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黑龙江遥居关外,扼守边疆,远离内地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但这片广袤的土地沃野千里,林海翻腾,春夏季节短暂而生命蓬勃,冬季漫长,冰天雪地,荒寒严酷,天空高远,神清气朗。这片土地与文学之间存在着较为特殊的姻缘,从呼兰河走出去的萧红曾震动全国文坛。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北大荒不知贡献出、接纳过多少全国知名的作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来,北大荒女性写作风生水起,笔墨酣畅,先是林子、张抗抗、李琦、鲁秀珍、陈瑞晴等人声誉鹊起,展示了北大荒土地的赤诚与浪漫;后是迟子建、张雅文、潘虹莉、李汉平等蜚声全国,笔触轻灵,温婉优美;更有陈力娇、张爱华、艾苓、迟慧、王雪莹等相继崛起,把龙江大地的灵气与魂魄吹入全国文坛,氤氲成雅致的风景。
充分地呼唤爱的出场,展示典雅的温情,讴歌人格的纯真和优美,是北大荒女性写作不约而同的恒常主调,也是北大荒女作家心曲的自然流露。
在左倾教条主义余威尚在、人们的情感尚枯焦萧瑟的20世纪70年代末,林子和张抗抗就相继发出心中的赤诚之音,大胆地畅诉爱的衷曲,呼唤爱的权利,给国人带来凛然一新的审美快感。林子的组诗《给他》以十四行的典雅诗型大胆地表达了女性纯真的爱情,既展示了独特的女性性别意识,也给中国文坛带来久违的生命跃动之感,因此饮誉全国,林子还被誉为“中国的白朗宁夫人”。在《给他·33》这首十四行诗中,诗人林子如此咏唱道:“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你……爱/膨胀着我的心,温柔的渴望/像海潮寻找着沙滩,要把你淹没。/再明亮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如果里面没有映出你的存在;/就像没有星星的晚上,/幽静的池塘也黯然无光。深夜/我只能派遣思念的使者,带去/珍重的许诺,它忧伤地 /回来了,你的窗户已经熟睡……”①如此大胆的爱的告白在那个时代的确具有石破天惊的震撼效果。可以说,后来崛起的翟永明、伊蕾等非常叛逆的女性主义诗人要到20世纪90年代才能够唱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恋曲,而且到了翟永明、伊蕾等人的诗歌中,林子的那种纯洁和炽热却难觅踪影了,更多的却是女性的幽暗与暧昧。
与林子一样,爱情也萦绕于张抗抗的笔端。不过,林子是诗人,更多的是歌咏爱情的美妙和炽烈、与所爱之人分别的哀伤和孤独,而张抗抗是小说家,则更要考量爱情与整个复杂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纠缠关系。张抗抗的短篇小说《爱的权利》冲破了长期盛行的革命意识形态的偏见,呼唤着人们超越阶级偏见,呼唤着每一个人爱的权利。她的中篇小说《北极光》则是通过女知青陆芩芩的爱情选择,呼唤人们超越日益汹涌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能够真正去追寻心中最美的“北极光”。陆芩芩不愿意和极端务实的傅云祥结婚,也离开了消极沉沦的费渊,而看上了做水暖工但有精神追求的曾储,这无疑是一曲新时期初期理想主义的爱情高歌,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高尚之举,把北大荒女性的内在美标举得醒目而盈盈动人。
在林子和张抗抗的先锋引领下,北大荒女作家似乎自然而然地以书写爱与温情为文学的第一要务。诗人李琦崛起于朦胧诗潮中,但她既不像北岛那样愤世嫉俗,也不像顾城那样执拗遁世,她更多的是极为细心地品味日常生活的爱与温情,就像打磨银器一样以洁净的文字,让日常生活中那些温暖的富有人性光亮的瞬间闪烁于纯美的诗篇中。同是朦胧诗人的舒婷写爱情,更富有个性色彩和激烈意味,而李琦笔下的爱情渗透着更多典雅的温情,带有辽阔黑土地的雍容和舒缓。例如她的诗歌《当你老了》如此写道:“当你老了,这是叶芝的诗句/轻轻一念,只这四个字 /就有一种欲哭的感觉 //当你老了,羽绒一样轻柔的句式/爱和疼惜/在字与字之间落英缤纷//当你老了,语调柔和而充满温暖/是黄昏的光线,是月光下/缓缓响起的,大提琴的声音//当你老了,当两双不再清澈的眼睛/在暮年相望,这种美感/让人难免隐隐的心疼//当你老了,当你具有朝圣者的灵魂/当你听到爱情的钟声/从容地敲响,最后的忠诚……”②该诗从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蜕变而来,语调舒缓,感情真挚,意象温柔,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诗人李琦从老年爱人之间的温情来审视爱情的最终归途,既让人莫名感伤又无比感动。
迟子建更是以温情的书写为标志,她一直关注着北极村以及大兴安岭周围那片寒冷而温暖的黑土地,对纷飞的白雪、纯净的空气、迷幻的月光、充沛的阳光、苍莽的森林、富有灵性的动植物充满爱意,对那些善良宽厚的淳朴乡民更是怀着缱绻深情。她的小说《北极村童话》、《白银那》、《清水洗尘》、《亲亲土豆》、《雾月牛栏》等给曾经一度充斥着苦难、暴力和死亡的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几缕难得的温情阳光。迟子建对现代都市具有一种本能的拒斥情绪,像长篇小说《晨钟响彻黄昏》就是显著例子;但在写现代都市时,她便尽可能地去寻找弥足珍贵的温情阳光,例如《盲人报摊》、《门镜外的楼道》、《起舞》等小说。
近二十年多年来世俗化浪潮甚嚣尘上,到处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丑陋和疯狂,北大荒女作家们没有屈服于这种现实,她们持守着良心,维护着心灵的纯洁,以文学的真善美校正着世界。张抗抗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通过周由和水虹的纯情抗拒着世俗的扭曲,张雅文的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通过纯情得就像一股刚从石缝里喷出来的山泉没有一点现代污染的胡山杏形象为现代人招魂,而诗人李琦的诗歌《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白菊》、《望茶》等诗歌不断地彰显着高标出尘的人格魅力。李琦在《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中如此咏唱:“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永远只装着/半瓶清水//有人奇怪/它是花瓶/为什么不装着花/我说,它装着花的灵魂//我经常出神地望着它/花就在我的眼睛里长了出来/动人而尊贵的花/就像童话里最美的公主/一经露面/就闪烁着震慑人心的光芒//有一天,我用它装满了雪/这是最没力气/在尘世开放的花朵/雪在我的瓶中化成了水/那伤心的凉/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纯洁//我的花瓶/它来历特殊/就像滚滚红尘里/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的花瓶 /举着我心中之花 /在缺少美丽的现实中 /隐姓埋名地开放”③这就是纷扰尘世中一种人格的操守,就是一曲清高人格的自我礼赞。如果说诗人王家新在《瓦雷金诺叙事曲》、《帕斯捷尔纳克》等诗歌中表达了在世俗化浪潮坚守精神的焦虑和不安的话,李琦在诗歌《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中呈现的坚守精神则更具有北大荒女性的典雅和坦然。
在浪漫追寻中不断地展示生命的不屈和韧性,在人生和精神的流浪中不断地内化着北大荒的阔大和雄奇,既是北大荒女作家的又一人格风姿,也是她们的又一文学精魂。
北大荒原本就是边疆苦寒之地,清朝末年大量的流人和流民来到此地,建国后更有持续不断的军人、知识青年以及底层民众移民大潮滚滚而来。因此,相对于中原和南方汉人的安土重迁而言,北大荒人身上大都具有一种流浪情结,一种不屈的追求精神。与中原、南方女作家的安稳和封闭相比,北大荒女作家也似乎都天生具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流浪情结,有一种超然绚丽的生命激情。张雅文堪为典型。她原本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人到中年忽然献身于文学,而且投入得如痴如醉,似傻若狂。她为了写作,四处采访,深入体验生活,为追寻梦想而不屈不挠,富有一种难得的崇高精神。她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玩命俄罗斯》、《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生命的呐喊》、《四万:四百万的牵挂》、《走过伤心地》等作品中无不透露着苍凉刚健的忧患意识、崇高的唯美风骨和昂扬不屈的精神血脉。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前苏联刚解体时,社会动荡,非常危险,但是张雅文为了充分地体验生活,孤身一人,在语言不通、囊中羞涩的情况下加入了奔赴俄罗斯的冒险之旅,饱受了种种折磨,最终为完成报告文学《玩命俄罗斯》积累了宝贵的素材。张雅文的生命的确是充满了北大荒土地的沉雄之气。
其实,来自南方的张抗抗也深受北大荒雄强精神的浸润,她的《北极光》、《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小说都贯穿着一种不断地追寻人生的深层真实、人性的真相和世界的终极真理的冲力,所谓的哲理内涵的底子还是北大荒那昂扬不息的生命精神。迟子建也是如此,当她把笔触慢慢地延伸向更为开阔的生存空间和悠久历史时,就有蜚声国内的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其内在的生命精神变得更为丰厚和博大。也许读者会注意到,迟子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写的就是大兴安岭地区的一个名叫七斗的少女四处漫游,饱经生活磨炼,慢慢地成长,最终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脆弱,敢于接受生活的苦难的故事。这其实也是北大荒精神的一种生动展示。
诗人李琦在哈尔滨土生土长,作为北大荒人的她也一样酷爱漫游。她曾如此自述:“内心澎湃,外表平静/逃跑的根基,流人的天性 /喜欢走路,向往异乡/肌体里藏着大风和波浪。”④李琦的许多诗歌就是四处漫游的产物,她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神州内外,她似乎以漫游来丰富着生命的内在肌理,冲破日常生活的沉闷和单调,寻觅并采撷着人性的多样风姿。
富有浓郁的北大荒地域风情,无疑是北大荒女性写作的又一特征。当我们勾勒出北大荒女性写作对爱和温情的书写,以及她们生命和写作中的韧性和雄奇景观时,我们其实都在叙说着北大荒女性写作的地域风情。不过,我们还可以看看北大荒女作家笔下是如何展示北大荒独特的自然风貌和人文风貌的。
北大荒的自然气象无疑是独特的。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千里碧波,大、小兴安岭和老爷岭、张广才岭林海茫茫,而松嫩平原、三江平原沃野横亘,沉雄、阔大、浩瀚的北大荒土地具有大气象、大格局。张抗抗小说《北极光》中的北极光,迟子建小说《北极村童话》中的北极村和黑龙江,《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大兴安岭,张雅文的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中的小兴安岭等等,都是极富北大荒地域风情的文学地理。
漫长冬季的漫天白雪对于北大荒人而言是意义深远的。诗人李琦就非常喜欢白雪,雪的纯洁甚至直接造就了她人格的高洁。她曾如此吟咏白雪:“那个心旷神怡的冬天/我相信雪花来自天堂/爱情披着漫天大雪/自以为战无不胜……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人生悄然转换/我像变成了一只鸟/正在看自己的羽毛飞翔。”⑤可以说,北大荒冬天的大雪能够化解人世喧嚣,让人的灵魂能够飞离尘世,体验自由。李琦曾写了许多关于雪的诗歌,在这些诗歌中,雪早已经从单纯的自然物象上升为带有诗人独特体温的生命意象了。
迟子建具有与物同情的赤子之心,她笔下的北大荒自然物象更是典型的富有灵性的东西。迟子建在小说《原始风景》曾如此描写北大荒的月光,“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浓厚,我用一只小铲子去铲,月光就像奶油那样堆卷在一起,然后我把它们拾起来装在桦皮篓中,背回去用它来当柴烧。月光燃烧得无声无息,火焰温存,它散发的春意持之永恒”。这种神奇的想象和描绘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若离开了高纬度的北大荒冬天也无法体验到这种神奇。如果说沈从文在湘西系列小说中描绘了最美的水,那么可以说迟子建在大兴安岭系列小说中描绘了最美的月光。
当然,北大荒不但是自然景物较为独特,人文景观也甚有特色。汉族的移民文化、流民文化、少数民族的渔猎文化、俄罗斯和日本的异国文化都在此交汇相融,北大荒女性写作也颇为注重展示多元文化的地域风情。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就充分呈现了大兴安岭鄂温克族人的狩猎文化,其中萨满教的神异色彩就质疑着现代文明的祛魅思维,多元文化的沦落让人不由得无比感伤。像陈力娇、张雅文、李汉平等人的小说也比较善于呈现北大荒人那种朴实肯干、多情重义的特点。
北大荒这片热土是稳重的,是朴实的。当全国其他地方常常被政治或市场的热潮席卷而去时,北大荒却基本上不显山不露水,默默地为全国人民奉献着源源不断的木材、石油和粮食。也许,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并不是那些忽涨忽跌的像神经病一样的股票市场,也不是那些永远喧嚣浮躁的现代大都市,而是像北大荒那样安稳沉静的大地,朗朗晴空中的丰沛阳光,亘古如斯的茫茫雪原。北大荒女作家们也像这片土地一样,大都独立于文坛的各种潮流之外,默默地守护着心灵的一片净土,奉献着充盈着爱与温情的洁净文字。她们没有刻意张扬女性主义乃至女权主义以博人视听,更不会像那些现代都市女性一样沦入身体写作、欲望写作的消费主义窠臼,但恰恰是她们的坚守和护持让我们文坛多了一份真正的纯美和典雅,多了一种精神的高度和心灵的广度。
①林子《给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
②③④⑤李琦《李琦近作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 236、230、11、151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