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申[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 珠海 519085]
新月初上,山路寂静,清脆的驼铃伴随着嘀答的蹄声。驮队中忽然有人吼唱起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戴上了(那个)铃子(哟)哇哇(的那个)声。/远处已然有女声回应:/白脖子的(那个)哈吧(哟)朝南(那个)咬,/(哎哟)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你就招一招(那个)手,/(哎哟)你不是我的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
这已经是七八十年前陕北的情景了。
“牲灵”是骡马驴牛骆驼等牲畜的泛指。在陕北,牲灵有着特殊的地位和意义,它们不仅承载了人们生产和生活的重负,还紧紧维系着陕北人的情感和命运。春种秋收,要牛耕驴拉;娶妻嫁女,要骡迎马送;交通商贸,更离不了牲灵的长途负重;以至于许多的爱情故事,也免不了牲灵的介入。
在当时,赶牲灵的脚夫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陕北山大沟深,阻隔重重,交通贸易只有依靠骡、马、骆驼等牲灵,由此也就有了赶牲灵的脚夫。走南闯北的脚夫,大多年轻强健,见多识广,不少人还会武功、能说书、唱戏,民歌更是张口就来。他们出神府进蒙地,下延安入关中,走三边去宁夏,过黄河到山西,把陕北的红枣、绿豆、羊皮等土特产运出去,再把洋布、食盐、烟叶等换回来。一队队牲灵成了黄土高原上流动的生机。在这些后生们的歇息落脚之处,自然会有爱慕他们的女人,会发生男欢女爱的故事。
那时候陕北的男女之间,多是以对方的人品和长相为取舍的,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情:“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银子和钱堆成山,心里不对徒枉然”。——那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是“给人们带来明朗欢乐”、真正的“人类精神最深沉的冲动”(瓦西列夫《情爱论》)。
黄土高原山陡路遥,地僻人稀。脚夫们出行一次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季半年,夫妻也好,情人也好,都是聚少离多。不过,有了相好,就有了念想,有了寄托,也就有了如《赶牲灵》《赶骡子的哥哥》《拉骆驼》《脚夫调》等柔肠寸断、寄托相思的信天游。“你赶你的牲灵我开我的店,来来回回好见面”。脚夫们一上路,女人的心绕着男人,男人的心牵着女人。对女人来说,树梢上的喜鹊是报平安的信使,山路上的铃声成了期盼中的福音;而顺山飘飞的信天游,则让脚夫们寂寞的旅途有了欢笑,有了生机,也有了对明天的憧憬。
路遥在他的小说《人生》中曾有过对脚夫爱情的描写。德顺老汉对高加林和刘巧珍说:“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掌柜的看我心眼还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里,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砭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着她爸,偷得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麦碗砣。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
一个个缠绵凄美的爱情故事,演绎为一首首久唱不衰的信天游。张天恩——这个做了一辈子脚夫的民间歌手,也正是由一段类似的人生经历,创作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赶牲灵》。
《赶牲灵》起首,“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戴上了铃子哇哇的声”,虽然仍是信天游通常的比兴手法,然而所起之兴却直切主题,成为情节发展有机的构成。这一段可以是脚夫们迫不及待地用歌声传递讯息,也可以看做是女人们的翘首眺望。在黄土高原的梁峁沟壑中,每一声狗吠都能让人怦然心动,驼铃的叮咚更会搅乱山村的宁静,所以才有“夜夜听见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换衣裳。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冰窗台。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两块窗”。你看,走头头的骡子踩着铃声逶迤而来,畔上的女子盼情人心切,早早就 到了驮队“三盏盏灯”的亮光;然后由视觉延伸到听觉:头骡脖子上的铃声尽管才隐约可辨,在女子听来却响亮而欢畅。在这之后,原本听觉最为灵敏的哈巴狗才有了反应,“白脖子的哈叭朝南咬”,由此终于坐实:“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然而,过来的到底是不是我的那个他呢?还是悬念。不过,陕北女子很爽气——“你若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路”。前面远音程的跃进给人以无比开阔、欢快的意境,此时戛然而止,毫不拖泥带水,却又余味无穷。也许,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不尽的思念和等待之后,毕竟有解心慌、醉魂魄的信天游飘过,它漫过山里的村头路口,漫进崖畔的黄土窑洞,化成了人们心中的阵阵春潮和缕缕温馨。
张天恩出生在陕北吴堡,因家境贫困,从小便跟随父亲一起赶着牲灵,走遍了秦、晋、蒙、宁的荒漠古道。他爱闹红火、闹秧歌,唱民歌更是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当地人回忆说,他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是不赶热闹不唱歌是不行的。张天恩20世纪40年代在陕北就已名声大噪,所到之处不唱几曲信天游就走不了。1955年,张天恩随陕北民间艺术团到北京演出,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接见,文化部授予他“民间文艺天才”的称号,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作曲家吕骥为他题词:“民间艺术家——张天恩”。
著名音乐家白秉权曾专程到陕北向张天恩学习此曲。1952年,她在朝鲜前线演唱《赶牲灵》,第一句响起,阵地上就掌声雷动。由此,《赶牲灵》成了白秉权的保留曲目,1955年灌制唱片后,这首歌更是传遍了全国。后来,郭兰英、朱逢博、阎维文、远征、冯健雪、王宏伟、汤灿等歌唱家都多次演唱过《赶牲灵》。
可是,《赶牲灵》的作者张天恩,这个一辈子吼着信天游赶牲灵的陕北汉子,1965年9月却因“倒贩牲灵”,以所谓的“投机倒把罪”被关押入狱,两年后才释放。莫须有的罪名和囹圄之灾使他心情郁闷,1970年底含冤客死山西柳林,时年六十岁。悲哉!一代歌王竟因为心心系念的“牲灵”落了个如此命运!
赶牲灵的脚夫早已成为了过去。但是,他们那艰辛而多彩的人生,他们那风情万种、回肠荡气的歌声,却为晋陕大地留下了一道亮丽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