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会鹏[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从《离骚》看屈原的生命意识
⊙石会鹏[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离骚》是屈原的一首生命之歌,它寄托了屈原强烈的生命意识。通过对《离骚》中所表现出的屈原的死亡意识、时空意识和生命价值的实现意识分析,我们得出了屈原是一个生命意识的至高殉道者的观点。
《离骚》屈原生命意识
生命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生命问题也是人类最古老的问题之一。生命意识包括两个层次的内容:第一层为生物层次,是指生死意识和时空意识;第二层为哲学层次,是指生命价值的实现意识。《离骚》是屈原的一首生命之歌,表现出了屈原强烈的生命意识。
生死意识和时空意识是生命意识中生物层次两个重要组成部分,对死的恐惧或对生的留恋催生了生命意识。屈原一方面惧怕年老与死亡,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另一方面因为政治黑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常常想到死,说“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在生死意识中,屈原主要表现为强烈的死亡意识。
屈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汲汲以求于道德的自我完善,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正道直行,竭忠尽智来推进乃至实现王道理想政治,进而由楚国统一天下,结束“民生多艰”的战乱局面。而当他的美政理想因为楚国君主不明,缺少其他大臣认同而无法实现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这两句都写出了屈原自己不合于当时之世,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来共同修明政治的人。他想到了殷大夫彭咸。彭咸看到国君荒淫无耻,屡次进谏,国君不听,彭咸就投水而死。屈原看到楚怀王“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也曾多次进谏,怀王并不采纳。在这一点上屈原和彭咸有共同之处,所以较容易达到情感上的共鸣。当他行忠信不合于世,不明于君时,就想效法彭咸那样,投水而死,想以死来唤醒楚王。
在《渔父》中,屈原在被问到流放的原因时,认为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造成的。而渔父劝诫他“世人皆浊,何不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但是,屈原仍不变通,不愿意屈心抑志、忍尤攘诟,至死不渝地坚持自己的操守和“美政”理想。在《离骚》中他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屈原为了自己的理想,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种殉道精神至今让人感佩。
马克思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是组成生命的材料,任何生命的存在形式都是以一定的时间来衡量的。对时间的敏感,也是屈原把握生命的方式之一。人生有限,如何在有限中抵达无限,在短暂中求得永恒,是屈原在《离骚》中不断思考的问题: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年岁与时间在飞驰,雄心壮志被岁月慢慢磨损。在朝夕短暂时光中,屈原感到了一种死亡的恐惧。他觉得时间就像流水一样,留不住,逮不着。人生一世就如草木一秋那样,转眼就枯萎了;就像美人一样,转眼就人老珠黄了。屈原看到自己美好的名声还没有留下来,而自己年华不在,老之将至,对时间就格外敏感与恐慌。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是古人对年龄的一种看法。此时的屈原也刚好在这个年龄段,对时间的敏感正是源于对自我价值能否实现的敏感。他在《离骚》中“上称帝喾,下到齐桓,中述汤武”目的在于“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史记·屈原列传》),在于实现他的“美政”理想。当他的理想因为楚国君昏臣奸不能实现,自己又一天天老去,复兴楚国已经不可能的时候,用死来求得心灵的解脱,让生物性的生命凭借精神性的生命得以延续的想法便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颜翔林在《死亡美学》中说:“死亡是生命的最高虚无,虚无又是精神的最高悬浮状态,是接近宗教和诗歌境界的,因此死亡代表了一种精神的美和灵魂的升华。”
空间也是生命存在的形式之一。空间的转换往往会引起人们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写了屈原早晨从埋葬虞舜的苍梧山出发,傍晚就到了位于昆仑之巅的悬圃;早晨从所生万物的天之东津出发,傍晚就到了所成万物的地之西极。空间上的变化之辽阔、迅速,超出了常人的范围。从《离骚》整体来看,这种空间意识也很突出。从开头的“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叙述了人世间已经发生的事情;从“依前圣以节中兮”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叙述了天上漫游求女的幻事,上下两层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将天上与人间、现实与梦幻巧妙结合,使空间位移的变化十分明显。从屈原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先是在朝为官,后因为上官大夫谗言被排挤,作为使者出使齐国;接着回国后又受令尹子兰的迫害,被顷襄王迁逐到南方僻远之处。空间上的变化之大也加深了屈原的死亡意识。
时间和空间都是客观存在,是无限的;个人的时空却是主观的、有限的。屈原把物理学上的时空意识转化成了心理学上的时空意识,将有限的人生扩大到无限,将短暂的存在凝固成了永恒,使自己的生命之树在毁灭之后得到永青。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讲了个人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三种不同途径。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他的《社会心理学》一书中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把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一是生理的需要,二是安全的需要,三是归属和爱的需要,四是尊重的需要,五是自我实现的需要。他认为要求内在的价值与内在的潜能得以实现是人的本性,自我实现的需要是追求实现自我理想的需要。表现为个人特有潜能的极度发挥,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屈原就是一个有强烈实现自我价值需要的人。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写了屈原希望君王在壮盛之年,兼听则明,弃去恶性,乘骏马以随他,他将当为君王做前驱,引导君王入圣王之道,表现出屈原“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的自信。
屈原的一生都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早年的时候他“为楚怀王左徒”,“入则与王以图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史记·屈原列传》)这个时候的屈原为国家、为楚怀王效力,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此时的他应该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但是,自从他被贬到南方之后,他“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即使想为楚王效力也报国无门了。“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写出了屈原有心报国,无路请缨的失意和惆怅。
另外,在《离骚》中屈原提到在傅岩版筑的傅说被武丁重用而不怀疑,鼓刀的屠夫吕尚被周文王举用成为周朝的开国贤臣;小商人宁戚在怀才不遇时唱的歌被齐桓公听到,齐桓公马上把他带走,任用他做了客卿。而屈原讲了这么多人的故事,目的无非是在开悟、感化楚王,让楚王能重新启用自己,使自己能像傅说、吕尚、宁戚那样建功立业,帮助君王成就一代伟业,在成就伟业中实现自己的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达到古人所说的“三不朽”。正是这种意识才支持着屈原在南方遭贬的岁月里度过了那么多年。
屈原曾将实现自己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希望寄托在楚怀王身上,但楚怀王不听屈原劝谏,最后客死秦国;他又把希望寄托在顷襄王身上,顷襄王也同样昏庸无能,亲小人,远贤臣,使楚国在与秦国交战中败多胜少。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史记·楚世家》)楚国的国都、宗庙不保。这一切越来越使屈原渴望被重新启用振兴楚国、实现“美政”的理想变得渺茫与遥遥无期。一个人的痛苦不是来自前方的道路太崎岖,而是来自放眼望去前方无路可走。此时屈原的痛苦就在这里,觉得前方无路可走。
凭借屈原的政治才能和才华,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将会得到重用。何况当时楚材晋用的现象十分普遍。即使不到国外,在楚国内部,如果屈原能够收敛一下自己耿直的性格,也会有用武之地的。但是,他没有。“仆夫悲余马怀兮,蜷扃顾而不行”是屈原借车夫和马儿悲伤恋栈来表达自己对楚国的怀念和不愿离去;“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表达了屈原不愿与朝内奸臣同流合污、依然我行我素、坚持高洁的情怀。
离开楚国又舍不得,想帮助楚王修明政治又得不到重用。并且此时的楚国国都被攻陷,宗庙被焚毁,大片的领土沦丧,大批的难民四处逃亡、流离失所,可谓是哀鸿遍野。让“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不忍心看下去、活下去。浊世使他想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得,而孤独使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于是,“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步彭咸后尘,勇敢面对自己的心灵,毅然决然地笑对死亡,用死来表明对国家的忠、对道义的诚。他跳江了,在这一跳中完成了一种精神和灵魂的升华,走向了崇高。
屈原死了,但是他强烈的生命意识以及由此激发的高昂的独立人格却留给后人无尽的精神财富。屈原的这种生命意识成了中国文人士大夫精神建构中的一股潜流,直到晚清近代,从陈天华的跳海自杀到王国维的投湖而死,从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到周恩来的“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都可以看到屈原的影子。屈原以他的死筑起了中国士大夫的一座不朽丰碑!
[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新序校释[M].(下)北京:中华书局,2001.
[5]彭红卫.屈原的文化人格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郭维森.屈原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叶亦乾等.普通心理学[M].(修订二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石会鹏,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唐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