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兵
一
大约自2001年始,在文艺学研究领域中,文论的聚光灯频频照射在“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这两个词汇上。①文学是否存在着一个“固有本质”或一些“普遍规律”?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掀起了当代文论中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的论争,这个问题也自然成为论争双方的核心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也就成为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的分野之处,不同的认识和解答逐渐形成了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的两大阵营。
本质主义的拥护者们坚持认为,文学存在着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文学研究可以发现一些“普遍规律”。这些固有本质和普遍规律,如同深埋在地下的矿藏一样,虽然现在可能没有被发现和挖掘出来,但是,假以时日,它们一定可以得见天日。一旦这些本质或规律被人们发现,那么,就如同找到了一把万能钥匙一样,文学的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本质主义者视对文学本质的探索与追寻为文学研究的核心、文学理论的基石和文艺学研究的起点,他们或认为“对文学本质的说明是文学理论的核心问题”,②“文学本质是文学理论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③或认为“对于文艺理论工作者,在其有生之年里,如果想要有所作为的话,首先必须有力地阻拒反本质主义的思潮,然后倾其心力以探究文学的奥秘所在”;④或因认为“用‘反本质主义’对待本来就有问题的‘中国各种现代文学观’,在负面功能上,很可能会使不同学者因‘回避本质理解’放弃建立‘中国自己的现代文学理解’之努力”而要“穿越本质和反本质主义”。⑤在中国当代文论界,有幸成为这些“本质”候选人的有人性、主体、意识形态、审美、语言等等。
而反本质主义者却不赞同这些论述。他们不认为文学存在着这样一个终极的固定本质,本质主义的思路在他们看来,实际上隐含了一种“一体化”的冲动,即以神学的、人学的或语言学的普遍原理统摄文艺学的知识体系,⑥他们认为,文学本质主义研究在经历了数千年的苦苦寻觅而又未果的情况下,应该转换一下思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思考一下“文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本身的合法性,而不是一条道路走到黑了。反本质主义者认为,本质主义是“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生产模式”,这种将文学视作一种具有“普通规律”、“固定本质”的实体的文学与文学理论实际上只是一个“虚构的神话”,⑦“就研究工作而言,本质主义观点处理的问题较为简单。理论家的主要工作就是认定本质的所在,这就像掘好了一个坑等待一棵合适的树。相对地说,非本质主义的观点却是将自己置于不尽的问题之流中。”⑧反本质主义延续了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质疑与批判,他们借鉴文化研究的跨学科优势,吸取后现代主义对本质、真理、理性等中心的批判理论的精华,结合中国文艺学研究的实际现状,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深刻积淀在文艺学研究中的固定的、不变的思维方式,指向文学研究中的形而上学。
但是,如同后现代主义被人诟病为“虚无主义”和“彻底的相对主义”一样,反本质主义如果只能够在解构上进行无休止的批判、颠覆,而未见任何建构的话,同样,也将会使新时期以来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规范的学科和学院体制陷入到了混乱当中去,这是包括反本质主义者在内的任何文学研究者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在反本质主义之后,如何既不陷入到自己一直批判的本质主义的窠臼当中去,又能够从事一种解构主义的建构,就已经成为一项严峻的挑战。
二
反本质主义并非是要反对文学甚至是放弃文学研究,他们从来都有限度地承认对文学本质和“文学是什么”等诸如此类问题的探讨的合理性,而是反对在文学研究中先验地认定文学必定存在一个终极真理、“终极方程式”,他们反对的是本质主义者的这种思维方式和研究态度。本质主义者认定,古往今来的所有文学的存在,都只是因为有一个亘古不变的、超历史的普遍/绝对本质,因此,所有的文学都只是这个本质的具体体现,在现象/本质的这种绝对二分中,现象的存在只具备一个功能,那就是体现和证明本质的存在,而现象本身承担什么、能够表现什么、对历史和当下有什么具体作用,这些相对于本质而言,都无足轻重。而在反本质主义者看来,经过几千年的寻找所谓的文学本质并未找到,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本质将来也不可能找到,因此并不存在这个所谓的本质,从思维方式上而言,本质主义者已经陷入到了一种形而上学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陷阱中去而难以自拔,因此,与其寻找那个虚无缥缈并不存在的所谓本质,不如追问文学在这个时代、历史和社会当下的功能,“功能主义”为反本质主义者提供了另外一种途径,也就是要转换一下问题的追问方式,从“文学是什么”到“什么是文学”或者“文学有什么用”的思路上来。
反本质主义认为,文学,在今天的存在意义,首先不是因为它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而是因为在今天的社会文化网络中,在与当今的社会生活对话的过程中,在与其他一些文化样式进行比较的过程中,它具备了一些其他的文化样式并不具备的功能,它承担了一些其他的文化样式不屑于或无法承担的功能,它发挥了一些唯有自身才具备的独特功能。也就是说,在今天,考察文学的存在,是因为它能够有效地填补一些宏大叙事无法弥补的空缺,能够延伸至一些意识形态无法触及的角落,能够补充一些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至少是提供一种参考、一个思路。总而言之,文学在今天的存在意义,首先在于它的功能。正是在确定了文学既定存在的前提下,考察文学能够在今天的文化和社会生活中发挥一些什么样的作用,这个问题成为反本质主义提问的起点。那么,文学在今天的功能是什么呢?我们怎么去认定和发现这种功能呢?
毫无疑问,尽管文学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曾经独领时代风骚、声名显赫,但是,今天的文学已经毫无争议地远离时代和社会的中心,自觉与不自觉地处在一个边缘的位置。在今天,经济、政治无疑占据了社会生活的核心位置,文学、美学和艺术,一方面已经失却了它曾经的辉煌,另一方面,又似乎仍然留恋于它对世道人心、终极价值和精神的形上超越的姿态。昆德拉曾经极其厌恶那种试图追问“文学有什么用”的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就像是问鲜花和夕阳有什么用一样愚不可及,文学的作用与功能并非是能够用经济的、政治的、商业的等等功利眼光可以衡量的。实际上,当今的时代,文学既不能够为社会创造实际的生产力,也不愿意主动降低身段,迎合消费社会平庸的中产阶级趣味,这样,文学在今天存在的合法性就一再受到质疑。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孜孜执著于某个虚无缥缈的所谓文学本质的勘探,不如实际拷问文学在今天受到经济、政治等强势学科冲击的实际命运。这样,将文学置身于一个充满碰撞、来回拉锯、反复博弈的关系网络中,实际考察文学在这个关系网络中的坐标及其相关地位、作用、功能、意义等,不失为一个明智而审慎的选择。那么,这个问题就接踵而至:文学所处的网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络,在这个网络当中,文学依据什么来定位和评价它与周围关系节点之间的多种复杂关系?
全球化是我们如今生存的基本现实,现代性已经被证明是一种较为成功的理论话语。“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⑨具体来说,现代从历史时间上来说始于公元1800年之前的那三个世纪,“公元1500年前后发生的三件大事,即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则构成了现代与中世纪之间的时代分水岭”。⑩这无疑表明,现代性的确立,首先是以西方社会的历史事件和时间标记为标准的,但是,无论是在吉登斯还是在哈贝马斯的描述中,虽然都以西方社会为标准划分现代性,但现代性同时也伴随着全球性的扩张(“新大陆的发现”和“在世界范围内”),因此,现代性与全球化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相互伴随的两个结果。作为一个“后发外生型国家”,从起源意义上来讲,“中国是从19世纪开始进入由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的现代化过程的。西方世界的霸权威胁与文明示范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性启动因素。”⑪一段时间里,现代性、全球化成为当下中国文学研究最为流行的理论话语。
与现代性和全球化相伴随的是其他一些理论话语,比如民族、国家和社会。一段时间里,人们将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视作一种民族国家文学。⑫无疑,这既是对现代性和全球化理论话语的回应,也可以追溯到詹姆逊那个著名的说法:“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⑬相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等提法,民族国家文学为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另外一种叙事范式,有效地将现代性、现代化、全球化等问题纳入这个范式内进行行之有效的考察,并且在打通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近代、现代、当代三者之间的学科框架束缚的同时,引入了一种跨学科研究方法,有效地为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研究的视角。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将民族、国家和社会等等这样的大概念单独地抽取出来,作为一种唯一行之有效的模式不加区分地对所有文学现象进行研究的话,则至少会造成两种结果,一,将民族、国家和社会抽象成另外一种僵硬的模式,成为一种一元性、独断型话语;二,至少忽略了在民族、国家和社会之外的另外阐释的可能性,比如,回到民族、国家和社会内部,诸多的差异如何解释?在乒乓球赛场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每当在最后决赛时刻有两名中国运动员争夺金牌的时候,所有中国队教练都会回避,因为在民族、国家的层次上,这块金牌落入谁手毫无关系,但是,回到民族国家内部,此处即是回到乒乓球运动员个体那里,这块金牌却意义非凡。当采用民族、国家和社会这类大概念的时候,分析单位即其最小语素往往就是到民族、国家和社会为止,而隐藏在这些单位内部的种种差异如个体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此时,弥补民族国家文学这类大概念分析模式的另外一种理论话语迫切要求回到民族国家的内部,将民族国家等等大概念有意无意忽略或抛弃的内部差异重新重视起来,并且从中发现文学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之源。单调、琐碎、重复然而却充满了差异、个性和个人选择与生活气息的日常生活成为一些理论家心目中的候选人。
文学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文学的起源。鲁迅在论及文学的起源时,就采用了普列汉诺夫的劳动说,认为诗歌产生于远古时代先人们的劳作,那时候,人们一边劳作,一边发出有节奏的呼声以减轻劳苦的程度,抒发自己的情感,鲁迅先生称之为“杭唷杭唷”派。所谓劳动就是远古人们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杭唷”就是文学在远古时代的粗糙形式。文学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取源于日常生活,这本来是一个常识性判断,但是,就是这样的常识性判断,却往往被一些习惯于引经据典的人们所忽视掉了。然而,从学科和理论研究来说,常识性判断似乎的确不能构成立论的基础,最起码将文学的意义奠基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失所谓的庄重、严谨与严肃性。何况对于日常生活的理解,也人言人殊。油盐柴米酱和醋是日常生活,风花雪月与花前月下也可能是一部分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激烈的冲突、革命、逃亡也可以在某些特定的时期成为一些人的日常生活,每天坐在电脑前面游戏、网络与码字,也可以构成日常生活的主体内容,日常生活对于每个鲜活的人来说,既是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还可以是一种人生哲学,而每个个体的特殊性,他的性情、性格、经历、教育背景、家庭、工作等等,都是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日常生活又如何具有一个可靠的统一的标准从而成为文学的那个坐标呢?
然而,日常生活的巨大意义,其实正在此间。一些学者尝试将文学定位在今天的意义的日常生活之上,并非是要确定日常生活的确定性,实际上他们看重的更是日常生活的那种多样性、复杂性、游移性、边界敞开与不确定性。因为,正是在日常生活与生俱来的具体、感性和与每个单独个体经验相连的天然特征上,他们看到了日常生活与文学之间那道长久以来看似隐蔽实则显豁的联系,文学,从最为基本的意义上来说,不就是关乎每个独特个体的具体、感性和具体经验的吗?在具体、感性和经验之间,文学与日常生活之间实在是蕴涵了无数的可能性。日常生活复杂多变,各种浮游于日常生活之上的民族、国家、社会等等大概念,经常或隐或显地以各种曲折隐蔽的方式进入了日常生活,并且有可能成为某段时期日常生活的主导意识形态,日常生活进入文学,同时也表明这些概念也携带着他们自身的体温以种种复杂而曲折、隐蔽的方式进入了日常生活并且随着日常生活进入了文学。文学研究致力于发现、挖掘和阐释文学文本的意义,因此,不仅需要在民族、国家和社会等等层面上发现文学意义,而且也需要通过进入民族、国家和社会是如何以种种复杂、曲折隐蔽的方式进入日常生活的层面上,重新考察文学与日常生活、民族、国家和社会之间的种种隐密的联系与互动的。这样的文学,就不仅向民族、国家和社会敞开自己,同时也向充满了种种可能性的日常生活敞开了自己。
三
“历史主义”是反本质主义者的主要武器之一。在德怀特·李与罗伯特·贝克两位作者那里,历史主义至少有五种含义:(1)一种立足历史进行解释和评价的方式;(2)一种立足当下生活审视历史的方式;(3)一种观念论的哲学;(4)历史相关主义和相对主义;(5)历史预言。但是两位作者通过考察与分析之后认为,历史主义应该适用于其他学科而不仅仅是历史学,因此历史主义不包含第四种含义,并且由于历史主义者反对任何揭示或提供规律的做法,因此第五种含义也应该被排除。在综合了前三种含义之后,两位作者提出:(a)历史主义是一种信念:即任何东西的真实性、意义以及价值,比如任何评价的基础,都涵盖在历史之中,更具体来说,(b)它是一种反实证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观点:即历史知识是理解和评价人类当下政治的、社会的以及人类理智处境与问题的基本或唯一要求。⑭回到文学的领域,历史主义认为,文学不存在一个一成不变的本质,应该将真实性、含义、价值等等这些观念都置于一定的历史、社会、文化的整体环境中具体地考察。相当程度上,这种历史主义即是强调回到历史语境,返回历史现场,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外来冲击与本土体验、历史知识与日常生活,也就成为文学及文学研究的纽结地带。
“我们必须首先区别文学和文学研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情:文学是创造性的,是一种艺术;而文学研究,如果称为科学不太确切的话,也应该说是一门知识或学问。”⑮韦勒克区分了文学和文学研究的界限,作为一种知识或学问的文学研究,试图提供有关文学的见解,文学研究的基本功能是批评、理解与阐释,试图提供有关文学的确定性的知识,从文学文本中搜寻出各种隐蔽在文本之内或之间的意义。但是韦勒克所认为的文学研究,是一种将语言树为绝对中心的新批评形式主义观,将语言作为文学研究的绝对核心之后,韦勒克建立起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分野,试图将社会、历史、政治等“外部因素”从文学研究中驱赶出去,这也是包括英美新批评在内的形式主义学派的通常做法,从思维方式上来说,这仍旧是古老的形而上学二元论(dualism)或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的残留,简单地说,二元论或者二元对立就是“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的对立”。事实上,不仅在包括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和结构主义在内的批评方法与理论,采用了二元论或二元对立的“框架”来构建自己的理论模式,发展自己的批评方法,而且,在“当代最有影响的思潮中”也可以发现二元系统的隐密存在。当然,詹姆逊在指出“当代最有影响的思潮中”仍然大量存在着二元论或二元对立现象的同时,也谨慎地指出,这些框架的存在并非是毫无意义的,事实上,它们还是不可或缺的,而我们所要做的是,需要对这些“理论话语”(theoretical discourse)“加以历史化”,⑯也就是说,“理论是来自特定的处境。理论是这个全新的晚期资本主义环境的一个有机产物……如果人们把理论视为某种主观性的东西而与我们所谈的客观的文化、历史与社会现实对立起来,人们就是以一种非历史的方式看待理论。”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学研究和文学理论“历史化”策略就是要将文学属性和文本意义的阐释置于历史语境当中,弃绝超历史的先验的文学本质,重视文学的历史差异,重视建构文学在特定历史语境中的相对参照物,以保持文学与社会、历史、意识形态及其他诸多学科之间的密切关系。日常生活因其复杂、多变、嘈杂、喧闹,与个人经验、感性密切相关,并且因为民族、国家、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等等诸多大概念也会曲折地进入日常生活内部或隐或显地改变日常生活的运行方式,也因此受到反本质主义者的青睐。当然,与传统的形式主义注重文学文本的语言、形式、结构和本体研究不同,将日常生活置于文学研究的重心,更需要跨学科的知识与视野,日常生活涉及众多知识领域,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和法学、伦理学、心理学与精神分析等等都可以对日常生活发表意见,但是,这也正是反本质主义者的优势所在。反本质主义者从来不将文学视为一个固定的领域和场所,引入其他学科的视野、方法和知识、理论对文学进行多方位、多角度的分析与阐释,正是反本质主义者们的擅长,这也正是反本质主义者们绝大多数都非常重视文化研究的重要原因。
四
但是,文学中的日常生活与实际现实的日常生活毕竟有着区别。借用拉康和齐泽克的术语即是,实际现实的日常生活处在实在界,而文学中的日常生活处于想象界。作为想象界的文学接收和容纳的日常生活在其广度上与实在界的日常生活几无差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长,个人的成长与遭遇,邻里妯娌间的争吵与和解,是文学经常乐于表达的主题,当然,文学在向这些家长里短、飞短流长和鸡零狗碎开放的同时,也向另外一些领域放开,比如如火如荼的战争与革命、勾心斗角的宫廷斗争、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旷世情缘,还有童话、神话、科幻以及穿越。然而,对于现实中的个人而言,家长里短是他们每天单调重复的生活,革命、斗争和王子公主似乎遥不可及,而童话、穿越更是虚幻,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将自己拔出自己坚硬的日常生活透过文学的孔道去观看别人的生活呢?如果文学只是在进行简单的重复和机械的复制,那么对于人们来说,这样的文学又有何意义呢?很大程度上,现实主义对自然主义的非议与驳难,正是看到了这点。同样的赛马事件,在左拉的小说《娜娜》那里同情节只有很松懈的联系,而且很容易从中抽出来,但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里,赛马却是一篇宏伟戏剧的关节,是整个情节的关键,描写还是叙述,在卢卡奇看来,就不仅仅是文学技巧和形式的问题,更是作家世界观的间接反应,作家对历史是否有总体认知,决定了他们在文本中采用哪种技巧和形式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片断,⑱这个时候,“文学形式负责删除日常生活的多余内容,弹压各种不驯的声音,进而将大量多余的细节当作历史排泄出来的垃圾抛弃。”⑲当然,对于卢卡契而言,驱使文学形式执行删除、弹压和排泄功能的是他的历史总体论,并且在卢卡契看来,这才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应该关注的日常生活和文学现实。但是,无疑卢卡契的这种文学形式观也充满了意识形态的因素。
文学形式截留或通过一部分日常生活进入文本,此时,日常生活与文学形式、意识形态之间就已经建立了种种曲折隐蔽的联系,从实在界进入想象界,文学形式、技巧、修辞、作家意识与无意识、审美与意识形态等等诸多因素,形成了一股合力,共同决定了哪些日常生活可以进入到文学文本,文学文本将选择哪些日常生活作为自己的叙事对象。至今为止,不同的文学研究和理论,都对形式、技巧、修辞、作家意识与无意识、审美、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是如何决定日常生活进入文学或文学是如何取舍日常生活作了不同方向的阐释。具体来说,形式主义学派注重分析技巧、形式和语言,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学派注重作家心理、欲望和无意识,现象学探讨作品的存在模式,阐释学涉及观察者或读者与作品接触时的自我理解,符号学解读符号系统与符码,包括卢卡契在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注重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学与物质基础之间的互动,解构主义注重差异、尝试揭示被遮蔽的他者。每一种理论都提供了其独特的进入文本、揭示意义的途径和方法,然而,也正如伊瑟尔所指出的那样,“每当艺术被理论化之时,理论框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那些构成这一框架的基本结论的历史性。可以说,每一种理论都充当着占卜杖以应对某种历史需要。因此,人们可以根据历史的迫切需要来开发和利用这座在指涉意义上无法穷尽的宝库。理论实际上是在主导需要和艺术之间进行协调,在这种情况下,艺术成为了社会文化语境的一部分以满足各种目的。”⑳返回历史现场,进入历史语境,阐释文学意义,就对反本质主义的文学研究提出了双重要求:既需要深入文本内部,“挥动锋利的理论之铲,一次又一次地掘出深藏的真谛。没有文学批评的聚焦分析,许多人无法意识到各种表象、场景、细节意味了什么。”[21]又需要对理论本身进行“祛魅”,穿透理论本身为我们编织的世界图景和镜像,将“理论话语”(theoretical discourse)本身历史化。这两者都是反本质主义文学研究的任务,前者类似于传统的文学批评,致力于狭义文学本文“含混”意义的挖掘与阐释,后者即为詹姆逊或卡勒所谓的“元阐释”或“元批评”、“元评论”(metacommentary),将阐释理论与阐释活动本身作为对象进行历史化处理。
①“当代中国反本质主义文论滥觞于21世纪初,这个历史过程大约发轫于2001年前后,主要以《论文学理论的命名——文学理论的学科性反思之一》和《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两篇文章为标志,前者是新世纪中国文论研究中反本质主义思潮的先声,后者则是这场笔伐‘本质主义’的理论宣言。”——党圣元、朱首献《文学界关于文学创作理性与非理性关系以及文学本质问题的讨论》[A].何秉孟,高翔《理论热点:百家争鸣12题》[C].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74。
②董学文《马克思的意识形态学说与文学本质问题——兼及“审美意识形态论”分析》,见李志宏主编:《文艺意识形态学说论争集》,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19页。
③董学文《文学本质界说:曲折的跋涉历程——以自我理论反思为线索》,见李志宏主编:《文艺意识形态学说论争集》,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第166页。
④吴子林《“一捆矛盾”的变脸》,载《文学自由谈》2006年第4期。
⑤吴炫《论文学的“中国式现代理解”——穿越本质和反本质主义》,载《文艺争鸣》2009年第3期。
⑥余虹《理解文学的三大路径——兼谈中国文艺学知识建构的“一体化”冲动》,载《文艺研究》2006年第10期。
⑦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载《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第98页。
⑧南帆《关于文学性以及文学研究问题》,载《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
⑨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London:Polity press,1990,p.1.
⑩[德]尤尔根·哈贝马斯著,曹卫东等译《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年12月,第5页。
⑪许纪霖、陈达凯主编《中国现代化史·第一卷,1800-1949》,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10月,第2页。
⑫“我的看法是:‘五四’以来被称之为‘现代文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刘禾著《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1页。
⑬[美]詹明信《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12月,第523页。
⑭[美]德怀特·李、罗伯特·贝克著、焦佩锋译、邹诗鹏校《“历史主义”的五种含义及其评价》,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09年00期。
⑮[美]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修订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3页。
⑯詹明信《文本的意识形态》,[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12月,第117-119页。
⑰詹明信语《马克思主义与理论的历史性——詹明信就本文集出版接受采访录(代序)》,[美]詹明信著,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12月,第28页。
⑱[匈牙利]卢卡契《叙述与描写——为讨论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而作(1936年)》,刘半九译,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7月,第36-86页。
⑲南帆《文学性、文化先锋与日常生活》,载《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
⑳[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著,朱刚等译《怎样做理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第200页。
[21]南帆《文学性、文化先锋与日常生活》,载《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