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词曲中“西湖”的文化意象

2011-08-15 00:42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学院南昌330013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西湖文人文化

⊙李 昱[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学院, 南昌 330013]

西湖是一处以秀丽清雅的湖光山色与璀璨丰蕴的文化古迹和文化艺术交融一体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西湖的洵美,得益于文仕的用心经营,更得益于骚人的吟咏渲染,使她不但有秀丽的自然风光,也蕴涵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西湖有关的诗章词赋、人物风流是人们喜谈乐道的。文学中的“西湖”,如其山水美景一样迷人。其中又以宋、元两朝为甚,尤其是宋元词曲。两朝歌咏西湖的词曲作品,据初步统计大概有两百余首,许多宋元文人咏西湖甚至是作出一组词曲:宋人张矩有《应天长·西湖十咏》,周密有《木兰花慢·西湖十咏》;元人卢挚作[双调]《湘妃怨·西湖》四首,薛昂夫作[中吕]《山坡羊·西湖杂咏》七首。周密等人组织了西湖词社,元代则有西湖散曲一类。这些作品承载了宋元文人深厚的思想感情,蕴涵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引发人们深远的联想。

一、天人合一的文化意蕴与精致灵秀的文化品味

“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庄子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易传·文言》有“与天地和其德”的精湛思想。两宋时期,天人合一的思想发展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文化思潮,几乎为各派的思想家所接受。历史渊源久远并由张载率先明确提出的“天人合一”命题,所表述的是和谐统一的精神,西湖正是以和谐为美的典范,湖与城市、山峦、钱塘,以及湖内湖外的陆地、建筑、游人,交相辉映,精美协调,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文化意蕴和精致灵秀的文化品位。赏宋词元曲中的“西湖”,也同样具有这一文化意象。

西湖的和谐在于景谐,亦在于人谐。柳永《望海潮》“重湖叠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湖外有湖、山外有山,锦绣山水清丽可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俯仰得见、闭目有香。”“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互文成趣,让歌声与乐声交融,晴朗与幽静互协,一个“弄”字更令歌乐者的潇洒欢快之情陡增,体现了人景之谐和。“嬉嬉钓叟莲娃”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太平盛世下的百姓安乐图,体现了人人之谐。同样,康与之《长相思·游西湖》“南峰高,北峰高”蕴含了对称美,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大自然的和谐;“郎意浓,妾意浓”蕴涵的是人人相爱之和美。

元曲不乏冲天怨气,但走近西湖却常见心仪融洽之句。徐再思的[中吕]《朝天子·西湖》中的“宜酒宜诗,宜晴宜雨”,点写出西湖诗酒游观适合、美景晴雨相宜的特点。张可久[双调]《落梅风·春晚》中写:“东风景,西子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茑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将西湖暮春小景写得动静交织、声色灵动。赵善庆[双调]《折桂令·西湖》描写:“浓淡峰峦,高低杨柳,远近桃花。临水临山寺塔,半村半郭人家”,湖畔春景风物构成了一幅谐美画面,“紫陌游人,画舫娇娃”,“游人”与“娇娃”融入景中,协调悦目。刘时中[中吕]《山坡羊·侍牧庵先生西湖夜饮》写出了西湖的虚涵之美和一碧无垠、波光千顷的空阔之美,蕴涵了“天地合一,万物一体”的文化精神。夜游西湖,看“十里波千顷”,见“兰舟直入空明镜”,感“碧天夜凉秋月冷”,叹“天,湖外影。湖,天上景”。湖天阔大、夜色清华,是一幅寥廓无垠、水天相融、虚实隐现、澄澈幽静的美好画卷。

西湖之美,美在和谐。与元代其他散曲作品的激愤直露比较起来,西湖散曲显得温和婉转,这也反映了其贵和谐的文学品质与文化精神。这些浑然天成、和谐灵动、柔美精致的自然景观和长期以来积累的词章歌咏、人文掌故使西湖成为古今休闲的一个绝好去处,而其休闲文化的核心内涵正是天人合一。

二、忧患意识与感伤情绪的精神寄托

西湖如美人,她款款而立,让人流连、歌咏,但这美人身世不由己。静静而立的西湖摆脱不了世事沧桑,也拒绝不了一颗颗渴望慰藉的心灵。于是洵美之处便有了失乐园的担忧,有了沧桑记忆、忧世情怀。而讲到西湖文学的忧患意识,人们很容易联想到湖心亭清喜阁悬挂的明代胡来朝的一副对联:“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在笙歌美景中亦不忘悲悯。

忧患意识,感伤情绪古来有之。《诗经》中已跃动着忧患之思,黍离之悲。此后,屈原有行吟泽畔的忧伤,司马迁立发愤著书之志向,杜甫抒山河破碎之沉郁;王禹 空作对雪吟,辛弃疾拍遍阑干苦;李太白感行路多艰难,龚自珍劝天公重抖擞……或对国家命运的深思忧虑,或对黎民苦难的感伤同情,或喟叹现实环境的逼仄艰难,均感人至深。宋代虽经济文化振兴,可唐末藩镇尾大不掉的历史,造成了北宋外患天定的现实。这个长期经受外族侵扰的王朝,终于发生了靖康之变,被逼迁都,导致宋人忧患长存。宋元易代、元蒙统治的沧桑巨变引发众多感伤愤世之声,那些没有“根脚”的文人不仅入仕无望、前程渺茫,更困顿潦倒、落魄惶惑,使宋元文学多具有忧患意识和感伤情绪,西湖词曲亦可印证。

周密《曲游春》写南宋亡国前夕朝野上下沉溺歌舞享乐。词中西湖蕴涵着忧思,“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作者担心好景不长。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写于宋亡后,西湖在作者眼里成了一块伤心地,那“一抹荒烟”令人倍感“凄然”,以致“怕见飞花,怕听啼鹃”,“无心再续笙歌梦”,只好“掩重门、浅醉闲眠”。西湖词曲总体呈温和、平静之态,但也有例外。文及翁《贺新郎·游西湖有感》写于南宋灭亡前,作品表现了无限的哀愁和愤慨。那西湖,虽“风景不殊”,却将“举目有河山之异”,于是作者问:“千古恨,几时洗?”当权者如此耽于逸乐,何时能洗雪国耻?激愤之情,跃然纸上。没有强烈的爱国热情,深沉的忧患意识,怎会如此的悲痛愤恨。

元代文人游西湖常禁不住感伤逝水流年、怀才不遇。徐再思[双调]《蟾宫曲·西湖》写自己“皓首苍颜”再到西湖,想着“今日重来,莺嫌花老,燕怪春悭”,表达了伤感悲凉的情绪。梁曾《木兰花慢·西湖送春》不知花儿“为谁落?为谁开?”慨叹“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叹“人生能几欢笑”。作品以“送春”为题,揭示了爱惜春光,珍惜生命的意蕴,曲与湖都染上了几分感伤。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是人生无常的写照;“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说的是英雄豪杰也无法永占历史舞台。回望历史,观照现实,文人普遍感到人生起伏、世事兴亡的沧桑变化,他们要表达、要抒发,而西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元末散曲作家汤式作[双调]《天香引·西湖感旧》写西湖的剧变。先“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再“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且“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昔盛今衰对比鲜明。从元顺帝至正十六年,张士诚部占领杭州,到至正二十五年张战败,杭州陷于战乱达十年之久。正是“昔日西湖,今日南柯”。张可久[双调]《水仙子·西湖废圃》抒兴废情怀,通过惨淡感伤之景发古今变迁、人世沧桑之慨。“神仙环 今何在”——往日繁华如今哪里去了?只有“荒基”、“废圃”,暮霭缭绕,想那苍苔处,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曲作意境幽深,内含感伤,分明包含了对兴亡未可料的惆怅意绪和对现实人生的愤懑无奈。

虽然宋元文人处境不同,社会地位悬殊,但词曲中反映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是相近的,这也是中国文人光耀历史,令人肃然起敬的重要原因。

三、家国意识与入世情怀的深情载体

家国意识在传统中国根深蒂固,表现不同。柳永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马致远说“不知音不到此,宜歌宜酒宜诗”,反映了西湖是个居住、雅聚的好地方;元女真人奥敦周卿作[双调]《折桂令·咏西湖》描绘“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开,岁稔时康”,说西湖让人心生眷恋,给人美好的归属感。而那些反映“山河破碎风飘絮”背景下的家国情怀和深情文字则更令人感动。

张炎词抒写身世零落、国家覆亡感慨的不少,《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就有丰富的爱国情感和亡国之悲的内蕴。“梦里瞢腾说梦华”,其实是了然往日盛景不再的现实,便只能在梦中畅说昔时年华;“莺莺燕燕已天涯”,美人散去了,繁华不再来,忧伤之情油然而生。诗人接着用“蕉中覆”、“汉上花”的典故,感慨繁华如痴梦,又以“琵琶”音暗合亡国之音后庭花。古今兴衰,有人对此却置若罔闻;世事难料,家乡的变化不知怎样,还是“休向江南问故家”吧。此处忧虑国事之心,思念亲人之情自然显现。

南宋定都临安之后,位于临安城的西湖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成了整个国家的中心花园和贵族公子、文人雅士游乐、唱和的风雅场所和富贵温柔的“销金锅”。而亡国之后,文人骚客流落四方,西湖便成了故国覆亡、山河凋零与遗民落魄困顿的见证,成了人们日夜思念的家园的指代。周密在《忆旧游·寄王圣与》中说自己只能梦到西湖,“魂断随潮”。西湖成了词人深切思念、魂牵梦萦的对象。南宋遗民之作中西湖总负载着国破家亡的沉痛和身世飘零的感触。当国家、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修齐治平的传统儒家文化精神总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体现。宋代,为社稷尽忠,为皇帝雪耻,为收复失地而战的精神是文学中最强烈、最有感召力的时代主题。尽管宋词中不乏出世之语,但更为感人的是爱国精神的高扬;尽管西湖的柔美澄澈令文人不易发出金戈铁马、狂风怒吼之声,但看到秀丽河山几近不整,忧虑西湖美丽恐难为继,入世请缨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汪元量《满江红·和王昭仪韵》中“事去空流”句指元灭南宋,十四个字将宋朝亡国历史概括无遗。“西湖月”与“人去后”对应,其间蕴藏浓浓乡愁,也饱含了无限的爱国情思。陈德武的《水龙吟·西湖怀古》虽题为怀古,更多的却是感今。作者感“天旋时异”,雪耻无英才,因此“登临形胜,感伤今古”,想借神人之力实现理想,又不禁想到若真有英才,也未必能扭转乾坤,看岳飞父子的悲惨结局,那钱塘潮汐真洗得去“岳将军泪”吗?爱国之情,拳拳之心跃然纸上。此时的西湖便是词人怀古感今的“参与者”。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文人的家国意识令人尊敬,但作为一个寄情休闲场所留下的文化符号,宋元西湖词曲中“家庭”和“家人”的展现是有限而模糊的。他们的“游伴”常常是宾朋、清风与明月,再携带上自己的心灵、思绪与才情。这种情况是社会禁锢已成风气使然,还是古人家庭生活秩序有余、融通不足?个中缘由恐怕还是值得进一步探究的。

四、乱世依归与出尘隐逸的绝佳去处

在宋代,最早写到西湖的著名词作,当是潘阆的十首《酒泉子》又名《忆余杭》。其《酒泉子·西湖》写自己凭阑所见:清秋时节,“三三两两钓鱼舟”不喧不嚷静静垂钓,就连隐约传来的笛声都会令鸟儿惊飞起来。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极想身处其中。宋代杨 《古今词话》说,读此处可见这位“狂逸不羁”的逍遥子不禁有了“出尘之语”——“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苏轼在不少作品中表达过归隐愿望,《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也有此玄想。处境艰难的作者与荣辱不渝的挚友携游余杭,叙西湖胜景,“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写暮山好处,友朋相得,“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最后以典故表达自己归隐的愿望。

与宋词相比较,元代“西湖”散曲具有更为浓重的隐逸文化内涵。前者是一种平治天下的传统文化精神,体现的是儒家的传统思想,后者叹世、隐逸之感慨,既反映了儒家“独善其身”的文化传统,又可见道家“逍遥无为”的精神追求。马致远[双调]《湘妃怨·和卢疏斋西湖》中的西湖景色如画,有“春风”、“骄马”、“暖日”,也有“采莲湖上画船儿,垂钓滩头白鹭鸶”,作者摆脱了人世的尘嚣,获得了心灵的宁静。这里,曲状元对“浙江亭,看潮生”,“闹中取静”([双调]《拔不断》);那里,张可久“脚到青山绿水,兴来时白酒黄鸡,远是非,绝名利,腹便便午窗酣睡……”([双调]《沉醉东风·幽居》)西湖青山绿水,实在是个可让人悠闲自由的地方。这些作品中的“西湖”都蕴涵着恬静的心境、隐逸的企慕,表现了散曲家的温和、委婉、含蓄、平静或无可奈何、与世无争的心态。

元朝不像宋朝处于外族觊觎的危险中,但它推行民族歧视政策,相信壮马强兵的力量。汉族文人,虽生活在堂堂大元,但在传统道义和情感良知上难以接受异族统治,加上科举偏废、政策歧视,连同新的选官制度和汉儒的不被信任,使他们愤恨不平、失意绝望。眼见现在,比照历史,对传统的叛逆与否定的态度充斥曲作,令他们做出了与政权疏离、求隐逸自适的选择:抱朴守真,与世无争。

西湖本身的特性为文人的隐逸生活提供了很好的客观环境,在纯净优美的山水中陶醉,在恬静清幽的境界中寻求,获得心灵的安宁和精神的慰藉。赏读元曲可以看到,曲家在描写西湖之景时喜欢表达灵虚、飘逸之感,这样,西湖就成为其隐逸思想的物化。他们借西湖歌唱隐居入道,追求大自然的澄静清幽,追求现实生活的闲逸和精神的自由。

西湖得天独厚,更经历代文化之熏陶,是天人合作之奇葩。西湖山水空灵、清丽精致迎合了宋元文人的审美情趣,西湖的“丰富的阅历”触动了人文的复杂情怀,使其泼墨抒怀中蕴涵了丰富的思想感情,而词曲的情感抒发和描写又赋予了西湖浓浓的文化色彩,成就了西湖充盈的文化气质,留给了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深远的文化联想。

[1]唐圭章主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隋树森编.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4.

[3]王国平.西湖史话——西湖全书[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6.

[4]吴晶.西湖诗词[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6.

[5]李逸繁.西湖山水与中国文化[J].杭州研究,2000.

[6]王晓华.山水西湖的人文意蕴[J].文艺争鸣,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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