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想象与诗意人生
——读蒋韵的《想象一个歌手》

2011-08-15 00:42广西戴红稳
名作欣赏 2011年10期
关键词:秧歌想象精神

/[广西]戴红稳

审美想象与诗意人生
——读蒋韵的《想象一个歌手》

/[广西]戴红稳

他,一个没有理由快乐却偏偏快乐着的人,一个一生贫困潦倒却能超越贫困乐在其中的人。

漂泊在外,衣衫褴褛,他唱:“三尺短杖手中拿,浪迹江湖走天涯,嗨啦啦啦嗨啦啦,活到哪达算哪达。”

面对个性火暴的媳妇问俊英,任她撒泼,骑在他头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依旧笑嘻嘻开口唱起了他的秧歌:“自从结婚下问俊英,如同来了日本人,勺子笊篱卖了铜,做饭劈得烧了门。”唱完又去“周游列国”。

带着拣回的疤子脸媳妇粉洞回村,一村人“疤子,疤子”地嘲笑,他微微一笑,亮开喉咙唱到:“伢看见咪粉洞疤,我看见是一朵花,蒸碗脱擀面炸麻花,你想吃啥能做啥。不要看咪粉洞疤,会过日子会持家,一天纺过一斤花,就是没啦个纺花车。自古歪对配歪对,瘸驴驮的烂口袋,老婆丑陋人不爱,我可把她当宝贝。”

到年迈体弱时,刚满周岁的可爱活泼的孙子得了病夭折了,他悄没声息地哭,哭够时辰,甩把鼻涕,哑着嗓子安慰老伴:“人的生死天关照,不要看得太紧要,黄泉路上无老少,只差迟到和早到。要死要活全由他,哪棵树上不落花,跌倒还得咱一起爬,有了媳妇不愁娃。”

作为全村最穷户,他心态平和地唱道:“荣华富贵不追求,贫困潦倒没忧愁,看罢太阳看西秀(星星),再看耕地的老黄牛。”

当出任许家峪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的孙善文想以政府名义救济他时,他谢绝并唱道:“生辰八字带穷命,一辈子离不开讨吃棍,扶多扶少不顶用,不要填这无底洞。”“山没移,性没改,生就两条走路腿,逍遥散淡七十载,忧愁苦闷脚下踩。”①

这飘逸的民间歌手,就是蒋韵中篇小说《想象一个歌手》的主人翁许凡。

许凡出生卑微,居无定所,物质穷困,可用“乞讨为生,四处流浪”来概括。许凡天生不喜欢做农活,不喜欢把人捆绑在土地上的生活,十五六岁埋葬了亲娘就离开家乡流浪去了。几年后的他衣衫褴褛,手拖着一根打狗棍重归故乡。被强行娶了亲的他不被田间、家庭事物以及个性火暴的媳妇所困,离了婚,继续过流浪生活。又过几年,带着拣回的同样行乞的麻脸媳妇粉洞回到许家峪,做了几年伞头。后来破四旧,伞头秧歌又被禁掉了。离开了秧歌,许凡只会讨饭。人到中年的他拖家带口地去了晋西南,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等到可以自由地演唱秧歌的年代,许凡已经步入了老年。这时他的家乡许家峪,也几乎是家家都富裕起来了。但许凡既不是种庄稼的好手,又不懂得别的营生,便依旧是村里最穷的一户。老年许凡不仅穷,还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

许凡—— 一个命运多舛、生活贫困,没有理由快乐却偏偏快乐着的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物质富足、生活优越,有足够理由快乐的人,他们却偏偏不快乐。“不幸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人心不足”是主要原因。人的收入提高,外界的诱因增多,人的期望值也在提高,而最大限度追求物质利益,人却被物质所役使,成为它的奴隶。这就是社会文明进步中的黑暗面——“人为物役”的现象。这是一个现代科技时代的通病。早在18世纪,启蒙思想家卢梭就发出感慨:“我们的灵魂正是随着我们的科技和我们的艺术日臻完美而越发腐败的。”

面对这个躁动迷狂、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时代,面对人性扭曲,人变成了非人,蒋韵感慨道:“八十是一个大时代,而接踵而来的九十年代是一个彻底的物质和欲望的年代,抛弃一切的理想、道义和浪漫的年代。”②在一个彻底的物质和欲望的年代,为吸引读者的眼球而获取最大功利目的,有些作家重新定位了创作方向:有的不再承担社会责任,追求的是个体生命体验的审美传达,他们朝个体化写作转型;有的依赖文化消费市场、依赖商业化写作而生存的,商品化原则可以说是他们写作的第一原则,他们朝商业化写作转型;有的更多与当下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经济实惠、生活享受和情感寄托等相关联,追求实用化与平民化而远离神圣的精神价值,他们朝世俗化写作转型……而蒋韵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特别的清醒,一如既往地拒绝浮躁,用“心”来创作:“写作对于我,不仅仅是谋生的方式,它还是我的信仰、我的家乡,它使我在苍茫而纷乱的人世间,在躁动迷狂的时代,拥有了一个踏实的故园,无论何时何地,我想我都找到了回家的路。”③

正是有超然于物外的自由精神,并把它作为创作理念,蒋韵才以非常独特的审美视角,虚构出一个世界——“想象一个歌手”。所写“歌手”非写实,而是虚的,是“想象”中的。对于“想象”,美学家狄尔泰有独到理解:“想象的突出地位首先表现为使生活进入艺术作品、进入欣赏的渴望……源于生活的艺术作品超越了日常生活,使生活本身在艺术和诗歌中达到高潮,从而给生活带来异常的兴味。”④想象可使人的现实生活充满诗情画意。蒋韵对现实世界彻悟后,虚构了一个超然于物上的乞丐歌手许凡,挖掘出主人公“纯人性”的东西:他有理想、讲道义、充满了浪漫色彩,他精神自由、心灵纯净,虽贫困、命运多舛,但他却是快乐的。蒋韵的想象超越日常生活,给生活带来异常的兴味。小说借助于歌手许凡的快乐这一表层意义,透露出一种生命的本真状态,传达出了一种生命诗意存在的超越现实层面的审美意义。若从这个视角解读,这也许才是小说想象背后的真正意图。

蒋韵出生在书香之家,酷爱读书,学养深厚,气韵独特,她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尤其是道家文化。道家崇尚自然高远,鄙弃狭隘功利主义,向往合乎自然与天性的生活,追求诗意的人生。这些对蒋韵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蒋韵致力于从审美角度探求生命的意义,对生命的本真状态、生命的逍遥自由、生命的诗意存在均有独到的认识,她认为人如此艰难的一生需要诗意和审美之光的照耀,因为“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的诗化,只有通过体验、想象,生命才能诗意地存在,才能与本真对话,才能走向审美的人生”⑤。正是这样的特殊文化气息以及对审美的执著追求,使她在《想象一个歌手》的创作中流露出一种逍遥飘逸的风格,传达出了她对中国传统文化之道家人生哲学的彻悟。

对人生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尽管外面的物质世界很精彩,但歌手许凡并不为之动容,他漂泊乞讨唱歌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他一点儿不勤快,眼里没营生,也不会营生;穷得过不下去了,卖了三间砖窑,带上老婆孩子到晋西南谋生;面对别家一座座豪宅、一个个庄园等诱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上了年纪还是穷光蛋一个。尽管贫困多难,但他自由快乐、无拘无束。什么使他快乐?一种超然于物上的洒脱。它表现为“荣华富贵不追求,贫困潦倒没忧愁,看罢太阳看西秀(星星),再看耕地的老黄牛”的平淡冲和的心态,更彰显着“少私寡欲、知足知止”的人生态度。《老子》及《庄子·逍遥游》中反复强调了少私寡欲、知足知止,蔑视功名利禄而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人要生存、要发展总是有欲望的,但老庄认为欲壑难填。只有知足,才会常乐;只有知止,才能避免危险。为此,庄子指出:“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伤性以身为殉”(《庄子·骈拇》),“丧己于物”(《庄子·缮性》)。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今社会里,不少现代人缺乏的正是少私寡欲、知足知止的思想。由于社会喧嚣,人心浮躁,他们利益熏心,人为物役——做了“物”的奴隶,被物所支配,成了“卡奴”、“房奴”、“车奴”。为了“物”迷失了自己,失却了本心,更有甚者沦为阶下囚或以身为殉。这些人在实用、功利法则面前变成了精神矮子。这无疑都是现代社会的悲哀——“丧己于物”、“以物易其性”。而《想象一个歌手》中许凡却做了“物”的主人,做了自己的主人,他不需要功名利禄,他保留了本真、自我,他超然于物上,他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的人。许凡取消了对客观事物的依赖性,从而进入自由自在的“逍遥游”的精神境界。其实,庄子反对“人为物役”,并不是抛弃物,而是人不该被物欲所操纵,人要主宰欲望,成为自由身,即“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庄子反对“人为物役”,倡导“无用之用”(《庄子·逍遥游》)。许凡形象就是“无用之用”的诠释:从社会功利的标准来衡量,许凡是“无用”的,但正因为他超出于利害得失之上,所以他就可以不受外物的支配,进而就能保持人格上的自由,获得精神上的愉快,这正是“有用”,而且是“大用”。小说题目冠以“想象”二字,显然不是对歌手许凡的真实描述,而是对人生超功利的审美态度的隐喻。

追求独立人格与精神自由。许凡出身卑微,又生活在局势动荡物质匮乏的年代(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三四十年代目睹日本鬼子进贺家坳、龟峁村的烧杀掠夺,惨无人道:“贺家坳全村二百多号人,躲进地道,被扫荡的鬼子用柴草、烟叶,拌上辣椒点火熏烤,二百多号人,活活熏死在里面。”“龟峁村的老百姓,被鬼子逼到场院里,人人脱光衣服,一丝不挂,赤裸裸开会。光天化日之下,全村几百号人,公公媳妇,爷爷孙女,刚过门的新娘子,十七八花朵般干净的大姑娘,人人赤身裸体……”⑥老百姓的个体生命遭到任意屠戮。许凡五六十年代经历了“饿得咱肠子往外连,睡不成觉来吃不成饭,稍稍有点动弹得慢,马上现场挨批斗”的农村人民公社,以及荒谬的破“四旧”。残酷地践踏生命的社会现实,强化了人的生命意志,唤醒了许凡的自我意识,于是产生了对于生命尊严、独立人格与精神自由的渴求。但是,许凡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是根本无法得到真正的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因此他只能努力从精神领域去追求。对一个歌手来说,唱就是其精神生活。许凡把唱当做了他追求个体生命自由、实现天马行空的精神尊严的诉求,把唱当做了一种天地自在的逍遥游:高兴唱,难过也唱;顺境中唱,逆境中也唱;少年唱,中年唱,老年仍旧唱;唱自己,唱大家,唱社会。他唱的是他这个人:他的人生经历,他的命运,他的沧桑感,一切尽在唱之中。唱是他最自由最诚实的倾诉,唱是他最卑微最坚韧的存在,唱使得他快快乐乐,在唱中他获得个体生命的精神诉求,获得了人格独立与自由。许凡正是从“唱”获得精神生活的满足,抵消了现实生活中不自由所带来的痛苦,以此保持心理的平衡。心理平衡了,就能用一颗宽容、厚道、朴实、单纯的心来面对生活,面对现实,从不抱怨。许凡的“唱”透露出人生的乐观和坦然,表征着对独立人格与精神自由的向往。

崇尚天然纯朴之美。“伞头秧歌”是北方众多社火秧歌的一种,由于“伞头”(领舞者)在秧歌队中占有重要地位,且手执花伞,故而得名。民间艺人唱秧歌,完全按照当时当地的具体环境和对象,完全是现编现唱,张口就来。秧歌队走到商铺啦,人家的宅院啦,或是机关门口,主人都要出来放炮迎接,伞头就要唱出对情对景的秧歌来。伞头往往手里打着一把黑伞,带上蛤蟆墨镜,眼里看着,心里编着,口里唱着,秧歌的创作与演唱常常是同步进行的。因为受外界时兴音乐文化影响较少,风格纯正,再加上由当地土生土长的民间歌手亲自演唱,伞头秧歌具有地道的民间艺术特色。这种就地取材、即兴发挥、出口成章的民间艺术,不仅与生活联系密切,风格浓郁,所表达的情感直接真实、质朴诚挚,而且不饰雕琢,得自然之趣,不违事物本然之性,出于自然天成,是天籁之音,是道家文化所讲求的自然之美,这正是伞头秧歌独有的魅力——“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种未被所谓“科学”和“系统”地收集、整理、加工之前的,真诚的、有血有肉的原生态的伞头秧歌,有着田野的清新、坦荡、本色、朴素,它是民间不做作的诚实的声音,发自灵魂的声音,而这声音是不能被复制的,不能被技术所复制的。然而在现实社会中,这种发自灵魂的诚实的声音却离我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声音的复制,声音的“类型化”,以及矫情造作……小说中“伞头秧歌”也是隐喻,是对崇尚天然纯朴之美的隐喻。

文学不只是着眼于个别、具体形象创造,而是力求通过形象内涵的指向去表现深层的精神寓意。不错,蒋韵仅借助于“许凡”、“唱”、“伞头秧歌”这几个表象,就将无比丰富的理性观念(即“审美人生”、“生命诗意的存在”、“生命的本真状态”等)间接显现出来。康德认为审美理念具有巨大的作用,标志着艺术美所达到的高度,使艺术形象具有了“精神”和“灵魂”。在审美理念的引领下,蒋韵放飞想象力所创作的《想象一个歌手》,是“强有力地从真的自然所提供给它的素材里创造一个像似另一自然来”。⑦

①⑥蒋韵:《想象一个歌手》,《十月》2004年第1期,第9-25页。

②蒋韵:《我们正在失去什么》,《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③蒋韵:《悠长的邂逅》,知识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127页。

④⑤胡经之、王岳川、李衍柱:《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2-65页。

⑦胡经之、王岳川、李衍柱:《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320页。

作 者:戴红稳,广西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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