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 曹晓丽[新疆伊犁师范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解读鲁迅作品及其思想是一件苦痛的事。这份苦痛源自鲁迅本身。鲁迅在肩负启蒙大任时,因为太过自知,看清自己的历史中间物地位,又太过知人,知道自己的卑微,又看清夜的漫长与黑暗,在悲伤中呐喊,在孤独中彷徨,在沙漠中坚持前行,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后来的我们在阅读其作品探讨其思想时感到一种苦痛,这是先驱者传递给后人的一种苦痛的力量。这种苦痛的力量散发出极强的现代意义色彩。本文选取鲁迅浩瀚的思想之海中两朵耀眼的浪花来做分析推究?其一,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力作《狂人日记》中的呐喊之声——“从来如此,便对吗?”由狂人之口发出的这一声呐喊从此拉开了封建礼教是吃人礼教的战斗的序幕;其二,是《野草》集中鲁迅一再强调的“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启蒙哲思。
鲁迅曾说他“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①,钱理群说鲁迅这样说并非谦词,“而是如实地反映了他自己以及他所处时代的历史过渡性质”,“他是无限的运动过程中一个有限的环节”②。后来的我们在鲁迅的思想中汲取自己以及自己所处时代所需的营养,这才是学习鲁迅的现实意义所在。
梁启超在《五十年来中国进化概论》中说“近五十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第二期所经过时间比较长——从甲午战役起到民国六七年间止。约二十年的时间,政治界虽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简单说,这二十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恰值欧洲大战告终,全世界思潮都添许多活气,新近回国的留学生,又很出了几位人物,鼓起勇气做全部解放的运动。所以最近两三年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简言之,就是辛亥革命之后的几年间,中国人渐渐感到“人格的觉悟”才是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按鲁迅的话说就是“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③,恰恰此时有了一些归国留学生,还有国内一些有志之士,加上国际环境和国内实情,加上外国文艺思潮的影响,尤其是一些外国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影响,各种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最终掀起了思想启蒙运动。鲁迅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启蒙运动中不是走在最前面的,甚至在早期基本没有参与,只是冷眼旁观。而上文提到,鲁迅把改造国人的精神当做当务之急的大事来做,希图靠提倡文艺运动来启蒙中国人麻木的思想,唤醒沉睡的灵魂,但回国之后面对启蒙大任反而选择了沉默,这到底是为什么,尼采的诗文是对鲁迅的沉默最好的注释:“我不是一个快成急就的思想者;我必须长时间的等待我自己——水总是迟迟不肯从我的自我之泉喷涌而出,我经常焦渴得失去了耐心。我所以隐退到孤独之中,就是为了使我不至于不得不从公用的水槽饮水。当我生活在人群中时,我的生活恰如他们的生活,我的思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思想;在他们中间生活过一段时间以后,我总是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设法使我离开我自己,夺走我的灵魂——我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并且恐惧他们。因此,我必须走进沙漠,以便恢复正常。”鲁迅在日本学医时接触到尼采的思想,深受触动,似乎感受到了身边的麻木人群如同尼采身边的人群,麻木,迟钝,要想保存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意志,必须学会孤独,学会沉默,学会忍受,如置身荒漠的无助。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言“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归国后的鲁迅看到的社会实际情况就像一间黑暗的铁屋子,里面的人们基本都在沉睡,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单薄,似乎没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能力和魄力。也许是因为太过自知,或者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太失望,归国之后的鲁迅选择了沉默。但内心的理想在纠结着自己,理想与现实交错盘延如大毒蛇缠住灵魂。直到1918年,为杂志《新青年》写下《狂人日记》。读《狂人日记》,最震撼人心的是文中那段关于封建礼教吃人的呐喊“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尼采说“上帝死了,一切价值重估”,而鲁迅借助狂人之口重估的正是延传千年的封建礼教,此时的狂人正如那个走出家门的堂吉诃德,“他再也认不出世界了,世界没有了最高的法官,突然显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真理解体了”④,狂人面对这个既定的真理已然解体的世界,真心地劝告自己的哥哥,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哥哥说从来都是如此,于是狂人发出“从来如此,便对吗?”的喊声。五四时期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质疑与创新的精神,鲁迅为我们开启了艰难的大门,“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们”指的就是后来的我们。今天的我们再来学习鲁迅,就是学习他那种满心责任与忧国忧民的精神。
最近正在热议的关于“鲁迅作品是否从中学语文课本中删去”的问题引起国民的关注,甚至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节目专题也讨论“关于鲁迅作品的现实意义”。也许是现在的时代离五四思想启蒙时代越来越远,鲁迅的“呐喊与彷徨”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但现在的时代真的不需要鲁迅思想了吗?恰恰相反,鲁迅对现实的揭露,对既定价值的怀疑和否定,对假大空的憎恨,对中庸思想的质疑,都值得任何时代的人学习,尼采说过,没有一个艺术家能容忍现实,鲁迅也说过,知识分子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所感受到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每个时代都有先知先觉的人,先知先觉的人总是会对现实感到不满,这就是促进时代发展的动力所在。
鲁迅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甘愿冒着被人唾骂的危险掀起封建礼教是吃人的礼教的革新运动,因为是发出如此呐喊的第一人,这就注定了鲁迅在呐喊时的犹豫和彷徨,甚至因为无人响应而感受到的绝望。尼采曾说:“我是真理之声。——但是,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为迄今为止的真理全是谎言。——对所有价值进行重新估价:我的这个公式对人类来说是最高的恢复理智活动的公式,对我来说,这个公式已成为具体生命了。”⑤而鲁迅提出“封建礼教是吃人的礼教”这一命题之后,就暗示着中国的时代似乎正在进入到既定的价值必须重估的时代,有人说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就是上帝退隐之后社会出现理性化色彩,换句话说,鲁迅在中国的命运与地位和当年尼采的这段言论有着惊人的吻合之迹。而事实证明,鲁迅用生命在实践着这一公式,一如当年的尼采。
鲁迅有一个困扰灵魂的命题就是怎样在黑暗中看到希望并且自救或者救人。鲁迅在散文诗集《野草》中写下这样的句子“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阅读《野草》,我们发现鲁迅深陷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徘徊犹豫,难以自拔。鲁迅一再强调不要轻谈希望或者绝望,因为希望暗含对将来的期望,期望的事能否实现只有到达了才会知道;绝望是针对现在,但现在还未到最后关头,没到最后也不能轻言绝望,否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但人之以为因素之一就在于人在遇到事情时会有丰富的内心情感,而这种情感在爆发的瞬间是不受理性控制的。换句话说,鲁迅不愿轻谈绝望或者希望,但真实的内心情感总是会受到二者的纠葛,纠葛之作《野草》记录下了鲁迅坦诚的内心情感,鲁迅曾说他的所有哲学就包括在《野草》里。阅读《野草》,从第一篇《题辞》就可看到一个真实而苦痛的鲁迅。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绝望与希望之间,沉默与开口之间,充实与空虚之间,鲁迅游移在其中,无法自拔。形而上学的思维公式是“非此即彼”,即“希望就是希望,失望就是失望”,采取这样的思维路线,或者导致盲目乐观,或者走向虚无主义,这正是鲁迅最感痛心的。在他看来,盲目的乐观,或者一蹶不振,极度的悲观,都是我们民族实现思想观念现代化,进行改革的障碍。换句话说,对未来抱有过多的希望,或者对现实产生过于悲观的情绪都是不应该的。正如鲁迅所言“绝望之于虚妄,正如希望相同”,“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鲁迅也曾感慨自己的言语和作品似乎太过黑暗。但深究之后,我们就会感受到鲁迅的用心良苦——对现实过于悲观对未来过于乐观,都无济于事,要紧的事是要敢于和黑暗的现实作战,争取可能到来的光明。但鲁迅认为光明是属于青年的,他已经预备在与黑暗作战中牺牲掉自己。每一个历史的过渡期都有为改革牺牲的人,这就是历史中间物的悲剧命运,但鲁迅“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做不悲观,……向前走着”⑥。看似矛盾的思想其实渗透出一种理性的力量,“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⑦。换句话说,做一切事情,都要具备理性思维和承受挫折的能力,“……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对于青年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鲁迅用看似矛盾然而坚定的形象在为后来的青年开启新时代的大门,让身为青年的我们从他身上汲取营养,哪怕汲取的过程充满了痛苦,正如诗人穆旦所言“鲁迅句句的紊乱都是真理,我们从他身上获得的是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①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转引自《心灵的探寻》,钱理群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7页。
② 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③ 鲁迅:《鲁迅著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版,第95页。
④ 李茂增:《现代性与小说形式》,东方出版社,2008年2月版,第15页。
⑤ 戚人译:《尼采文选·上帝死了》,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12月版,第12页。
⑥ 鲁迅、许广平:《两地书》,转引自《心灵的探寻》,钱理群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40页。
⑦ 鲁迅:《坟》,转引自《心灵的探寻》,钱理群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