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说新语》人物语言的差异性

2011-08-15 00:42吕维洪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名作欣赏 2011年5期
关键词:刘伶祢衡桓温

⊙吕维洪[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论《世说新语》人物语言的差异性

⊙吕维洪[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世说新语》性格化的人物语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同一类人物,因性格的不同,语言千差万别;在面对相同或类似境遇时,性格不同语言也不同;同一意思,因性格不同,语言的表述方式不同;此外还通过不同时间、场合的人物语言来揭示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世说新语》 人物形象 性格化 人物语言

《世说新语》是南朝时期刘义庆编辑的一部志人笔记小说,作者“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采集后汉至南朝宋上起帝王将相,下至士人僧徒一千五百多人的遗闻轶事。书中没有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也没有离奇虚幻的传奇故事,却成功塑造了谢安、王导、嵇康、桓温、刘伶、阮籍等众多的人物形象,千人千面,各个不同。各种人物或逞才斗智或玄言清谈或言浅旨远,在演绎一出出社会悲喜剧的同时,从侧面诠释了他们独特的心灵世界和鲜明的个性特征。

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语言是一切事物和思想的衣裳。”言为心声,人物的语言最能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人物语言是人物性格的具象。一部作品流传接受的过程,就是和读者不断交流沟通的过程,作品的文学语言是交流沟通最直接的中介物。语言被理解接受的面越广,交流沟通的程度也就越深。《世说新语》集儒释道思想于一身,翻开它扑面而来的是魏晋士族生活的气息。不论是经常出场的谢安、王羲之、阮籍,还是偶尔客串的王敦、孙秀、韩寿,甚至惊鸿一现的班婕妤、谢道韫,千余年之后,我们还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挥之难去。这众多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正是由于作者赋予了这些人物性格化的语言。

一、同一类人物,因性格的不同,语言千差万别

《世说新语》中魏晋名士饮酒风度的豪爽超迈,也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阮籍、刘伶、刘公荣等皆以饮酒而著称。豪饮、海量、常醉是他们饮酒的共性,但他们的言辞和境界又各有千秋。

刘伶是一个很风趣,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一说话,黑色诙谐的语言令人心酸,令人难堪,又令人回味无穷。因饮酒过度,刘伶害了一场大病,可他还是馋酒喝,于是开口向夫人要。他的夫人很生气,把酒倒在地上,摔碎了装酒的瓶子,哭着劝刘伶,喝酒太多不是养生之道,劝他一定要戒酒。刘伶装作言听计从的样子,和夫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等夫人高兴地按他的意思办好酒肉放在神案上,请刘伶来祷告。刘伶跪在神案前大声说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罢,拿起酒肉,大吃大喝起来,不一会儿就又醉得不省人事。在《酒德颂》中,刘伶称酒德的标准是“唯酒是务,焉知其余”。这种嗜酒如命不加节制的豪饮,甚至达到了狂放的地步,在家里赤身露体,有人看见了就责备他。刘伶听罢后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 衣,诸君何为入我 中?”刘伶以纵酒放诞为情趣,表示了对传统“礼法”的蔑视。

在门阀制度盛行的魏晋时期,血统高贵的士族和庶族、白身是不相往来的。如果士族和庶族交往,往往会招来其他贵族的歧视和耻笑。刘昶与不同身份的人饮酒,有人耻笑他,他却说“胜公容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容者,亦不可不与饮”,表示了他对门阀的漠视。

面对风云变幻的世事,有人颓废,讲求及时行乐。张翰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世茂曰:“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阮籍在母亲去世后,仍在司马昭那里饮酒吃肉,神态自若。但临安葬母亲时,他“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决,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这个时候的阮籍,“他拿鲜血来灌溉道德的新生命!”真实地反映出阮籍至情至性、不拘礼法、傲岸不驯的性格。

王戎的儿子万子死了,山简去探望他,王戎仍然悲不自胜。山简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认为孩子小,丧子不必过分悲伤,过悲亦不合礼仪。而王戎认为悲伤是性情中自然流露,不可压抑和矫饰。作为“竹林七贤”的王戎,不但有爱财、悭吝的一面,也有寻常人的亲子之情,当其丧子之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掷地有声,充分说明了其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王子猷、王子敬兄弟二人都病得很重,不久王子敬先死了。王子猷问身边的人说:“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说话时完全不悲伤,就要轿子来去看望丧事,一路上都没有哭。子敬一向喜欢弹琴,王子猷一直走进去坐在灵床上,拿过子敬的琴来弹,琴弦的声音已经不协调了,子猷把琴扔在地上说:“子敬!子敬!人琴俱亡。”王子猷闻弟丧不悲、奔丧时不哭,但当他准备用亡灵喜爱的琴声来祭奠时,因“弦既不调”,这时,子猷悲恸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子敬!子敬!人琴俱亡”的哀号,月余之后子猷也撒手人寰。这不仅是真挚的兄弟之爱,更是知音已绝的哀痛不已。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故而他们的情毫无掩饰,真挚深切而自然。同样是“情”,各人的表现又不尽相同:王长史登茅山,触景生情,自悲其身,“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表现了对人生的深情。

每当桓伊听到清越激昂的歌声,口中经常情不自禁地发出“奈何、奈何”的声音,谢安听到后说:“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桓伊身处乱世,内心怀有深深的爱国之情、社稷之感,清越激昂的歌声勾起了他渴望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雄心,无奈朝廷昏庸,自己势单力薄,一腔热血无处挥洒,内心阵阵隐痛地袭来,只能徒唤“奈何、奈何”。

二、面对相同或类似境遇,性格不同语言也不同

西晋末年,刘曜攻陷长安,晋愍帝被俘,广大的黄河流域地区被内迁的少数民族政权占领,中原一带的士大夫大多渡江逃到南方避难。每当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们就相互约请在新亭聚会。面对东晋首都建康的风景,想起西晋首都洛阳,两者的风景虽然没有大的差异,但建康的山河毕竟不是洛阳的山河。周侯在席间发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故国之思,亡国之叹。座中诸人也只是“相视流泪”,表现了东晋士族的消极悲观情绪。王导“愀然变色”的神情表现了他内心对只知哀泣者的不满,“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既是对苟安无能者严厉斥责,又是王导大义凛然、奋发图强的精神反映。仅一句话,王导图强发愤,卓尔不群的金刚怒目式的爱国志士形象同其他士族官僚虽怀故国之忧,却软弱无能、消极没落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阮咸因宠爱着姑姑家鲜卑族的婢女,在母丧期间,当知道姑姑要启程迁到远处去,阮咸借了客人的驴,穿着孝服亲自去追赶,两人一起骑着驴回来后说:“人种不可失!”仅仅一言,便生动展现了阮咸放浪无忌,异于常人的叛逆性格。

袁耽居丧时,桓温赌输,求救于他。他答应桓温的请求就局后债主说:“汝故当不办作袁彦道邪?”后来赌注一掷百万,袁“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一个“探布帽掷对人”的动作和一句话,生动地刻画出袁耽意气、狂傲、得意的神态。温峤赌输,让庾亮赎身,“经此数四”,言其困窘次数之多,又使人解其死不改悔的性格,妙趣横生。

三、同一意思,因性格不同,语言表述方式也不同

裸袒行为,在正史中是一种笼而统之的否定态度。如王隐《晋书》:“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但把反礼教的裸袒和骄奢淫逸的裸袒进行区分并给予不同评价的是《世说新语》。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从表面上看,乐广的话是从儒家礼教的角度来责难王澄等人的行为,但实际上他的话外音是与其没有任何精神寄托和社会意义的纵欲式的裸袒,还不如回到儒家礼教的规范中来。乐广的话显得彬彬有礼而又暗含规谏。王澄、胡毋辅之等人淫逸生活方式的裸袒行为完全是人性的倒退和异化,毫无肯定价值,完全不能同阮籍等人的裸袒同日而语。

祢衡被魏武帝曹操罚做鼓吏,正遇上八月十五大会宾客时要检阅鼓的音节。祢衡挥动鼓槌奏《渔阳掺挝》曲,鼓声深沉,有金石之音,满座的人都为之动容。孔融说:“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意思是祢衡的罪与那个穿着奴隶衣服的殷武宗梦见的贤人傅说的罪相同,只是祢衡不能引发英明的魏王您的思贤梦。魏武帝听了很惭愧,就赦免了祢衡。

孔融辞令,机智委婉而又暗藏机锋。一方面,在严肃的朝会中,承认了祢衡裸袒的无礼;另一方面,孔融把曹操和贤君殷武宗相提并论,抬高曹操的地位,暗含贤君不滥杀之意;将祢衡的行为与贤相傅说相提并论,说明祢衡是贤人,那就更不能杀了。孔融把机锋委婉地指向了曹操,既顾全了曹操的颜面,又给曹操找到了下楼的台阶,从而救了祢衡。因此,《世说新语》对于贵族子弟元康等人以穷奢极欲为目的的裸袒之风,给予的是否定和批评;而对于像祢衡这样的带有以忠抗奸色彩和刘伶作为玄学精神的形态表现的裸袒行为,则是暗含彰扬和肯定之意。

四、通过不同时间、场合的人物语言揭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世说新语》在描写人物语言时,作者善于捕捉最能体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言论来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把人性的崇高与卑劣、善良与丑恶、伟大与渺小交织在一起来写,避免了人物形象的苍白、僵化和失真,从而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桓温是东晋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少年时期就胸怀大志,向往刘琨、陶侃的事迹,曾经三次北伐,建立了赫赫功勋。同时他又是一个怀有政治野心的人,妄图打破司马氏与士族共天下的政治格局,取而代之。作者在刻画他的形象时,通过描摹他独特的语言,恰如其分地再现了这个历史风云人物独特的思想个性和行为。如《赏誉》载:“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王敦是东晋政权的缔造者之一,有功于东晋。后来为满足个人的权力欲望,在健康发动叛乱,兵败后病死。桓温非常崇拜王敦,所以经过王敦墓地时,对王敦惋惜赞赏有加。桓温素以司马文王、景王一类人物自许。《尤悔》篇中载: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文景是指篡夺了曹魏政权的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桓温不甘心受制于人,希望大权独揽,欲效法司马氏、王敦的篡权夺国行为,即使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桓温极度膨胀的政治野心和甘为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丑恶通过鲜活的语言昭然若揭。明人王世懋评说:“曲尽奸雄语态,然自非常人语。”

《世说新语》在穷尽桓温奸雄之态的同时,也刻画了他为国事操劳,不能做孝子的遗憾:“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此外,桓温还善于辞令。简文帝在任抚军将军时,桓温曾和他一起上朝,两个人互相谦让,都请对方先行。桓温不得已先行,于是巧用《诗经》中的句子,一语双关地说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既化解了你谦我让的窘境,又为自己先行找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世说新语》作为中古语言的活化石,性格化的人物语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高尔基.论写作[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3]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 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5]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A].美学散步[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6] 宁稼雨.世说新语中的裸袒之风[J],中华文化论坛,2005.

[7] 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作 者:吕维洪,硕士,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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