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王学泰
作 者:王学泰,学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国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态》《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燕谭集》《多梦楼随笔》等多种。
“车船店脚牙”中只有脚行没谈,《水浒传》中虽然写了脚夫,但没有写有名有姓的人物,只作为群像存在。故略去不谈,改谈赌。
赌在江湖世界中也有重要的地位,宋代随着城市发展与工商业、服务业的繁荣,赌博也极盛。定州是北边重要城镇,元祐八年(1093)苏轼知定州,在《乞降度牒修定州禁军营房状》中讲到定州军纪涣散情况,说:“城中有开柜坊者百余户,明出牌榜,召军民赌博。”一个定州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以想见。但宋代统治者禁赌也很严,《宋刑统》专门有一条“博戏赌财物”来惩治赌博犯罪。其中说“诸博戏赌财物者,各杖一百,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输者亦依己分为从坐)”,“其停止主人,及出九(赌头),若和合(聚赌牵头者)者,各如之”。处罚不能说不重,只要参加赌博的,被抓住,不管输赢,一人一百板子;如赌局大,输赢钱多(赃重),则按偷盗论。那么这个“赃重”指多少钱呢?《宋刑统》注中指“五匹”,这是唐代货币计量单位,大约折合宋代钱币为七贯半。李逵在江州一次输了十两银子,银子是明初以后流通的主要货币(银子在明代永乐之后,才逐渐在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由此可见《水浒传》成书当在明初以后),约合宋代十贯钱,照此而论,李逵这一番赌也应“准盗论”了。尽管刑罚很重,律条很严,但赌博很难与游戏划清界限,商品经济的繁荣,再加上官员们执法不力,人们对于赌博总有一种谅解在,很难把赌钱的人与盗贼等同视之。
《水浒传》中多处写到赌博,江湖人嗜赌的极多,特别是出身游民的江湖人,有人即使没有饭吃,也要去赌。如三阮、李逵、张横、张顺、雷横、邹渊、邹润、汤隆,石勇还“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都是赌博的狂热分子。这些人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赌博还能给他们点刺激,所以他们热衷于赌。由此越没钱越赌,越赌越没钱,恶性循环。
其赌博的形式大体上是“掷骰子”和“掷钱币”。这在第一百零五回有描写: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幺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账,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
“色”即是“骰子”,“呼幺喝六”指赌徒叫“幺点”或“六点”;“颠钱”即“掷钱”,“唤字叫背”的“字”指钱币的正面,“背”指钱币的背面。这些赌博形式简单,见输赢很快,所谓“一翻两瞪眼”。这些玩法可能刹那之间让你倾家荡产。
北宋统治者对于赌博的组织者和赌博场地的提供者是与赌徒一样看待的,他们所涉及财物肯定比单个赌徒要多,因此,他们大多是要被当做盗贼论处的。小说中写到两个开赌坊的人,一是柳大郎,一是顾大嫂。还有一个垄断了孟州道快活林赌坊的施恩。
如果用《水浒传》衡量好汉的标准——扶危济困、仗义疏财来衡量的话,柳大郎也应该是宋江、柴进一级的人物。可惜他帮的是高俅,这在梁山系统看来应该是敌人,所以柳大郎的声名远不能与宋江、柴进等人相提并论。高俅被驱赶出汴京,到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后来……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住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乡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应该说柳大郎还是有始有终,来时接待,回去时给了盘缠,还给写了推荐信。高俅回到汴京也受到董将仕接待,应该说这也是柳大郎的功德。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俅发迹变泰之后,成了炙手可热的高太尉,柳大郎却没有去找他,还是个施不望报的人。柳大郎开赌坊,自己又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就要做广结善缘的菩萨,如果不是这样,老得罪人,买卖很容易被人踢的。
顾大嫂开的赌坊兼做饮食生意。顾大嫂是解珍的表姐,他介绍顾,说她“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的确如解珍所说,当顾大嫂决定要劫牢反狱救二解时,最大的难点是如何动员她的“伯伯”(丈夫的哥哥)参与。于是她装病,引诱孙立来探病。她直截了当地向孙立表明,他们打算到城里劫牢,然后上梁山,请孙立也参加,否则孙立难免“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
孙立道:“我却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们今日先和伯伯拼个你死我活。”顾大嫂身边便掣出两把刀来。邹渊、邹润各拔出短刀在手。孙立叫道:“婶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
孙立要先回去收拾行李家私,顾大嫂都不同意,要“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显得特别霸气而专横,毫无女人作风,令人咋舌。可是细想起来,没有她为人处事的霸气和专横的作风,没有她的一身功夫,也开不了赌坊。去赌钱的都是什么人?我们前面举的《水浒传》中那些赌徒,三阮、李逵、张横等,哪个是省油的灯?没有顾大嫂那种浑不吝和当机立断的性格,怎么能吃这碗饭!干这种与江湖密切相关的行当(赌坊、妓院、娱乐场所等),或有很强的官方背景,或有黑道的支持,或者自己能打能闹,又有一批朋友相帮,这三条中至少要有一两条,否则非但赚不了钱,反而会把命搭上。
从顾大嫂这个形象也可以看到,赌博是与犯罪密切相关的。
武松被流放发配到孟州牢营安平寨以后,变成了一个被优待的特殊犯人。他没有被打“杀威棒”,住高级的单人牢房,吃有鱼有肉有汤有酒的好饭,还有犯人伺候:“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真如同住旅店一样。这就是牢城管营(牢营长官,相当于现在的监狱长)的儿子施恩所为,他需要武松的帮助,这是先期投资。在正常人看来这是不正当收买,但游民却视为义气,也把它看做仗义疏财的一种。武松也很清楚施恩的意图,但他仍然把这些当做好意接受了下来,并准备回报。正像小说中的题诗所说:“远戍牢城作配军,偶从公廨遇知音。”武松找到对他格外优待的施恩,施恩最初还扭扭捏捏,要把“知音”姿态做足些,武松却性急不耐,施恩终于把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
现代人看到这段自述,施恩那样坦然地从可怜的妓女身上刮钱,会感到他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小说作者与他笔下的武松却不以为非,这就是游民的“只讲敌我,不问是非”之一例。既然施恩是梁山一百零八将之一,又是武松的好朋友,那么他做的一切都不会遭到作者的质疑和贬斥。他的买卖做得要比柳大郎、顾大嫂大多了。快活林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兑换银钱的买卖),虽然属于施恩出资经营的只是个“酒肉店”,但不仅客店、赌坊、兑坊都要从他这里购买酒肉,供客人消费,妓女在这里营业也要经过他允许,而且他们“都有闲钱”孝敬。这就透露了施恩实际上垄断了快活林的一切经营活动,商业、服务业要正常经营都要向他交保护费。读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开一家酒肉店就需要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做打手。施恩年轻,虽然说得含混,但也把真相点破了。施恩的父亲、国家命官老管营就会说多了,他对武松说:
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
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番话就比施恩的原话体面了很多(面对武松这个他管辖的囚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官员身份)。施恩开酒肉店,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促进当地市面繁荣,给国家壮门面,这还真是有点现代意识,古今官员话语也大抵相类。
写到这里应该告诉读者,施恩比柳大郎、顾大嫂坏多了。虽然柳、顾的经营赌坊是一种江湖行业,这是“好人干不了,干的没好人”的,柳和顾为了保证其经营正常进行,也要花钱雇打手,遇到搅局的也要开打,但是施恩利用一帮囚犯作为打手,没有任何成本,便轻易垄断和控制了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买卖”,其恶的程度当然是柳、顾不能望其项背的。
这个事例就发生在离宋朝京城不远的孟州,人们还能相信这个国家的道德、法律、制度吗?钱摧毁了这一切,施恩垄断的几项(赌坊、兑坊、妓女卖笑)都是来钱最快和最来钱的,当然不能让恶棍蒋门神去干,武松醉打蒋门神,“买卖”收了回来,并重新确立了施恩在快活林的独霸地位。武松还以为自己在主持正义,他当众训话:
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闻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且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
武松也感到底气的不足,他不好说是施恩指使他来打蒋门神的,并声明这与施恩“并无干涉”,他听别人说蒋门神强占施恩酒店,而我武松“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这次没打死他,还是看在各位“高邻面上”。冠冕堂皇,其言甚辩,可惜都是谎言。武松给施恩带来的不仅是恢复旧日的产业,而且“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对于各店家则是虎去狼来,施恩重霸快活林,加重了对他们的剥削,增加了“三五分利息”。
从这个故事里可见当时的商业、服务业也在江湖化,不仅在不同江湖人之间争来夺去,而且官匪勾结(施恩、蒋门神都有官方背景,只是所属不同),在正当与非正当的经营中榨取超额利润。
施恩应该受到赞扬的是,后来蒋门神勾结张团练、张都监陷害武松,把他打入牢中,施恩父子还是与武松做到了患难与共,花了许多钱,使他得以不死于孟州监牢里,并使得武松在发配过程中,大闹飞云浦,杀死公差及刺客,及至血溅鸳鸯楼。
电视台采访艺人谈及江湖春(唇)典(“春典”也就是秘密语,江湖春典也就是江湖人互相沟通时的秘密语),当谈到春典时这些艺人非常兴奋,但他们也很困惑,说我们的春典与小偷一样,互相能懂,真奇怪。其实,一点也不怪。小偷、江湖艺人皆属于江湖。江湖上有“巾”、“荣”、“拦”、“横”之说,“巾”指相面算卦等行当,“荣”则指小偷,“拦”指赌徒,“横”指抢劫。又有“巾”、“皮”(卖药的)、“彩”(变戏法的)、“挂”(打把式卖艺的)、“柳”(唱戏的艺人)的合称。可见江湖艺人曾经与其他江湖人有密切的关系,他们之间要交流,所以才有共用的春典。
过去江湖上称小偷为老荣,或小绺,现在的小偷自称为“佛爷”。时迁是高唐州人,书中说杨雄救过他,在他偷听到杨雄石秀杀了潘巧云后要上梁山,他便随之而行。途中,他们住在祝家庄旅店,时迁犯了老毛病,偷了人家报时的鸡,被祝家庄拿住。当杨雄石秀上了梁山,述说祝家庄经过,并请晁盖等好汉搭救时迁时,晁盖大怒,喝令小喽啰:“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并说:
俺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就洗荡了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
这一番话颇能体现梁山好汉对于偷鸡摸狗这一类人的看法,认为杨雄等人打着梁山泊的旗号,去偷鸡吃,丢了梁山的脸,先斩了他俩,传首祝家庄,让他们看看梁山好汉不是偷鸡贼。为什么晁盖对于偷鸡摸狗如此反感,难道拦路抢劫就胜于小偷小摸?电影《天下无贼》中小偷嘲笑打劫的强盗干的事“一点技术含量没有”,以自己偷窃技巧之高为荣;而晁盖则认为偷摸是人们不齿的事情,对于自己干的抢劫,无论是“智取”也好,强取也好,则认为是凭实力吃饭。其内在心态则是:现在天下无道,好像“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自己要做“高材疾足者”,把自己放在“干大事”的位置上。而鼠窃狗盗,以满足口腹之欲,则是卑鄙猥琐的小人行为。实际在老百姓看,小偷小摸,只让你损失财物,不损失人;而抢劫则随时有可能威胁到人命,劫匪比小偷更可怕。宋江有眼光,阻止了晁盖的不智行为,并定下攻打祝家庄的计划。在“忠义堂石碣授天文”中,讲到一百零八将人人平等,提出“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把“偷骗”也作为一种“材质”看待,而且把它摆在与“刀枪”(打斗)平等的地位上,《水浒传》中最重视的就是“刀枪”,这等于在梁山诸位英雄好汉面前,为时迁等从事偷盗提升了等级。
时迁在上山后的确也建立了不少功劳,他有许多特长,《水浒传》中形容他:
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飞仙。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
他有轻功,会飞檐走壁,是天生的打探消息的特工材料。时迁也被梁山充分利用,为梁山建立了许多功勋,与许多天罡星中将领相比,毫不逊色。呼延灼的“连环马”曾对梁山构成很大威胁,要破连环马,就需要收服会使钩镰枪的御前金枪班教师徐宁;徐宁最珍视的是他祖上传下的镇家之宝“雁翎锁子甲”;时迁却能把它偷来,使得梁山有机缘接近和收服徐宁。这是他为梁山建立的第一大功;后来打大名府,救卢俊义,大名城高濠深,攻打不易,时迁化装成乞丐,混入大名府中,于元宵之夜,火烧翠云楼,制造混乱,内外相应,破了大名,救了卢俊义、石秀,时迁应是第一功;梁山为晁盖复仇,攻打曾头市,一度处在胶着状态,时迁等被派往做人质,时迁由于胆大心细,成为实质的牵头人,内外交攻,拿下了曾头市,时迁功劳又不小。但最后在排座次时,时迁被排在一百零七位,仅在笨盗马贼段景住之前,连一事无成,还出卖过晁盖、吴用的白胜都在他前面,显然有些不公。看来梁山好汉对于偷盗的成见仍没有全变。最后,时迁没有死于争战,而是死于疾病。也许他有足够的聪明保护自己吧。江湖上,时迁成了“老荣”们的祖师爷,每年享用他们的祭奠。
对于时迁这样技艺高超的神偷,读者还是有几分喜爱的,时迁成为后世戏曲家关注和描写的对象。为什么受众对小偷有兴趣呢?正像《天下无贼》中所说,小偷是需要技巧的。人们欣赏的是这种技巧。于是,通俗文学作品中就不断地塑造“神偷”的形象,如《二刻拍案惊奇》中《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其入话写道: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
可见作者按捺不住对这类人的赞美。凌濛初塑造了“一枝梅”,而清代《彭公案》中杨香武、《大八义》中的赵不肖、民国《燕子李三》中的李三等都被写成正面的神偷形象。
前面多讲的是凭个人力气、武艺或技艺打拼的江湖人。游民一无所有,行走江湖,弄饭吃的渠道很多,有凭智力机巧或仅有的一点点知识学问吃饭的,也有凭色相吃饭的,但这些都离不开说话,人们称之为吃开口饭的。闯江湖的人,没有一副伶牙俐齿是不行的。江湖语云:“巾(也有写做“金”的)、皮、彩、挂,全凭说话。”
其中最能说的,当属江湖术士,包括医星相卜等门类。这些江湖术士虽然为统治者所疑忌,但又是他们离不开的人物。江湖术士在江湖上非常受尊重,说起江湖的行当,大多是以算命相面打头。按春典说,它称为“巾”行,其内部仍有细分,有“七十二巾”之说。江湖人的反社会活动,大多有他们的身影。李助是一百二十回《水浒传》“四寇”之一王庆的军师。王庆当年是汴京开封府衙门的排军,因遇怪异求助于问卜,从而结识了在汴京卖卦的李助。王庆初见李助,他眼中的这个算命先生是:
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撑着一把遮阴凉伞,伞下挂一个纸招牌儿,大书:“先天神数”四字。两旁有十六个小字,写道:“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
此时的李助还很落魄,没有多少生意。当王庆向他买卦,李助看他行动不方便,先给他一枚铜钱,要他向太阳祷告,李助看他动作迟缓,又从药铺问了他的致病情由,然后开始:“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今有东京开封府王姓君子,对天买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这一套令王庆似懂非懂的话出自《易传》,显得玄之又玄,使人莫测高深。卜者用以抬高自己,恫吓问卜者。然后李助利用他对王庆的了解(王庆的为人以及与童贯女儿私通之事整个汴京几乎无人不知),用术士的“轻敲响卖”(探求对方情况要“轻”,悄然不觉;给对方的断语要重、要“响”)技巧,震住王庆。
李助将课筒发了两次,叠成一卦道:“是水雷屯卦。”看了六爻动静,便问:“尊官所占何事?”王庆道:“问家宅。”李助摇着头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难也。你的灾难方兴哩。有几句断词,尊官须记着。”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摺叠油纸扇儿,念道:
“家宅乱纵横,百怪生灾家未宁。非古庙,即危桥。白虎冲凶官病遭。有头无尾何曾济,见贵凶惊讼狱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无力拐儿撬。从改换,是非消。逢着虎龙鸡犬日,许多烦恼祸星招。”
恫吓是江湖术士的惯技,无论医星相卜,都常常使用。目的是吓住顾客,使顾客内心惶惶,增加对江湖术士的依赖。这是李助作为卖卦人时的面孔。其目的就是为了赚钱。
李助在汴京毫无发展,回到老家荆南。当他再见到王庆时,这位江湖术士已经从卖卦吃饭的变成了处处寻找机会的不逞之徒。此时王庆已经是逃亡的身负多条人命的犯罪分子:李助受段家之托,要把段三娘许给王庆为妻。李助来做媒,一见王庆原来是熟人。他说:
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剑先生。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适才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小子推算。那里有这样好八字!日后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
“贵不可言”是江湖术士要鼓动对方进行反社会活动的口头禅。相面的说面相“贵不可言”;堪舆家(看风水的)说某块地“贵不可言”……这不可言的“贵”就是做皇帝。中国人本来就有不少人是有皇帝梦的,被这样的星相家一煽动,马上就会上套。王庆也是如此,在娶了段三娘以后,事情闹大,真面目暴露被官方追捕,于是在李助的引导下,上山落草,当山大王。由于房州围剿,被王庆打败,房州又发生兵变,那些叛军反而与王庆合作,王庆遂占领了房州。“分头于房山寨及各处竖立招军旗号,买马招军,积草屯粮。远近村镇,都被劫掠。那些游手无赖,及恶逆犯罪的人,纷纷归附。”“遂拜李助为军师,自称楚王。遂有江洋大盗,山寨强人,都来附和。三四年间,占据了宋朝六座军州。王庆遂于南丰城中,建造宝殿,内苑宫阙,僭号改元。也学宋朝,伪设文武职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李助当了丞相。
传统造反队伍中的谋主往往不是政治家,甚至不是军事家,而是知奇门晓遁甲的星相家,因为造反者最初都是力量有限,需要天命的支持,而这些星相家都是天命的制造者。星相家大多是不得志的游民知识分子,四处游走,寻找机会。平时可能靠医星相卜为生,遇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便会演出李助说王庆的一幕。王庆没有成功,王、李的下场都很惨。如果成功了他们便是新朝的皇帝与丞相。
实际上传统的中国人从实用理性出发,都对算命卜卦相面这一套为较有实际的看法。梁山要赚卢俊义上山,派吴用前往大名府以卖卦的形式说卢俊义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要避免灾难,只有到东南躲避。当卢俊义要躲避时,管家李固说“: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燕青也说:“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要赚主人那里落草。”这些说得都很准确,都指出了卖卦者不可信,但还是阻挡不了卢俊义,他的理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因为没有坚定的宗教信仰,灵魂深处没有主心骨,对于未可知的未来,充满了惧惕心理,因此卜人恫吓往往特别灵验,江湖术士正是抓住这一点,对于问卜者先要吓,特别是对那些有丰厚家资的人。他企望的不是得,而是失,吴用抓住他这个心理,一发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