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2011-08-15 00:42北京蒋寅
名作欣赏 2011年1期
关键词:黄景忧患文人

/[北京]蒋寅

说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北京]蒋寅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

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

枉抛心力作诗人。

——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在中国古代,文人是社会中最骄傲的群体,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群体,但却从未摆脱地位低下的境遇。因为无恒产,只能凭藉文才效力于君主,寄食于豪门。“天生我材必有用”只不过是少数天才人物敢于自信的豪言,多数文人只能像黄景仁一样慨叹“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甚至于像苏东坡那样痛感“人生识字忧患始”(《石苍舒醉墨堂》)。文人本是最敏感的,天注定他们要比常人经受更多的心灵痛苦。当有限的官职和有限的成功出路,使怀才不遇成为社会普遍的现实时,只有文人能将悲哀和绝望书写下来,为后人留下无数歌哭无端的诗篇。

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除夕之夜,家家都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气氛中,二十五岁的黄仲则(名景仁,字汉镛,号鹿菲子),独自伫立在街市的小桥上,一种旷世的孤独感占满了胸臆。孤独,不是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而是内心的感受无人可诉说,像钱锺书《围城》里方鸿渐感觉到的那种“拥挤里的寂寞,热闹里的凄凉”,或西洋哲人所谓“众里身单”。他的感受过于独特,即便有人可诉说也无人能理解。在所有的人守候岁除时刻到来之际,他对未来的岁月毫无期待,只有一股莫名的忧患,像来自第六感觉的不祥预感,隐然渗透到意识中。但这种忧患感,无论是觉察到什么不可避免的变乱在悄然逼近,就像写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杜甫;还是为自己前途、命运的莫测而焦虑,在这富庶的时世、祥和的佳节,终究是无人可与诉说的。独立市桥的诗人只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海中的孤独者。

叔本华曾说过:“伟大人物命中注定要成为孤独者。”黄仲则心仪的前辈诗人李白,就是个伟大的孤独者,其举杯邀月的豪放不过是寂寞之极的自遣。当太白“挥杯劝孤影”之际,尚可以明月为友,一番澡雪胸臆的郁积。值此除夕之夜,空际无月,仲则又向谁诉说呢?无奈,只能将一颗星星当做月亮来眺望,竟痴看了许久。虽然人不识,月不见,这一颗星星似乎足以慰藉诗人孤独的心灵了。古往今来,表现孤独感的名句不知有多少,但我不知道有哪一句能如此让人黯然魂销,让人铭心刻骨。

年复一年,每临除夕,诗人都要为过去的失落和未来的莫测,哀悼岁月的迁除。那费神苦吟的痴态已不止一次为儿女窃笑:“瞧,爹爹又在苦吟除夕诗了!”孩子们哪里懂得,做诗人岂是父亲的理想?于是第二首后两句借用温庭筠“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蔡中郎坟》)句,表明自己的失意和无奈,这与其说是懊悔还不如说是激愤。一辈子做个诗人,以文士终老,固然不是他的理想志愿,但以他的才情禀赋,不做诗人又能怎样呢?仲则的本色就是个文人,在那个时代,即使他不乐意,也注定摆脱不了命运的钳制。

不光是黄仲则,许多文人都悔恨将半生才情和精力倾注于文学或学术。清初学者惠周惕有《偶题》诗云:“翦鬌童儿两角丫,床前问字语牙牙。早知一卷蒙求力,却悔当时读五车。”周惕以经学著闻于世,康熙八年(1669)执贽于大诗人王渔洋门下,但直到渔洋任会试副主考官的康熙三十年(1691)才中进士。榜后谒渔洋,渔洋说:“闱中得君卷,张、陈、李三公皆欲拟第一,予独难之,因置第六。以数十年老门生,暗中摸索,反以予故不得元,岂非恨事?”叹息久之。以惠周惕的经学涵养应进士试,不过如参天巨树取其一叶,所以说“早知一卷蒙求力,却悔当时读五车”。他好歹总算进士及第,黄仲则最终未沾功名,不难想见,苦吟作诗及由此赢得的诗名,会在他内心产生什么样的失落感。因此,所谓“悔”与其说是懊悔,还不如说是怀才不遇的激愤。无论是千载之上的温庭筠,还是千载之下的黄仲则,古今才人少逢知遇,莫不有此同怀同感,故其“悔”其“枉”,也永远能打动世间的读者,并引起无数诗歌作者的共鸣。

黄仲则诗很少深奥的典故,往往明白如话,却能将封建末世文人心态表现得深刻入微,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这两首绝句正是典型代表,细加玩味,不难体会其中极度悲哀的生存体验和绝望心态。

作 者: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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