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景丽[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 天津 300401]
今昔对比,花面映衬
——《题都城南庄》赏析兼议古典诗歌中的“人面桃花”
⊙牛景丽[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 天津 300401]
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是古代诗歌中的经典之作,“人面桃花”的意象组合是崔诗取胜的关键,其原型是《诗经》中的《桃夭》。《说文解字》有“”字,意为“女子笑貌;《诗》曰:‘桃之妖妖’”,可证“夭”即“笑”。花开如女笑,崔护机缘巧合“,感而生思”,妙手拈来“人面桃花”以表达他在游都城南庄的感遇。“人面桃花”意象因其鲜明、含蓄、凝练而常常受到后世诗人的青睐,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对春天美好景物的赞美,二是对昔日美好恋情的追忆。
人面桃花 《题都城南庄》《桃夭》
《题都城南庄》
崔 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是古代诗歌中的经典之作,表达了一种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情感,即对逝去的美好情感的留恋、追忆与感伤。在古代诗歌中,此类作品并不少见,亦不乏佳作,如唐代赵嘏《江楼书感》:“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连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内容与《题都城南庄》最相近的名篇莫过于宋代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该词清丽可人,与崔诗可以说是同类诗歌中的双璧。不过,若论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朱词则远逊崔诗。原因何在?或说《题都城南庄》更胜一筹之处在哪里?在封建男权社会中,朱词被认为有伤于妇道的歧视与偏见或许限制了该词的传播,但最重要的因素还在于诗歌意象的选取。“人面桃花”的意象组合才是崔诗取胜的关键。
说到“人面桃花”的渊源,大家多会联想到《诗经》中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写一位姑娘出嫁,大概是现存最早的将桃花和美丽女子相关联的作品了。但是,所谓“桃之夭夭”究竟何意?桃花与女子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比拟关系?自《毛诗传》以“夭”为“少壮”后,人们多取此说,或言“少好”,如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宋朱熹《诗集传》等。但引起本文注意的是《说文解字》有“ ”字,意为“巧也,一曰女子笑貌;《诗》曰:‘桃之
’”。可知“夭夭”并非指桃树的少壮,而是形容桃花样貌之娇美犹如女子美丽的笑容一般,或者竟可写作“桃花如人面”了。由此或许可以有这样的结论:“人面桃花”意象组合的原型就是《桃夭》。“夭夭”既为花之样貌,“灼灼”则复写花之色泽。嫩红的桃花灿烂明丽,在新娘眼中便洋溢着无穷的热情与欢快。盛开的桃花、出嫁的姑娘、灿烂的笑容、欢乐的情绪,情与景是如此契合。
《桃夭》开启了桃花与容颜相喻的先河,其影响是巨大的。阮籍《咏怀诗》其十三称赞美人①:“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唐《六臣注文选》曰:“夭夭,美貌;灼灼,明貌。”这里阮籍将《桃夭》的本体和喻体反用,暗喻美人容色如桃花。
面如桃花是爱美女子的向往。据虞世南《史略》记载,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天以桃花洗面,祝词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妍华;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隋文帝时宫中流行一种女性的妆容,就叫做“桃花面”。“人面桃花”已呼之欲出,只待妙手机缘偶得了。
到了唐代,诗人意识到了兴象于诗的重要意义,开始竭力寻求某些意象以契合心灵中的某种情愫。王昌龄《诗格》云:“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曰‘取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曰‘感思’。”传统文学中既已有桃花与女子容颜互为本体、喻体,崔护机缘巧合,“感而生思”,妙手拈来“人面桃花”以表达他在游都城南庄的感遇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据孟棨《本事诗》: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时节,独自游于城南。见一庄花木丛萃。扣门良久,有女子自门缝隙中问他是谁。崔护告以姓、字,渴而求饮。女子开门,端来一杯水让他坐下来。女子则“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护以言挑之,女子默然不语,只是长久注视着他。崔护辞去,女子送至门口,含情而入。崔护也再三顾盼,眷恋而归。等到来年清明,崔护忽然思念之情不可抑制。往而寻之,可惜门户已锁。于是在左扉上题了这首诗。
所谓本事乃诗之附会是无疑的。不仅后文中所遇女子感其诗而死,又感其情而复生纯属枉谈,即使女子“独倚小桃斜柯”也未必是实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表达的或许是一种眼前实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则可能是存在于诗人意念中的事物。”②这话是不错的。就中国诗歌而言,魏晋以前,“情致深挚而见于文字的意象”“仍保持原始时代的简朴,有时诗人直吐心曲,几仅如嗟叹啼笑,有所感触即脱口而出,不但没有在意象上做工夫,而且好像没有经过反省与回味。”③《诗经》中的比兴,如《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也是有意取象来象征情趣,但仅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引子,并不能完全表现后两句的意思,没有完全将情趣隐寓于意象而达到诗歌象征之妙境。《题都城南庄》中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则不同:诗人春日踏青于都城之南,或见满树桃花盛开,娇艳妖娆,从而联想到曾经爱恋过的某位姑娘,抑或途中偶然遇到一位美艳的女子,相逢注目,灿然一笑,面若桃花……诗人一点美好的情愫萦绕于心,反复寻味,忽然感悟,借“人面桃花”道出。与“桃之夭夭”相比,含蓄凝练、富于联想,从而成为美好事物的典型象征,
《题都城南庄》在今昔对比中突显了对昔日美好情感的留恋、追忆以及这种美好情感逝去的惆怅。据《梦溪笔谈》卷十四记载,这首诗写成后,作者“以其意未全、语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祗今何处在。’至今所传此两本,唯《本事诗》作‘祗今何处在’。唐人工诗大率多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后人以其有两‘今’字,只多行前篇。”诗人本意是要将去年与今朝更直接明了地形成对比,虽然造成两个“今”字的重复亦在所不惜,可见今昔对比之于本诗之重要。
诗的今昔对比是由两个场景显现的,去年,“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今,人面不在,只有“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这两个场景的对照中,特别值得注意,但却一直被大家忽视的是“笑”字。唯有了“笑”字,“桃花”与“人面”的映衬才更加灵动,桃花依旧才更能引发对昔日“人面”的追忆与思恋之情。
王 运《湘绔楼日记》云:“《说文》‘ ’字引《诗》‘桃之夭夭’,以证‘ ’为女笑之貌,明‘芺’即‘笑’字。录书‘竹’、‘十十’互用,今遂不知‘笑’即‘芺’字,而妄附‘笑’于‘竹’部。”④古文字中多有语义过于狭窄而渐被淘汰者,‘ ’即是一例。“笑”确实是不必再分男女的,如李商隐《即目》:“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飞。”此亦是“夭”即“笑”而非“少壮”之证明。自隋唐以来,由“桃夭”演进而来的“花笑”在诗文中频繁出现,如豆卢岑《寻人不遇》:“隔门借问人谁在,一树桃花笑不应”;李白《古风》:“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骆宾王《荡子从军赋》:“花有情而独笑,鸟无事而恒啼”;王维《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等等。刘知几《史通》卷十六云:“《左传》称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夫有生而无识,有质而无性者,其惟草木乎?然自古设比兴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恶。……亦由今俗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可知,在唐代文人以“笑”写花之盛开本是极自然之事。以人情衡物理,即西方美学家所谓移情作用(empathy),而“诗文的妙处往往都从移情作用得来”⑤。不过,唐代文人写花之笑,桃花之笑者固然极多,但只有将其与人面相连才会更有丰厚的蕴含。“桃之夭夭”,花开如女笑。桃花烂漫,凝神注视之时,仿佛觉得它就像那位心中思恋的姑娘在含情而笑。不知不觉,我之情思与物之意态得以往复交流,如同回到了去年今日的情境。“桃花依旧笑春风”犹如现代电影的镜头一般:诗人目之所及是盛开的桃花,心中所念则是姑娘的微笑,两者交错反复。“人面”与“桃花”因“笑”而别有一番风情韵味。
我们再来对比朱淑真《生查子》。花灯、明月、黄昏、杨柳,意象不可谓不美,但这些意象仅是环境的渲染,而“去年人”与这环境之间不能让人产生“人面”与“桃花”那样必然的联想,所以“月与灯依旧”便不如“桃花依旧笑春风”更能引发对往日的无限情思。
“人面桃花”意象因其鲜明、含蓄、凝练而常常受到后世诗人的青睐,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对春天美好景物的赞美,二是对昔日美好恋情的追忆。
第一类诗中较多。稍有意趣者,如宋陆游《春晚村居杂赋绝句》:“一篙湖水鸭头绿,千树桃花人面红”,桃花照水,描绘出一片色彩绚丽的乡村春色;王洋《携稚幼看桃花》:“人面看花花笑人,春风吹絮絮催春”,花面映衬,展现了万物欣欣向荣的风华情致;方岳《次韵徐宰集珠溪》其二:“斩新山色佛头绿,依旧桃花人面红”,出语不俗,的确是僧人眼中意趣;明胡奎《出江》:“白头思家正无赖,隔水桃花人面娇”,忽见生机,为老年心中感念。此类作品中的“人面桃花”在对春天美景的展现中,带有万物适时而生的欢乐。
第二类尤以宋词中频见。亦有可称者,如柳永《满朝欢》:“因念秦楼彩凤、楚馆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别来岁久,偶忆欢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门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往日欢盟已去,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向往与无言的凄凉。宋代文人中,蔡伸似极喜“人面桃花”,有若干首词用此意象,其中小令《点绛唇》《极相思》都情致宛然。前者入选于朱彝尊《词综》卷十一:“人面桃花,去年今日津亭见。瑶琴锦荐,一弄清商怨。今日重来,不见如花面。空肠断,乱红千片,流水天涯远。”清丽宛转,情意悠悠。其《极相思》则更显思致:“相思情味堪伤,谁与话衷肠。明朝见也,桃花人面、碧藓回廊。别后相逢唯有梦,梦回时展转思量。不如早睡,今宵魂梦,先到伊行。”真个一片痴心!想见伊人面,除非梦中,所以只愿早早睡下,好让梦魂早些飞到她的住处了。以梦与人面桃花结合再现往日欢爱的作品最多,如袁去华《瑞鹤仙》:“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柴望《摸鱼儿》:“想旧日桃花,而今人面,都是梦儿里”等等。此类作品在对往日恋情的追忆中,带有情感逝去难再的悲伤。
对照两类作品:相同的意象——人面桃花,相反的情感基调——欢乐与悲伤,带给我们的是截然不同的审美感受。不过,悲伤则由欢乐不再而引发的,有多少悲伤,就曾有多少欢乐。
“人面桃花”本是诗歌的经典意象,但由于《本事诗》的发挥而具有了故事性,所以后世不仅在诗歌中反复吟咏与摹写,小说特别是戏曲中亦多有演绎,宋代即有“桃花人面”题材的多种说唱艺术形式,如话本《崔护觅水》,官本杂剧段《崔护六么》《崔护逍遥乐》,诸宫调《崔护谒浆》等。元杂剧亦有白朴《崔护谒浆》、尚仲贤《崔护谒浆》。明清戏曲尤胜,如孟称舜《桃花人面》、曹锡辅《桃花吟》、无名氏《金碗钗》、金怀玉《桃花记》、王澹《双合记》、舒位《桃花人面》等等。这无疑对于诗的广泛传播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在古代文学中,一首抒情诗在叙事文学领域这样被不断演绎的现象实属罕见,足可见“人面桃花”的独特魅力。
① 这里美人为男子,指安陵君与龙阳君。
② 渠红岩:《“人面桃花”的原型意义与影响》,《北方论丛》2009年第2期。
③⑤ 朱光潜:《诗论》,三联书店1998年9月版,第70页,第54页。
④ 转引自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0页。
作 者:牛景丽,文学博士,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副教授。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