴奋都对立统一于“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秋战”中。后面三部分战场的巨大、残酷和“我”的软弱、毫无生气,逼近心里杀声与和平春日的辽远,以及别人获得旗子和“我”一无所获等对立则都统一于第四部分的“十字架”中。其实以死亡为横线(界线)的“十字架”就是“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另一种说法;“死亡”正是“十字架”中的横线,时间则是“十字架”中的竖线,那么竖线时间与横线死亡交叉处的“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对于基督信仰者而言,秋天——肉体的终结(死)时——圣者把十字架竖在他的坟墓上则意味着圣者以其永恒对历史的昭示和其人性的完美无缺,使本不可逾越的两极相通,使上帝的无限恩典与人的终极关怀相遇。“殷勤的圣者会给他们最后的慰安,/十字架竖在高高的坟墓!”就是说,战友们在寻求灵魂安放处、寻求生命的意义的“秋战”中,实际上超越了有限的自我,超越神人之际的无限距离,回到了上帝的身边,远离作为人的痛苦与磨难,获得了新生、获得了永恒,实现了自己的终极关怀——自己存在的终极意义。
那么在“秋战”中,大家都是“为了死亡,为了秋天”而战,为了十字架(得救)的相同目的而战,一无所获的“我”得到的结局则截然相反:
神啊,我却永远望不见/望不见十字架上的光灿——
拯救、引领和启示生命的上帝作弄了我,既允许“我”在“秋战”中努力追随她,让“我”遭遇的“秋战”,结果并没有得到圣者的慰安,让十字架引导“我”的灵魂回到上帝的身边。那么关爱每一个人、全知全能的上帝,你究竟匿藏何处?在生命的最后季节里,“上帝”在“我”的面前仍然是模糊的、遥远的,是“望不见”的。因此“疲倦侵蚀了我的衷心”,这里的“疲倦”既不只是引诗中对现世生活、让人读起莫名、凭空落下来的“疲倦”,也不是只是在第二、三部追寻上帝的拯救、引领和启示生命的“秋战”——天路旅程中身体的“疲倦”,而是直接点明处在绝境中的“我”对“上帝”心灵的“疲倦”,是在尘世中“我”对信仰上帝的身心疲倦。
在这场“秋战”中,其实是身处传统价值信仰崩溃的“我”在信仰重构中“神”(精神)和“魔”(肉体),或者说“上帝”和“撒旦”在自己灵魂深处和情感世界中搏斗与厮杀的悲惨过程中,母亲及像她一样的战友们都得到了上帝的恩典,相反只有“我”一个人“望不见”上帝的光灿。也就是说,在价值信仰失落的困境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的敏感人士通过祈求“上帝/神”的援助,试图走出精神上的困境与迷茫,抚慰身心的紧张。然而其结果是:在《秋战》中基督上帝并不能拯救“我”,使得对“生”疲倦的“我”,最终对十字架感到疲倦——即对上帝拯救之路的“疲倦”,也就是诗中“天大的疲倦”,最终这个“疲倦”“侵蚀了我”对信仰上帝的“衷心”,即基督信仰并不能拯救价值信仰崩溃中的中国人——“我”,更不抚慰内心的紧张!
除了上述已打开的文本世界的秘密,让我们感到这是一首蕴涵丰富的杰作之外,这首诗在诗艺技法上也是格式谨严,诗韵和谐的难得佳作。主要表现在:一、作为引诗的第一节和每一部分的结尾都采用重章叠句的方式把“我”的情感反复渲染和步步推进,即第四节、第七节和第十节:“疲倦长久地落在我的身边,/兴奋地歌唱啊,/‘为了死亡,为了秋天!’”作为整首诗的大旋律,低回悲痛地将“我”“天大的疲倦”推到最后的“绝望”并给予呈现出来。二、全诗每一节的行数相同,除了大旋律的几节外,其他诗节不但行数相同,而且行内的顿数相同,字数也基本相同,并且每一节内部押韵整齐乃至整首诗也基本押韵,构成全诗的另一条旋律。当我们在吟诵这首诗时真切地感受到大小旋律在内心中交织回荡!
这样整首诗大、小两条旋律共同将这已打开秘密的“秋战”——“魂灵”的朝圣之诗奏响!
[1]冯至.冯至诗文选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2]冯至.冯至全集[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3]《昨日之歌》的这类版本主要有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两个版本。
[4]卓新平.基督宗教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