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红莲
寻觅革命苫旅中的精神资源和人性风姿:评马合省诗集《苦难风流》
○龙红莲
中国古典诗人要么受儒家思想影响,期望在社会伦理中大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因此与社会伦理对话,建构自我意识,就是举足轻重的康庄大道;要么受道家思想塑造,在自然山水中怡情养性,希冀着“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李白《日出入行》),因此不断与大自然对话,建构出新的自我意识,便是风景无限的通幽曲径。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的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无疑是历史教育,尤其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教育。其中像《红旗谱》、《红岩》、《红日》、《青春之歌》等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就是最好的革命历史教材,正如黄子平所说的,“这些作品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它们承担了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经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以此维系当代国人的大希望与大恐惧,证明了当代现实的合理性,通过全国范围内的讲述与阅读实践,建构国人在这革命所建立的新秩序中的主体意识。”①像马合省这样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诗人即是如此,从小耳濡目染、耳提面命的就是红色革命历史教育,就是关于革命的开创性起源,绝处逢生、艰难曲折、富有传奇色彩的过程,以及最终锣鼓喧天、天道酬勤、亢奋至极地终成正果。他们的历史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乃至对现实的各种事物的感受维度和认识维度,无不受到这种革命教育的熏染而变色。其中,长征,就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被反复叙述、赋予相当宏伟意义的历史事件。对长征的记忆、叙述和理解,对于诗人马合省来说,不但是直面革命历史的问题,更是直面整个中国社会和历史的问题,也是直面自我的问题。诗人马合省曾经在1986年和2006年在红军长征胜利50周年和70周年之际,两次走访长征路,从中感知人世和人生,最后凝结为一部风格独异的诗集《苦难风流》。惜乎此部诗集国内文坛关注不够,其实细读该诗集,笔者发现马合省对历史的独特理解,对革命苦旅中的精神资源和人性风姿的寻觅努力,都是相当动人的,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拥有一份不容忽视的光彩。
德国学者布尔特曼曾说:“人不可能像观察自然那样去客观地对待历史,而只会是带着自身的问题去询问历史,历史本身也只会对带有问题的询问者开启自身。‘只有当人寻求搅得他心神不安的问题的答案时,历史才会说话。’进而,当置身于历史之中的个体带着自己的困惑去考察历史中的事件,就会有助于自己的生存、有助于透视自己的生命目的之偶然。这意味着个体与历史有一种生存论的内在关联。”②应该说,诗人马合省两次重走长征路,去寻找历史,试图与历史对话,前提都是当下历史和个人生存的困扰,基本问题就是,曾经洋洋盈耳、崇高伟岸的革命理想和革命意识形态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无可遏止地褪色了;曾经作为个人精神根基的革命理念已经裂痕密布甚至存在烟消云散的可能,到处是实利主义、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沸反盈天;此情此景,人何以堪?不过,诗人马合省并未走向作为官方历史文本的长征,而是寻觅真实的长征。《长征》一诗写道:“求生是重要的/至于是宣言书么/至于是播种机么/至于是宣传队么/那都是日后得出来的/对付敌人的/潇洒”。③的确,播种机之类的诗意说辞都是事后的历史宣传和演绎,事后看来那是一种确定无疑,是一种必然的伟大,而当时事实却是另一回事,《后果》一诗就试图从当时的事态出发来看待长征,“其实出发的时候/连出发者自己 /也未必真正地知道 /真正的后果/像一盏灯/明明灭灭 /像一口气/断断续续/背井离乡比较心里没底啊/何况是形势所迫”。④被主流意识形态凝固的革命历史在诗人笔下开始流动起来,显现出时间过程特有的生命润泽,带有一种历史的现场感;因为真正的精神资源和人性风姿都只能出现在历史现场中,而不可能在胜利者书写的四平八稳、威风八面的正史叙述中。诗人马合省要重走长征路,不是为权力书写的正史去添砖加瓦,去罅漏补缺,而是要去发现被正史遮蔽的鲜活生命,是要让历史在与当下的对话中再次活力弥漫,风流重现。
诗集《苦难风流》第一辑第一首诗就是《老百姓》。诗人没有去写神秘莫测的革命领袖,也没有写功成名就的革命将军,也没有写被革命暴力横扫千钧的反革命者,作者单单写跟着革命旗帜的老百姓。这就奠定了一种民间立场,一种关注为革命做出牺牲的人民大众的人道立场。这是整部诗集的定音鼓点。在诗人笔下,老百姓与苦难为伍,“老百姓老百姓/老百姓有一百种苦难/一百种苦难里/只幻化出一种幸福/那就是/跟着那面旗帜走”。⑤一百种苦难,宣说着民生多艰;正是百种苦难缠住身心,才逼使老百姓心中幻化出革命的憧憬。“幻化”一词,既写出了革命之美,也写出了老百姓被逼革命之无奈,更暗示出了革命的堪忧前景以及老百姓最终有可能被革命诱入魔魅之危险。当然,老百姓是无声的,是沉默的大多数,即使革命终能瓜熟蒂落,崇高和深刻依然是他人的,老百姓依然是老百姓,依然沉落于历史底部,饱餐苦难,就像载舟之水,以浑厚无言托载着浮出地表的成功者,也以自己的狂怒把丧德败行者击得桨毁楫倾,“一百种苦难也吃不饱/只一种幸福也吃不了/老百姓胃口好心肠也好/然而历朝历代的政治兴衰/却都生长在老百姓的心事里/那心事如同田野的庄稼 /长不好了会把天下饿坏”。⑥轻轻一笔,诗人就把老百姓默默无言的庞大历史背影勾勒出来了,也由此点明了曾经被彻底神化的革命根源其实也是不断重复的历史问题。所谓开天辟地的革命说到底还是历史中不断重复的政治兴衰,还是老百姓心中的庄稼枯萎不实的无奈和悲壮。
对革命苦旅的人道主义寻思是马合省诗集《苦难风流》一个鲜明的立足点。对革命暴力和苦难的人道主义反思曾经长期是历史叙事的禁区,我们宣扬的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是革命不是绣花不能那样雅致。当然,革命暴力和苦难无法一概否定,历史的确无法避免血腥,但是作为诗人,则有必要对之持适度的反思立场,为人性和人道的出场开辟出一个弥足珍贵的灵性空间。《江西》一诗写到为革命做出贡献的老区。江西因为井冈山根据地而成为神圣革命的摇篮,但是当它被革命的胜利者不断渲染着革命摇篮的崇高荣誉时,谁曾经关注过这片大地上为革命经受的苦难?谁曾经在胜利的狂欢时听到那位烈士的母亲低声饮泣?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能够发现世界的复杂性,发现备受世人忽视的事情的另一面,发现在历史皱褶中如萤火般闪烁的人性之光。因此诗人写道:“烈士多的地方寡妇多/寡妇多的地方孝子多/江西的寡妇多江西的孝子多/江西是个好地方啊 /革命于是选中江西 /江西吃苦了”。⑦人们只关注进入历史公共叙述之中的烈士,只把他们当作与革命政权、革命历史相关的符号,但是诗人却要以人道眼光把这些崇高而抽象的符号还原为人,还原为人之夫、人之子,于是抽象的符号性消失了,血肉之躯显现,具体的伦理实体浮出,崇高而荣耀的另一面也就相应地不期而至,那就是苦难与屈辱。革命最终在北京取得成功,“江西的儿子/多半没有再回来/看见回来的别人的儿子 /那烈士的母亲啊 /也陪着笑别人的笑/转过身来低下头去/便是擦自己的泪/自己的儿子死在长征路上了/被掩埋做了永远不出土的根须/却只见藤子领着芬芳的花朵/爬满了陌生人家的窗台”。此种动人场景,在经典的革命历史叙述中无疑是大忌,是胆大妄为,是小资产阶级习气,乃至是该打倒再踏上一脚的反革命调调。经典革命历史叙述热衷的是无私的母亲慷慨送儿上前线,是革命母亲为革命忍受天大的苦难照样笑对人生并感谢革命政党感谢革命,是革命母亲在革命胜利后即使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牺牲在战场依然擦干眼泪投入即将到来的热血沸腾的新生活,就像革命历史小说经典之作《苦菜花》中的母亲形象一样。但是当诗人马合省写出烈士母亲低头擦泪时,革命不但没有受到侮辱,反而显出了革命历史中人性的婀娜风姿,显示出了抽象革命中无法压抑的饱满的生命汁液。
革命者的苦难曾经被经典的革命历史叙事以革命的必然代价和革命者的崇高奉献遮掩起来了,但是马合省却能够重新关注革命者命运中无法完全被纳入象征秩序和意义秩序的苦难。诗歌《二十五万》也是从人道主义视角来反省革命者的牺牲,诗人从南昌的江西省烈士纪念堂纪念着25万烈士这一抽象数字出发,要用人道的想象赋予他们鲜活的血肉面容,“假如和幸存者一样 /他们也幸存/这是二十五万儿子或者女儿/这是二十五万父亲或者母亲/行走着活着站立着/阵容会多么惊人啊/会是惊人的小轿车队/会是惊人的干休所楼群”。⑧诗歌《故事之四》叙述了一个给红军带路的人在返回途中被敌人枪杀,结果村里人以为他跟随红军走了,他的妻子“由一个美丽的少妇/站成了一座举满秋草的坟茔”。⑨革命的激流把那么多人裹挟而去,他们的伦理关系也会被撕裂而后重新组合,身陷其中的人该如何面对这些沧桑人事。《前妻》一诗就写了一个红军妻子的遭遇,她曾经送自己的丈夫去参加红军,若干年后丈夫以为她早已死了,另娶新人,而当她沿途乞讨终于找到自己的丈夫后,她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了他的前妻,“呆呆地站定在惊诧里”。这惊诧中包含着几多的辛酸和几多的绝望啊!曾经彻底被革命伦理征用和牺牲的家庭血缘伦理在诗人马合省的诗歌中再次喁喁独语,诉说着自己难以弥合的创伤。
诗集第一辑中还专门有5首以《流散红军》为题的系列诗歌,写在长征路上或因战争受伤或因生病,而留在当地不能赶上队伍的红军的命运。一般的革命历史中是不会留下他们的姓名,也不会流传他们的事迹,但他们为革命做出的牺牲相当巨大,而且正是在他们身上,命运显得波诡云谲,奇彩纷呈。像《流散红军之三》中那个17岁的小红军因夺桥战役受伤,便留在当地成了地道的山民,革命成功后当初的老乡已经当上了将军,也已经学会了喝啤酒,而他却不能习惯啤酒的味道,只想着用装啤酒的铁桶来装清酱装醋。《流散红军之五》中的那位流散红军因在草地受伤,只得留下与当地藏族女孩结婚,最后几乎完全变成了个地道的藏族汉子,连名字都改为扎西。马合省审视历史的视角是独特的,他没有仅仅关注长征胜利者的宏伟业绩,而是相当自觉地把长征放在人类浩大的生存背景上来把握,看到人的命运的偶然和多变。刘小枫曾说:“人类历史本身并无什么必然的趋势,相反,偶然性一直在书写着人类历史,历史灾难反而是由人为所致的必然趋势造成的。”⑩不过革命意识形态曾经反复宣称历史的必然性和规律性,而诗人马合省在此也让我们不断地触摸到历史必然性和规律性的铮铮铁骨之外的温热而柔软的血肉,革命历史顿时就显得婀娜多姿了。
发现底层民众的坚忍品质,也是诗集《苦难风流》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说红军的苦难还是自我选择、自我担当的伟大,那么那些支持革命为革命做出牺牲的底层民众在苦难中就表现出尤其伟大的坚忍品质。《老区》一诗就写到许多城里人到革命老区去采风,面对他们在偏远老区的恶劣生存条件,往往会流露出“高贵的怜悯”,其实也就是流露出自身作为城里人的优越感。但是诗人质问道:“到底谁该怜悯谁啊/问山请到水边去吧/站歪了影子还正呢/叫灵魂不能安宁的是/怜悯者已经错了/那些被怜悯者啊,不该/不该再错用了眼神”(11)的确,边缘老区的人民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贫困生活,但正是他们为革命不计报酬,“为了苏维埃/连影子都曾流淌鲜血”,是他们的勇敢和善良铸就了革命的伟大意义。他们不是该被怜悯的人,而是该被尊敬的人。那些采风的城里人只能看到老区人民的生存的外在物质条件,却看不到他们内在的精神光辉,因此“怜悯”也只是对坚忍的老区人民的贬低。诗人更担心的是,老区人民会错用了城里人的怜悯眼神,从而只看到自身的外在生存,而忽视了人的内在精神,从而真的在被怜悯中自我贬低。《那时候》一诗叙述了那些乡村女孩送自己的情郎去参加革命,最终都没有等到他们回来,“送走了哥哥的妹妹们,如今/许多已是寡熬岁月的老人了/那时候可是越来越远了/却在远处不停地拔节/保持她永恒的高度/使一切追求远方的灵魂/只要回首便能看见 /并且能庄严地得到 /庄严的安慰和指点”。(12)面对底层民众的坚忍,诗人只能表达深深的崇敬。底层民众就像诗人在写于甘肃定西的诗歌《感觉之五》中所描绘的那些树一样,“高原上的那些树/用根咀嚼着旱土/枝干却长得很愉快/叶子们在风中闪动/拒绝着高贵的同情/并且表现/单薄的美丽”。(13)正是这些树才把绿色带给大地,把生命的诗意播洒出来,单薄的美丽也就是底层民众的俭朴的生存之美。
诗人马合省毕竟在长征胜利五六十周年后重走长征路,因此他很自然而然地会让历史和当下现实进行对话,并整体反思当初革命的意义以及当下现实的定位。在诗歌《江西》中,诗人写道:“革命成功多少年了/江西依然很穷很穷/讨还流血的代价/终究是心里不好受的事情/那个放羊的老表也会说/虽然还挨饿受冻/毕竟已经翻身了 /翻身了便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很轻易地,忘却/自己已经牺牲了”。(14)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初革命允诺的崇高理想,无非是人的生活的富足和幸福,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是人的精神自由和人格尊严,总括起来就是理想社会的实现。如果革命只是为了少数人的权力欲得逞,只是一种权力更迭游戏,那么这种革命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又有何意义,因为权力按照本性就是排斥性的,就是只能为少数人所专有的,除非权力本身受到民主机制的制约。如果以权力更迭为宗旨来号召大众,大众必然不能接受,革命也就无法做到星星之火泛滥成燎原之势。那么,当革命最初允诺的崇高理想在革命后无法兑现,像诗人所写的那样,“革命成功多少年了/江西依然很穷很穷”,革命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呢?难道革命就是为了保持这种成为革命动因的贫穷吗?难道革命最高的使命不是消灭自身建立理想社会吗?曾经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民众无法理解革命的目的和后果之间的悖反,他们看到革命的结果就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这实在是历史给所有中国人制造的一个超级的黑色幽默。面对此情此景,曾经被革命点燃的心火就只能慢慢窒息,就只能在此接受残酷的现实,甚至遗忘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如果说,反革命者遗忘了革命对他们的镇压和伤害,尚可以美其名曰宽恕;那么曾经戮力革命的革命者自己最终也遗忘了为革命做出的牺牲,那实在是悲哀,是无奈,是对革命彻底的背叛,就像纠缠于婚姻生活中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而恶语相向乃至大动干戈的中年人遗忘了曾经有过的爱情的心有灵犀一样可悲。诗歌《二十五万》写道:“还是故乡好啊,老表们/自己住着四面透风的房子 /却呼吁政府/说应该把纪念堂/修得像样儿点儿/(在乡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纪念堂里/写了他弟弟的名字)。”(15)面对革命后依然苦难的生活,曾经为革命做出巨大牺牲的人民没有奢求,没有反抗,只希望革命政府为已死者把纪念堂修得更好一点,还为自己的亲人留名其中而面露感激之情。面对如此情景,已经夺得权力、高高在上的当政者也许会感叹,这是多好的人民啊!因为此等人民只知奉献,不求回报,柔顺如绵羊,可以予取予求而不知如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也不知如何逼迫当政者兑现最初的革命允诺。但是诗人模拟当政者的口吻如此感叹时,我们就可从中读出些微无奈的反省乃至幽默的嘲讽。
当然,最为迫切的还是,从与历史对话中重新发现新的精神资源,从而更新自我意识,超越现实生存的困窘和无奈。诗歌《从杉乐到皎平渡》写诗人和一些采风者重走长征路,作为红军的子孙辈分的人要去发现历史,其实也就是要重新发现自我,“在这样的小路上,突然间/我明白了许多很大的道理/从此不敢再把自己咀嚼的苦楚/解释得郑重而庄严/更不敢把自己享受的甘甜/淡忘得轻松而随便”。(16)面对革命先驱曾经经历的巨大苦难,诗人开始能够俯视自己人生的痛苦,这无疑是诗人找到历史深处的一种精神后不断超越自我的表现。诗歌《我不知道》咏唱道:“荒凉的墓地啊/寂寞的石碑啊/当说过了是来找寻你们时/我才真正意识到 /我是来找,我所在的/一个群落的根本//人生在世/除了活住身边的事物和利益/还需要活出/远处的安慰”。(17)的确,重走长征路,诗人马合省就是要去寻回远处的安慰,也就是精神真正的超越性。在人们普遍追求财富、权势和名声的世俗化时代,诗人马合省不断地重温着长征红军甘于贫穷、反抗权势、追求正义的崇高精神;在人们普遍注重安逸和稳定的没有精神追求的浮华时代,诗人马合省通过长征红军洞察到敢于蔑视安逸、敢于为理想和精神而拼搏的生命高度。诗人写道:“绝境不绝人/这是长征留给生命的/最朴素又最经典的一个启发”。(18)当一个人领悟到绝境不绝人时,他的生命就已经超越物质主义的羁绊,已经发现了心灵和精神自由翱翔的空间和能力。在《为什么》中,马合省写道:“为什么,要飘飞得高/就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很轻//我对严重的现实说/我要把我的反对 /坚持下去,并且说/我们一定能够/因为我是,两次/见过长征路的人”。(19)没有重量的飞翔就像羽毛一样终究不能自由,真正的飞翔不害怕重量,反而把重量变成飞翔的动力。诗人从两次重走长征路中体会到生命本身的严肃和稳重,拒绝当下社会的没有原则的轻飘和浮躁。
诗人在《后记》中写道:“这便是我认识的长征——烈士们的长征,幸存者的长征,九死一生的长征和一咏三叹的长征,泣血当歌的长征和多情善感的长征。”(20)这种长征显然不是胜利者正史中的长征。如所周知,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因此胜利者都会以最终的胜利把自己艰难奋斗的过程加以神化,赋予它浪漫瑰丽的光辉与色彩,于是诗人就有这样的疑惑,“有时候也思来想去/想假如那条艰难的道路/最终没有连接庆典的广场/历史还会不会预定今天的光彩/照耀那些遗址和遗容呢”。(21)如果革命没有胜利,正统历史的叙述中,无疑就不可能有煊赫的光彩,恐怕被妖魔化的命运就无法避免。当诗人遭遇如此疑惑时,一方面表示,诗人已经意识到历史叙述的权力性质,另一方面也是诗人有意驱除胜利者的正史赋予长征的艰难之路的宏伟意义,而试图还原其本来的真实面目,并在真实历史的体温中感受生命本身的崇高和疑惑。应该说,诗人马合省通过重走长征路,重温历史,发现革命苦旅中的精神资源和人性风姿,超越了旧的自我,也达成了对历史和世界的重新理解和定位。这种新的理解和定位对于我们这些沉湎世俗的人都具有唤醒人心之功效。
①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②⑩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09、107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11)(12)(13)(14)(15)(16)(17)(18)(19)(20)(21)马合省《苦难风流》,北方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36页、168、3、4、5、7、46、10、12、26、6、187、136、170、187、17页。
武汉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