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菊[石家庄科技工程职业学院人文系, 石家庄 050800]
作 者:吴梅菊,石家庄科技工程职业学院人文系副教授。
赵树理多次强调自己是一个革命工作者而不是一个作家,并声称自己的作品是“问题小说”,“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①。把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这些问题,作为自己创作的主攻方向,反映了赵树理把文学创作当做革命工作的辅助形式,所创作的“问题小说”,对革命工作的现实指导意义远大于其文学意义,小说提出的问题大致围绕着“农村基层政权”和“农民精神改造”展开。
1940年代初,赵树理在实际工作中,敏锐地发现刚刚实行民主改革的根据地农村的人民政权内部出现了问题。当时,由于民族战争与阶级斗争的交叉重叠,人民政权的构成出现了错综复杂的局面。作为一个革命工作者、农民作家,赵树理深知人民政权建设对革命、农民的重要性。他认为当时的农村基层政权的问题主要有四个方面:
1.流氓恶霸混进革命队伍欺压百姓——金旺兄弟类“据我的经验,土改中最不易防范的是流氓钻空子。……流氓毫无顾忌,只要眼前有点小利,向着哪一方面也可以。这种人基本上也是穷人,如果愿意站在大众这方面来反对封建势力,领导方面自然也不应拒绝,但在运动中要加以教育,逐渐克服了他的流氓根性,使他老老实实做个新人,而绝不可在未改造之前任为干部,使其有发挥流氓性的机会。可惜那地方在初期土改中没有认清这一点,致使流氓混入干部和积极分子群中,仍在群众头上抖威风。”②《小二黑结婚》中的金旺、兴旺兄弟就是这种情况。金旺兄弟是农村恶势力的代表,抗战初年,他们给一支溃兵做了内线工作,引路绑票,讲价赎人,又做巫婆又做鬼,两头出面装好人,横行乡里。大家对他俩恨之入骨,但也敢怒不敢言。《邪不压正》,进一步揭露这种“积极分子”的假象。土改以前,流氓小旦为地主当爪牙,狐假虎威欺压群众。土改初期,小旦混成了积极分子,利用一些村干部的自私心理,兴风作浪。只要有果实可分,他永远是积极分子。斗完了地主他要斗中农,斗完了中农他要斗干部。别看他当初巴结干部,口蜜嘴甜,出谋划策。形势一变,他马上变成了斗争干部的急先锋,把干部说得比刘锡元还坏。可以想见,一旦变了天,他又会如何摇着尾巴滚到刘忠的脚下去。赵树理的“问题小说”深刻及时地揭露了这些旧社会残渣的罪恶,尖锐地提出根据地新政权建设中的迫切问题,发人深省。
2.狡猾地主骗取基层领导权——地主阎恒元类1940年代初,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允许农村地主的合法存在,只要他们赞成抗日和民主,接受减租减息政策,可以和农民一样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一些“狡猾地主”利用这一特殊的历史条件,伪装开明,直接或间接骗取了基层领导权,《李有才板话》揭露的就是这种情况。地主阎恒元,伪装开明,欺瞒没有觉悟的农民,拉拢腐蚀干部。当农民在斗争中渐渐觉悟,他无法出面直接控制村中政权,就把自己的干儿子刘广聚推上村长的位置,耍尽手段把持了阎家山的村政权,“新政权”照样掌握在他的手里,对农民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依然如故,使党的各项政策无法落实,破坏减租减息,还骗取了一个“模范村”的称号。
3.革命干部脱离群众——章工作员类赵树理在下乡的调研中,还发现部分政府工作人员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思想严重,已经妨碍了革命工作的正常进行,影响了根据地的建设。《李有才板话》中的阴险狡诈的地主阎恒元,之所以在民主政权建立后依然在农民头上作威作福,除了利用了农民的弱点,很大程度上是章工作员的官僚主义为他大开绿灯。那个“无论开什么会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什么意义及其价值”“的章工作员虽有革命的热情,革命态度明确但作风浮泛,只注重形式,不调查研究,严重脱离群众,他没有发现李有才和“小字辈”人物,却依靠了阎恒元的势力,结果长期被阎恒元蒙蔽,党的阶级路线也因之不能贯彻。《小二黑结婚》中如果不是党的某些干部缺乏实际调研,怎么会让金旺这些流氓恶霸把持村中的政权,借新政权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为所欲为。“干部通,群众过,不通也得通,完全是专制做法,国民党老爷派头。这种作风,有的地方,已经发展成一全套,结果把咱们党和政府的政策法令,弄走了样。……引起很多不满,坏了老大事情。”③赵树理是较早发现“干部工作作风”问题,并作为问题提出来的人。
4.革命干部腐化蜕变——小元、小昌类在革命初期,“群众未充分发动起来的时候少数当权的干部容易变坏:在运动中提拔起来的村级新干部,要是既没有经常的教育,又没有足够监督他的群众力量,品质稍差一点就容易往不正确的路上去,因为过去所有当权者尽是些坏榜样,稍学一点就有利可图”④。《李有才板话》中的小元和《邪不压正》中的小昌就是这样。小元是“小字辈”推选到村公所的代表,当上干部不久就改换了穿戴,“架起胳膊当主任”,凭权势“逼着邻居当奴才”。小昌原来也是个穷苦人,是给刘锡元抬食盒的角色。他在八路军解放了下河村后,以积极斗争刘锡元的勇气,当了干部入了党。可他刚当上农会主任就分了地主刘锡元的房子、土地,趾高气扬起来,和原来地主的狗腿子小旦混在一起,斗争雇农小宝,强逼着刚从地主强迫婚姻下挣脱出来的软英嫁给他儿子,这是又一个陈小元。
干部利用了掌握分配地主财产的权力,多占了胜利果实,因而成为新的富裕户。这种依靠手中权力为自己捞取财富的新的富裕户,在社会主义革命中往往成了社会进步的障碍。
如果说鲁迅描写的阿Q始终就没有理解革命,而赵树理笔下的小元、小昌开始是认准了敌人的,但他们掌权、斗地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解放全体受剥削受压迫的人民,而是为了谋求私利,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个人的“革命”与阿Q式的革命又是十分类似的。赵树理和鲁迅一样深刻地认识到封建思想对农民的毒害,农民必须不断与自己本身的弱点作斗争,勇于洗涤自己的灵魂,才能创造新的生活。正是从这样的认识出发,赵树理“问题小说”着重揭示的另一类问题就是农民精神改造的长期性、艰巨性问题。
出身农村的赵树理深切地懂得旧中国农民的痛苦不仅仅在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而且在于精神上的被奴役,政治经济形式的变革只是改变中国农民命运的第一步,而更为重要的还必须有思想意识方面的变革,因此他的笔触深入到农民的灵魂深处,揭示出改变农民精神世界的重要性、艰巨性。
1.旧意识的禁锢——老秦类《李有才板话》中的老秦,一个被封建统治思想麻痹、腐蚀了的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却满脑袋封建等级思想。当他认为县里来的老杨是“官”时,对老杨既害怕又毕恭毕敬,可是一知道老杨也是个“住长工出身”的人时,马上就又看不起他了。最后阎家山的问题解决了,他又跪在地上对老杨等人磕头:“你们老先生是救命恩人呀,要不是你们诸位,我的地就白白押死了。”
2.封建迷信的毒害——二诸葛、于天佑类赵树理自己出身在一个封建迷信思想严重的家庭,深知迷信思想是如何束缚了农民的精神,禁锢了他们的头脑。《小二黑结婚》中二诸葛就是被封建迷信观念扭曲了的人物。在金旺、兴旺捆起小二黑和小芹时,他跪在兴旺面前哀求,哀求不成回家又是算命又是占卦,多年来愚昧落后的生活使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卦上。解放后赵树理创作的《求雨》描写金斗坪村的贫农于天佑,在土改时揭发、控诉了地主利用龙王爷剥削农民的罪恶,恰好当年天旱,政府号召开渠,以引河水灌溉农田,他却拒绝参加,反而领了一班老头到龙王庙祈雨。他的理由是过去地主坏,但龙王爷并不坏。于天佑的行为说明了一些政治觉悟高的贫农中迷信思想依然严重。
3.旧观念、旧习俗的束缚——马多寿类在反映农民思想落后的问题时,赵树理多从家庭的角度切入,通过家庭中夫妻、父子、婆媳之间关系的描写,揭露封建旧观念的弊害。封建家长制严重地扼杀了青年一代的进步思想,因而也阻碍着革命的发展。马多寿要抵抗社会主义改造的潮流,“为了想保留他朝着富农方向发展的阵地,就借用他家世代相传的封建规矩来控制孩子们”。马有翼要想革命,第一道就要过家庭关,革这封建家长制之命。
赵树理通过对背负着封建主义的沉重历史包袱的农民精神世界的深入剖析,提出对于解放了的中国农村社会自己独特的认识与发现:尽管在新社会,没落腐朽的封建经济制度已经消灭,但封建传统思想、小生产意识的影响仍然长期存在,要使农民真正获得精神上的解放,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
赵树理之所以如此关注“农村基层政权”和“农民精神改造”,是因为在赵树理看来这些问题倘若得不到及时而有效的解决,就将影响根据地人民对于革命政权、政党的信赖与拥护,甚至影响党的革命工作进程。“创作,只是在他成功地从事了根据地文化宣传工作的基础上的一种水到渠成的提升,只是他用以服务于具体政治革命工作的又一种工具、又一条途径。”⑤赵树理自觉地也是主动地用自己的“问题小说”创作继续着自己的革命工作——改变劳动人民的命运,这不仅是他的政治信仰,更是他的情感信仰。
① 赵树理:《也算经验》,《赵树理文集》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0年版,第1398页。
②④ 赵树理:《关于〈邪不压正〉》,《赵树理文集》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0年版,第1438页,第1437页。
③ 赵树理:《再谈行政命令》,《赵树理文集》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0年版,第1376页。
⑤ 范家进,《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版,第2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