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燕[西南石油大学学报中心, 成都 610500]
文学史上的第一篇恋情赋:论蔡邕《青衣赋》
⊙陈海燕[西南石油大学学报中心, 成都 610500]
蔡邕《青衣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最早的一篇恋情赋,这篇备受同时代人非议的抒情小赋,一改先前作者笔下的舞女艳妇、宫女嫔妃等形象,以细腻的笔触、真挚坦白的言辞、自身亲历的口吻追叙自己的一段恋情,寄托了对出身低微之青衣婢女的赞赏爱慕,既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又被蒙上了浓烈的个人色彩。
蔡邕 《青衣赋》 恋情赋
文学史上论蔡邕在赋作上的成就时,多推他为“两汉赋家之殿军”①。与此前汉代各位赋家不同,蔡邕基本以自我为关注中心,抒写真实的性情,不大关注世事。他的赋不仅题材广泛,在写作上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表现为篇幅短小、语言浅易、文采斐然、情感真挚,既具有时代气息,又被蒙上了浓烈的个人色彩。以其中的名篇《青衣赋》为例,这是现存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篇恋情赋,文中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自叙与一位“青衣婢女”邂逅、相爱,最终迫于行程而分开的情形。全文先写女子的美丽容颜和德行,进而写到两人相聚的情形,最后写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以别后的相思作为全文的结局,一层一层铺展开来,构制精美,堪称抒情小赋中的上乘佳作。
据现存文献来看,以一位地位卑下的婢女为描写对象,并不吝笔墨大加颂赞,在此前的辞赋中绝无仅有。前人的作品中,或以宫妃嫔妾为描写对象,如司马相如的《美人赋》《长门赋》,汉武帝的《悼李夫人赋》,班婕妤的《自悼赋》等;或以舞女艳妇、贵妇作为欣赏对象,如班昭的《捣素赋》,傅毅的《舞赋》,王逸的《机赋》等。女性的美貌只是观赏或哀怜的对象,像蔡邕这样大肆加以赞颂的确属罕见,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东汉末年礼法道德制约的相对松弛,作家在表达情感上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在作者笔下,青衣婢女虽然“产于卑微”,却像沙砾中的黄金、河蚌中的明珠一样具有高贵的品质,她容颜秀美,姿态优雅:
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袖丹裳,蹑蹈丝屝。盘跚蹴蹀,坐起昂低。和畅善笑,动扬朱唇。都冶娬媚,卓跞多姿。②
不仅描写了她容貌美丽出众,难得的是,对这位出身低微的婢女,作者对她的品行和才能也大加赞赏,认为她完全能配称《关雎》中的“后妃之德”:
精慧小心,趋事如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关睢》之洁,不蹈邪非。察其所履,世之鲜希。宜作夫人,为众女师。伊何尔命,在此贱微。代无樊姬,楚庄晋妃。
作者认为这位青衣婢女娴雅的才干,无人能及,完全可以充当正室,胜任只有正妻才能主持的中馈裁割之事,文中以《关雎》“后妃之德”和楚庄王贤惠的王后来赞赏青衣的高贵品行;“感昔郑季,平阳是私”,对于两人的相遇结合,作者提到了极高的地位,以汉武帝卫皇后之父私遇婢女,并生下大将军卫青一事来比拟。作者毫不隐晦两人的相识及交往,自云在前往杨国的途中,与主人家的婢女 婉情好,遂有一段十分美好的际遇,然而很快就迫于行程无法逗留,只得分开:
故因杨国,历尔邦畿。虽得嬿娩,舒写情怀。寒雪缤纷,充庭盈阶。兼裳累镇,展转倒颓。昒昕将曙,鸡鸣相催。饬驾趣严,将舍尔乖。矇冒矇冒,思不可排。停停沟侧,噭噭青衣。我思远逝,尔思来追。
两人分开时,青衣依依不舍,前来追送,情形十分真实感人。最后一节描写两人分开之后自己对女子的思念:
明月昭昭,当我户扉。条风狎猎,吹予床帷。河上逍遥,徙倚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且饥。
明月昭昭的夜晚,分隔两地的恋人沉浸在思念之中,如同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星一样遥遥相隔不得相见,只能在庭院中久久徘徊,一任清风吹拂着衣襟。该诗意境十分优美,表达了自己对青衣的思念,尤其以“思尔念尔, 焉且饥”二句,感情质朴直露、真挚感人,与张衡的《怨诗》在格调上极为相似,《怨诗》曰: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我闻其声,载坐载起。同心离居,绝我中肠。③
一曰“同心离居,绝我中肠”,一曰“思尔念尔,惄焉且饥”。虽然《青衣赋》题名为“赋”,《怨诗》题名为“诗”,但二者实际上都是四言韵语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在表达思想上,两人确实极为相似,只不过在用语大胆、表情直白上,蔡邕要比张衡更直接了一些。评论家往往“张蔡”并提,又传闻蔡邕乃张衡之后身,虽荒诞不经,却也准确地表达出了两人在文风上的神似。
然而,《青衣赋》在当时却遭到了士人的批评,其文一出,即有张超撰写《诮青衣赋》来批驳蔡邕,虽然《诮青衣赋》略有游戏文字的痕迹,作者的用意或是戏谑,或是讥讽,尚有待于进一步考论,但还是足以反映当时之人对《青衣赋》的态度,那么张超批驳蔡邕对青衣婢女的钟爱,其立足点到底何在呢?
从《诮青衣赋》中可以看出,在礼教约束之下的汉代人对“美色”持有一种强烈的防范和警惕心理。时代略早于蔡邕的东汉文学家崔 作有《七依》,以夸张的笔法揭示了艳色冶容的巨大诱惑力,其描绘美色曰:“美人进□□□□以承宴,调欢欣以解容,回顾百万,一笑千金,振飞縠以舞长袖,袅细腰以务抑扬。”达到的效果则是:“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遗其虚静,扬雄失其太玄……浮屠忘其桑门,彭祖飞而溶集,王乔忽而堕云。”(《全后汉文》卷44)正如孔子所叹“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在儒家思想中,“德”与“色”是矛盾对立、具有一定冲突的。在这一环境浸润之下成长起来的汉代士子看来,妇女的美色艳姿与贤淑懿德是两种对立且不可并存的特征,而后者才是正人君子所应该追求和赞赏的。从《列女传》中所列出的女性来看,《孽嬖传》中皆为“美而有色”者,而其他的堪为仪表的贤妇、贞妇却大多“为人极丑陋”、“壮甚丑”,构成了德与色之间的紧张冲突,这些应该绝非只是偶然性的意义。④对于正处于礼教形成时期的汉代人来说,似乎美色的诱惑越大,所造成的破坏性就越严重,“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枚乘《七发》)故应该严守男女之大防。
在张衡和蔡邕之前,汉代人的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着“德”与“色”的紧张对立感,从这一观念出发,张超对蔡邕的《青衣赋》提出了批评,认为虽然丽辞雅句、文采斐然,却不值得赞赏,乃“志鄙意微”之作:
彼何人斯?悦此艳姿。丽辞美誉,雅句斐斐;文则可嘉,志鄙意微。(《全后汉文》卷84《诮青衣赋》)
因此,张超批驳《青衣赋》,不仅仅是因为男女双方的地位悬殊太大,以蔡邕陈留望族的地位,爱慕一个“三族无纪,绸缪不序”、“宗庙无主,门户不名”的婢女,实在不相匹配,双方相爱简直就是男方自甘堕落。更重要的是,张超认为女色实乃祸福之阶、兴衰之由,所以爱慕女色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
只有到了汉末,礼教的约束稍显松弛,到了蔡邕的赋中,才将美貌丽姿和贤能淑德理直气壮地结合在了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女身上,且明目张胆地宣扬自己对美色的喜爱和钟情,因为青衣婢女的容颜姣好就大致赞辞,完全不顾对方身份地位的卑下,甚至认为对方有《关雎》所歌颂的后妃之德,足以胜任“中馈裁割”之职。欣赏、爱慕一个地位低下的婢女本身尚还不是大问题,把她推崇到“宜作夫人,为众女师”的位置上来,恐怕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以自身亲历的口吻,蔡邕以真挚坦白的言辞来追叙自己的这一段恋情,并在文中寄托了对出身低微之婢女的赞赏爱慕,时隔千年,章樵注《古文苑》时,还认为《青衣赋》“志荡辞淫,不宜玷简策”,将其从旧编中删除。蔡邕自己难道不知道写下这种文字,一经传抄之后,足以为自己引来非议和讥讽吗?为什么明知会招致非议,仍然写作该文呢?究其原因,不外有二:其一,当时的社会风气比前期较为开化,士人已不避讳谈论声色享乐之事,如马融“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已成时风,《古诗十九首》中也多有“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荡涤放情志”等真实造语。其二则是出于蔡邕的本性,他为人性格诚挚,行事率直,明知《青衣赋》一文将受人诟病讥讽,但本性使然,也就不顾他人非议了。正如朱晓海所论:“从文学发展史着眼,蔡邕真可谓乃不待文王而兴的豪杰之士。”⑤
《青衣赋》极具特色,情感热烈真诚,清新纯净,体现对自由爱情的向往和追求,肯定了爱情和婚姻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表现了汉末关注自我、崇尚博通的思想特点。它上承诗骚之余绪,下开建安及六朝之先导,不仅是东汉末年文坛新变的代表,在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具有相当的价值和意义。
① 龚克昌:《汉赋研究》,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16页。
② 邓安生校注:《蔡邕集编年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7页。
③ 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9页。
④ 朱晓海:《汉赋史略新证·汉赋男女交际场景中两性关系钩沉小记》,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43—565页。
本文属于“西南石油大学校科技基金”成果
作 者:陈海燕,文学博士,现任职于西南石油大学学报。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