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程章灿
怎样学文言文
/[江苏]程章灿
周作人主张“读古诗学文言”,他的《木片集》中有一篇文章就以此为题目。文言文难学,在周作人那个时代就有这种说法了,现在又过了五六十年,情况似乎更加严重,问题也更为突出。依周作人的看法,如果要向初学者灌输古典文学或者文言文的知识,那么,从韵文即诗歌入手比较有效,因为诗歌中没有文言散文那么多虚字,句法也就没那么多麻烦、别扭。他举韩愈《山石》为例,认为这诗要比韩文公的文章好读得多,文从字顺,一点没有八股气。这说法大体上固然不错,但也不能太绝对,古诗名目很多,路数也大不一样,不见得都比散文平易。就说《山石》,那本是韩文公“以文为诗”的典型代表,既然如此,若要找一条终南捷径,是不是就干脆跨过《山石》,去学韩愈的古文罢了?
诗要学,文言文更要学,方法多样,不必强求划一。泛览为要,我以前曾建议读文言小说,因为小说有故事,情节生动,比较吸引人,容易读下去。为难的话,不妨先读后代那些相对平易的,比如《聊斋志异》之类。这是由易入难、日积月累、从量变到质变的路子。周作人这篇文章中,却也提到另外一种方法:
许多年前见过一部日本木版旧书,名曰《唐诗解颐》,是一个叫作释大典的和尚所著的,他选取了好些唐诗,不加释注,只在本文大字中间夹注一个以至几个的小字,使前后字义连贯起来,这样就可以讲得通了。这个方法不一定怎么好,但似乎比整个讲解要好一点儿,因为他至少可以让读者自己比拟、咀嚼原文的一部分。
这里的重点是“比拟”、“咀嚼”,原文和注释文字掺杂在一起,既有区分,又相融合,确实便于读者“比拟”、“咀嚼”。文言和白话的区别,古人和今人言说方式的不同,通过这样“比拟”、“咀嚼”,大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前面用到“掺杂”一词,字面有点不怎么好看,可以改用“参”字,“参”字指代作者、注者和读者三方,全都“参加”起来,彼此“参考”,相互“参详”。前不久,在香港一个会上见到复旦大学陈正宏教授。正宏兄出示一册和刻旧书,书名就叫做《孝经参释》,也是用这样一种注法。
看来,这种方式的注本在日本并不稀见,有用来注经的,也有用来注诗的,要之是出于普及、启蒙,用心良善。其做法有些像改写,更准确说,应该叫扩写,前提是全部保留原文用字,并且次序位置不变。角色上场,虽然也经过化妆,但并不是浓妆艳抹,眨一眨眼,就可以看出/想见其素颜。注文较繁,原文较简,由博返约,从繁转简,不仅可以学习文言文,也可以体会作文吟诗之道,一举双得,岂不妙哉。
正文与注文的关系很复杂,通常是壁垒分明,彼此不越界的。从前乱翻笔记,看到过《齐东野语》卷二十中的一条谜语,说得蛮有意思:“大底不曾说小底,小底常是说大底。若要知得大底事,须去仔细问小底。”好像说的是家中大人和小人的关系,其实谜底就是“夹注书”。不用说,字大的是正文,字小的是注文,但也可以这样理解:重要性大的、地位高的是正文,反之是注文。总之,注是注,正文是正文,两者即便在同一页出现,也各站各的队,一般不掺夹。一般的夹注,也只是在形式上混排,意义上还是不串联,井水不犯河水。我现在说的这种参释式的注文,就不是这样,它算是一种特殊的“夹注书”。
这种注法是怎么产生的,何时何地开始出现,都还有待研究。我相信,在中国本土以及东亚国家,也应该有类似作法的注本,毕竟那是行之有效的,也是朴素的方法。
作 者:程章灿,学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