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太阳——忧郁的土地(四)

2011-08-15 00:42山东陈占敏
名作欣赏 2011年22期
关键词:普希金天才诗人

/[山东]陈占敏

作 者:陈占敏,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等。

普希金对文学的理解,闪射着天才发现的光辉。他没有大块理论文章,他关于文学的真知灼见像星星,像宝石,散落在他的短文、书信、日记中,璀璨烁亮。

19世纪的法国文学也曾独步风骚,但普希金并未给予多么高的评价,他说“法国文学诞生于前厅,但后来却未进入客厅”。在他的眼里,法国文学没有登堂入室,进入大雅之堂,这似乎有失公允,法国文学有了雨果、巴尔扎克,总可以雄视世界了。不过,普希金说雨果只是个二流诗人,他倒也没有否定雨果的小说。在普希金诗的夺目光彩下,雨果的诗有足够的气势,但似乎的确少了诗的精密、坚实和灿亮。普希金对法国人自傲的态度也颇有微词,他说长期以来,法国人对邻国文学采取蔑视的态度。他们自信比全人类优越,他们评价外国的著名作家,总离不开这些作家背离法国批评家制定的法国习惯和准则多少这个尺度。

评价文学,尺子是要有的;没有尺子,便失去了准则。但不能只用自己手里那把尺子,要有一把“公尺”。“食之于味,有同好焉。”尽管欣赏趣味会有不同,但文学的那把“公尺”还是要有的。只有怀了偏见,心理变态,才会把鲜花当成毒草,把垃圾当成珠宝。

对本国文学,普希金也并没有偏爱,从历史到现实,公平论断。他说俄罗斯并不存在古代文学,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黑暗的草原,在这片草原上仅仅矗立着一座丰碑——《伊戈尔远征记》;俄国文学是在18世纪突然出现的,犹如俄国贵族一样,没有祖先和家谱。数典忘祖固然可恨,可是动不动就说我们的祖上比你们阔多了,那副阿Q嘴脸也实在可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炫富”心态在文化、文学上的暴露,就是常常拿出祖宗来装点门面,那除了表明自己是祖上的不肖子孙,再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普希金对俄罗斯文学的态度是客观的、公正的,俄罗斯文学的确没有悠久的传统。俄罗斯文学在18世纪、19世纪突然出现,群峰连绵,兀立在俄罗斯大地上,令世人震惊。普希金未能看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登上文坛,为世界文学增添此前从未有过的景观,不过,他似乎已经预见了。他曾经思忖,或许每个民族命中注定都有一个天才荟萃的时代,这些天才突然出现,闪闪发光,然后又慢慢消失。现在看,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一个民族天才荟萃的时代,好像是上天的惠赐,到来得猝不及防。在俄罗斯,是19世纪,在中国,则是唐代。19世纪俄罗斯文学巨星闪耀,7世纪—8世纪唐代文学光焰万丈,实在不是哪一个人呼唤,哪一个政府催生就能够出现的。政治的历史,可以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些层面入手,去探讨演变规律;文学现象,却要更加复杂,其中确乎有我们难以把握的因素,像普希金所说的是一个民族的“命中注定”。民族的宿命,比一个人的宿命更加难道其详。

我们还是要做着“道”的努力。“认命”的普希金,也在对俄罗斯当代文学做着阐释和把握。他从文学的最基本元素——语言入手,为他所处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号脉。他说9世纪时,古希腊语突然给斯拉夫语打开了自己的词汇——和声的宝库,赋予它周密的语法规则、优美的短语和辉煌的语流—— 一句话,收它为螟蛉之子,从而使它得以避免那种缓慢的完善过程。可惜,在很长的时期里,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进程却延缓着,普希金分析,其原因有二:第一,是法语的普遍使用和对俄语的鄙视。这是一语中的的分析。看看那个时代的俄罗斯上层社会,从宫廷、舞厅到客厅,交流中夹杂着几句法语,被看做时髦优雅有身份有教养,于是便带来了俄国文学进程延缓的第二个原因,除写诗的人以外,俄语对谁都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结果是“我们既无文学,又无书籍”。

文学产生、发展、壮大,需要优质的土壤,不能小看了整个民族文化水平的提高。优秀的文学作品有利于改良土壤,而肥沃的土壤又反过来给文学以滋养,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什么时候都不该忘记。普希金对中国的文化土壤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鞑靼人的统治给俄语留下了斑斑锈痕,但鞑靼人的“入侵在有教养的中国人的语言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普希金是在羡慕有教养的中国人吧。中国人没有挡住成吉思汗的铁马金戈,却抵御了野蛮的“鞑靼文化”。中国人满有理由嘲笑“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岂止如此,20世纪的中国人,连本民族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嘲弄他们“略输文采”,“稍逊风骚”。那么,到了21世纪呢?当中国的小城镇居民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孙子小孙女,教他们说“拜拜”抛飞吻的时候,我们还能够保持汉语的纯洁健康、温文尔雅、独立不倚吗?

还不能责怪小城镇居民追赶时髦、不甘心被时尚撇下的努力,影视、演艺,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异族语言,如滚滚洪流正铺天盖地而来,你想挡也挡不住。电视上的人穿着最新潮的衣服,把头发染成异色,乱蹦乱跳,大叫“耶”和“哇噻”,再夹上一些完全没有用的“然后”,你想让小孩子不跟着学都不行。电视上的人大都是些明星名人,他们是公众人物,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尚。风尚中到底还有多少民族文化的含量,实在值得考量。退回去一百多年,俄国的戏剧演员亚历山德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加拉蒂金娜是俄罗斯演艺界的“大腕儿”,她自己承认,只要角色的台词是用诗写的,她就从未弄明白过一句话的意思。诗,原来是与演艺无缘的。舞台上、荧屏上的才子佳人,原来竟是不读诗的。他们满口的诗句,原来都是鹦鹉学舌。小城镇居民,他们的小孙子小孙女,被那些装出来的文明蒙住了。在霓虹灯光闪射的舞台上,装扮起来诵诗的人,他们中太多的还是普希金说的那一类人:“他们只承认滥用激情或堆砌辞藻的诗,而不承认其他的诗。”

那些人,大约连《伊利亚特》也不承认是诗了吧。滥情煽情大行其道,堆砌花哨得到欢迎,谁还会被质朴深沉打动?这责任还不能单单由接受者担承,热衷于制造那类滥情堆砌作品的作家诗人实在难辞其咎。“当满足于短暂成就的作家们大多沉溺于那些雕虫小技时;当天才回避艰苦劳动,而鄙视鸿篇巨制的古典作品成为一种时髦风气时;当写诗不复为一种虔敬的工作,而只不过是一件轻薄的事情时——我们怀着一种深深敬谢之忱关注着一位把人生的最好年华骄傲地献给了非凡的劳动、无私的美感和建立独一无二的崇高功绩的诗人。俄罗斯的《伊利亚特》就在我们面前。”普希金为1829年俄文译本《伊利亚特》问世写下这段深情的话语,而今读来,仍令人怦然心动。

是的,我们是应该怀着敬谢之忱,敬畏之心,来重新翻开《伊利亚特》这样的经典,也应该怀着同样的心情,来重温俄罗斯文学经典了。在今天这种精神荒芜、道德沦落、真理的旗帜被弃之不顾的文学环境中,作家和诗人,应该首先做到,而后,再要求广大读者。可惜可叹的是,当代作家和诗人,简直不能在书斋里坐下来,认真地翻开纸页发黄的经典,沉静地读进去了。包括一些卓有才华的作家、诗人,他们原本有望在文学的登峰途中攀得更高一些,却由于东跑西奔赶热闹,半途而废了。普希金一百多年前的告诫犹在耳畔,需要记取:

天才有自己的弱点,它们使平庸之辈感到高兴,但却令高尚的心灵感到忧虑,使他们想起人类是不完美的;作家的真正位置是他的书斋,而且只有独立和自尊才能使我们超脱生活的琐事和命运的风暴。

作家,诗人,他们真正的独立和自尊就是坐住书斋。如果世界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那就在自己的心头辟出一角静处,青灯黄卷,默默诵经。如果“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命运的风暴挡也挡不住,劈头而降,那就在心头筑起一座堡垒,潜心静修,闭目悟想。这是逆潮流而动,动中有静。这是文学的愚人,社会大潮中的傻子。乖巧圆滑,小聪明,小心眼,小机灵,与天才和文学的距离何止霄壤。普希金曾经敏锐地指出,乖巧并不能证明有才智,蠢人,甚至疯子也往往十分乖巧。乖巧与通常表现为纯朴的天才,和总是显得开朗的伟大性格很少有什么联系。

乖巧会左右逢源,会上下其中。而天才的纯朴,伟大性格的开朗,却往往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时候还会落落寡合,孤独无伴。不过,他们从来不惮于孤独,不害怕独自前行,他们自尊而又自信,独立而又坚强。他们有勇气有胆量,独自走向大漠荒原。胡适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好,狮子和老虎总是独往独来,狼和狗才一群一群的。纯朴的、性格开朗的天才沉浸于他自己的思想世界,不谙世事,有时候会被小人欺骗,会遭恶人算计,会被强权凌辱,会遭专制威逼,然而,这恰恰是他难得的境遇;他个人遭到了不幸,文学却获得了幸运。“在人生的最佳年华,尚未被世故变冷的心跟美是相通的。它是轻信的,温柔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执其一端。为了美,为了文学,轻信而上当受骗,温柔而遭损伤贬毁,那就由他去吧。且相忘于江湖,曳尾途中,自得其乐,涸辙之鲋,“自濡”以沫,无沫则湿,无湿则——难道命运的风暴会残酷无情到置天才于死地吗?

个把小人,一二恶人,还不能将命运的风暴降落到天才头上,他们往往是借助了一股势力,一种外力。在社会制度恶劣的情况下,他们借助的常常是权力,上至皇权,力大无边,下到一个小小的单位,“县官不如现管”,小人当道,一手遮天,尽管这个“天”只是巴掌大小,壁虎巴掌大的小手也正好遮住。比起受小人之气,还不如受皇帝之气好一些,那总可以大声疾呼,为正义,为真理,痛痛快快地喊杀一气。当然啦,面折廷争,结果是流放断头,比小人恶人加到头上的厄运更加残酷,万劫不复。普希金当年,也曾针对来自皇家的攻击表示过态度:“如果攻讦是纯文学的,而且仅仅有损于被诋毁的作品的销路,那就可以不对自己的批评者进行答复。然而,如果还有一点自尊心,就不应该由于疏懒或者忠厚而置人身毁辱和诽谤于不顾。”

普希金对两种攻击进行了区别。纯文学的攻讦,人身毁辱诽谤,还不至于形成“命运的风暴”,可是谁知道会不会“小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由小引大呢?那简直是完全可能的。胡风一案,固然是由于胡风写了那“三十万言书”,可是小人告密,把胡风的私人信件公布于世,不是在把胡风推下万丈深渊的过程中,又推了一掌吗?小人不可不防,他们是恶势力、专制政权最危险最可怕最可憎的帮凶。私人通信,日记,都会被他们当做置天才于死地的把柄。

普希金在做沙皇的宫廷侍从时,曾经对沙皇政府的警察局私自拆开丈夫给妻子的信极端不满,他语含讥讽,在日记中写到,警察局私拆了人家丈夫给妻子的信,“并把他送给皇帝(一个文雅的、诚实的人)看,皇上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而且使维多克和布尔加林惯于进行的阴谋得逞。不管怎么说,当一个专制者是很不简单的”。维多克和布尔加林都是专制政府秘密警察的首脑,分属法兰西和俄罗斯两个不同的国度。普希金英年早逝,他还没能够看到,俄罗斯未来的秘密警察更名为克格勃;有一些警察的职业,就是专门偷拆私人通信,不管是丈夫给妻子的,还是儿子给母亲的,他们想拆就拆,把信笺对到他们专门训练出来的嗅觉灵敏的鼻子上,闻一闻什么气味,从而决定通信者的命运。

可以断定,如果普希金晚生一百年,与高尔基同代,他的命运也绝不会好到哪里去。高尔基利用自己的世界性影响,把电话直接打到最高当局那里去,也不能挽救普希金的性命,普希金将不是死在决斗场歹徒的枪下,而是迎着警察的秘密枪口倒下。真不知普希金的命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1826年7月13日,是沙皇政府在彼得保罗要塞绞死五个十二月党人的日子。这天上午,沙皇正在皇村。他站在池塘边上,把一块手帕扔进水里,然后叫他的狗把手帕叼出来。这时候仆人跑来,向皇上耳语几句什么,皇帝把狗和手帕丢开。狗爬上岸来,没找到皇上,扔下手帕,向皇上跑去。宫中女官捡起手帕,作为这历史性一天的纪念。普希金秉笔直书,在日记中把这个历史性时刻记下,我们因此可以看到皇帝的心肠,不再抱有“善良皇帝”的幻想。复活节这天是星期三,举行皇太子成年的活动。未来的皇帝和当今皇上、皇后流泪拥抱,在场的廷臣贵宦许多人都哭了,没有哭的人也擦着干燥的眼睛,挤出几滴眼泪来。皇太子成年庆祝仪式,是需要念祷词的,大公是要宣誓的。普希金便在这国家和家庭双重喜庆的庄严仪式之后,记下了来自人民的声音:城里传说,宣誓时还将为太监祈祷,不得不用别的词替换“太监”一词。民间的智慧到此为止,他们没有创造出一个好听一点的词来,比“阉宦”、“阉竖”能够带来新生的希望,出现在皇太子成年仪式的誓词中。

做了沙皇宫廷侍从的普希金,没有把以上的事件写入诗文,只在日记中记下。普希金对自己做了沙皇侍从的表现,并不是那么满意的。而皇上对他也不满意,因为他当上了侍从,却不感恩戴德。尽管普希金对此表示过,“我可以做臣民甚至奴仆,但不能做奴隶和小丑,即使是上帝的奴隶和小丑”,普希金还是对自己做了一个严苛的评断:“在一个不体面的社会里,我们是非常不坚定的。”

这是伟大的诗人深深的忏悔,令我们读之汗颜,愧疚至深。社会不体面,我们体面吗?“世人皆醉我独醒”,“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食周粟”,“掬水洗耳”,那是清高,还是逃避?那是坚定,还是怯懦?普希金对自己和他那一代人作了“酷评”。但是,说到俄罗斯文学,他还是“正当地感到自豪:我们的文学尽管不如别人的那样富于天才,但没有奴隶般的屈辱的痕迹,因此在别人面前显得突出。我们的才华是高尚的,独立的”。反观我们的文学,不必说在“文革”时期那种“不体面的社会”里,此前此后,放远了看,我们会产生普希金那种“正当的自豪”吗?我们的文学中有多少“奴隶般的屈辱的痕迹”?

普希金举他的前辈诗人杰尔查文的一首颂诗为例,说:“在杰尔查文以后就听不到阿谀的声音了——而他是怎样阿谀的呢?‘在那预言家的敬佩声中/请想想,我怎样把你歌唱:/看,我说过胜利时刻来到了,/你的美德将万世流芳。’”阿谀的诗,古今中外都是一个模式,没有创造,没有才华,有的是千篇一律的大词谀词:“偃伯歌玄化,扈跸颂王游。遗簪谬昭奖,珥笔荷恩休。”唐朝谀诗的古典气,与杰尔查文的颂诗近代气,远隔了一千多年千里万里,仍然声气相投。

严格地说,那不是诗,那只是披着诗的外衣,换了一种方式的溜须拍马罢了。那样的一些“诗”,有时候也会假借人民的名义发表,说那是人民的声音。可是最先摒弃它们的,恰恰正是人民。人民中的一份子,有时候会被骗过去,而人民的整体,却是心明眼亮的。他们用最纯朴最敏感的心灵,直接感受诗,感受文学。那些流传千年仍然活在人民心头人民口上的诗,就是经过了人民最严格的鉴定,保留下来的钻石珠宝。它们是天才诗人对人类社会最珍贵的贡献,胜过了航天飞机,胜过了氢弹原子弹。未来的航天飞机,必定会超过今天的航天飞机,未来的氢弹原子弹,必定会击毁今天的氢弹原子弹,科学是踏在前人的肩膀上递进的,而文学不是,未来的诗不会打败过去的诗。在俄罗斯,普希金,“诗人中还没有谁能够超过他,能够有资格称为民族诗人”。“普希金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一种非凡的,也许还是独一无二的现象:这是一个不断完善的俄罗斯人,这种人也许只有再过两百年才会出现。”(果戈理语)

在中国,李白,杜甫,仍然是今天的诗人和未来的诗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中国,世界,再也不会出现李白、杜甫了。上天惠赐给人间的大诗人不会太多,我们应该懂得珍惜。中国文学,因为有了李白、杜甫,于是也有了正当自豪的理由。三峡没有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永远存在。“如果说时代会有前进,科学、哲学和文明会有所改进,有所变化——那么诗歌则将仍留在原地,不会变得衰老,也不会发生变化。它的目的只有一个,手段也是同样的。可是,古代人文学、物理学、医学和哲学的伟大代表人物的观念、著作和发现已经陈旧了,每天都在被其他的东西所代替,而真正的诗人的作品却万古常新,永葆青春。”诗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普希金的诗便是俄罗斯诗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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