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作品中的荒诞性描写

2011-08-15 00:42郭长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1年14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阿Q畸形

⊙郭长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论鲁迅作品中的荒诞性描写

⊙郭长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鲁迅作品中有很多荒诞性描写的细节,往往不为读者所注意,经常把它当成一种作品的调味品,似乎是为了增加幽默感而起到调侃与讽刺的作用;其实不然,只要我们仔细辨析,其中是不乏更深一层的含义的,并不是单纯简单的幽默和讽刺,如果说是具有幽默和讽刺的功能,那也是极具荒诞性的“黑色幽默”。

鲁迅 荒诞描写 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是20世纪60年代风行于美国的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因1965年美国小说家、评论家弗里德曼出版了一本题为《黑色幽默》的短篇小说集而得名。黑色幽默就是用怪诞的喜剧手法来表现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的悲剧性事件,揭示社会的畸形和人性的扭曲。这种幽默,有些评论家称它是“‘荒诞的幽默’或‘绞刑架下的幽默’。它与传统的幽默并不对立,反而常常糅合在一起”①。“黑色幽默”,一般来说,并不表现一种单纯的滑稽情趣,而是带着浓重的荒诞、绝望、阴暗甚至残忍的色彩。作品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和个人(即自我)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扭曲,变成畸形,使它们显得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闷。黑色幽默(文学)信奉存在主义哲学,强调人类社会的荒谬、混乱和神秘莫测,以及与环境的不协调,并以夸张到荒诞程度的幽默手法来嘲讽社会和人生,表现人类的灾难、痛苦和不幸。它以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悲剧的内容,从而产生荒诞不经、滑稽可笑的喜剧效果,因而有“绞刑架下的幽默”、“大难临头的幽默”之称。

我认为《阿Q正传》第二章“优胜记略”一章中便充满了荒诞与黑色幽默的味道。鲁迅在第二章的一开头就说: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鲁迅先生在第一章说明了他为阿Q写传的难处后,第二章的一开头又说明了阿Q不仅不能知道他的姓名籍贯,连他的生平情况都一无所知,怎么能写给阿Q做传呢?是啊,这是最起码的写传道理吧,那写谁啊!这本身就赋予了这篇小说一个荒诞而可笑的主题,并且赋予了小说一个未知的情节进展悬念,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想象的空间,那显然不是具体的阿Q本身,而是一种精神状态。在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中对阿Q与王胡赤膊捉虱子的故事,看似可笑的滑稽的事情,其实仍是包含着无奈的苦涩,阿Q那种自以为是的精神,却没想到,得到的则是更惨的下场。在这里鲁迅用了极端变形的精神畸形,通过夸张而扭曲的细节描写来展示阿Q的精神世界,在滑稽扭曲变形的喜剧精神背后却蕴藏着极为严肃的悲剧认识。这种看似与传统幽默类似的写法,其实有着“黑色幽默”的味道。例如鲁迅在《阿Q正传》第四章“恋爱的悲剧”中对阿Q的描写,就颇有耐人寻味的黑色幽默的喜剧味道: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

鲁迅先生的这一段极其夸张而似乎不合生活的逻辑的描写,显然更突显了阿Q的喜剧色彩;可实际效果是以滑稽但略带苦涩悲剧收场,有令读者难以言状的凄凉况味。在作品中鲁迅所写的阿Q尽管是愚昧和可笑,但并非是弱智;甚至他还有点狡猾和诡辩,经常有着不切现实的幻想。这一点就像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尽管他实际上是一个有清醒思想的反封建战士,但在旁观者(看客们)眼中却认为他是狂人,这一写法也显然有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它恰恰使读者反观到狂人之外的旁观者的愚昧与习惯于沿袭的陈旧意识和认知。再比如阿Q丢掉饭碗后与小D的“龙虎斗”,辛亥革命中所谓要“革命”的假想,到头来的结果是“不准革命”,直至被莫名其妙地送上了断头台的时候还糊里糊涂地在“押”上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生怕画不圆被人笑话。这是多么深入人们骨髓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描写。

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197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像高尔德一样好》中也写了一位美国犹太裔大学教授畸形的精神世界,深刻地揭示和讽刺了美国官僚政治的腐败。作品正是在主人公混乱而非逻辑的意识中揭示了现实的混乱与人们理性世界的悖离。与此同时也刻画了高尔德本人以及周围人的堕落和空虚的精神世界,是对美国上层阶级的精妙写照。而身处20世纪初的鲁迅也同样感受到中国当时社会中国民的精神沉沦与满清上层社会的盲目自大,他正是用了喜剧式的效果来揭示现实的悲剧实质,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对传统文学思想和表现手法上的一次变革。

其实,早在20世纪20年代,一位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勒东就编过一本名为《黑色幽默文集》的书,鲁迅是否看过此书并不重要,可以说鲁迅创作风格的形成还略早于此书的出版,因此我们说鲁迅是世界上创立黑色幽默文风的第一人,甚至可以说他文学创作之始就把这种黑色幽默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仅是小说创作,甚至杂文和散文的创作中也不乏这种手法的应用。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就有这么一段话: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鲁迅在这段文字中用典,讽刺中国的所谓文人,其实是有不敢正视历史与现实的逃避思想,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明哲保身,其实是不负责任的巧滑,是无奈的苦涩。所以它有着不同于一般幽默“荒诞”艺术效果,把中国文人的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无法掩藏。

中国的历史上本来就有许多荒诞而非常理的事情,只是我们长期生活在其中,渐渐麻木,习以为常。而鲁迅用看上去非常荒诞的喜剧式手法剥开了用华丽外衣伪装起来的荒谬现实,让读者观察到麒麟皮下的马脚,其独到的带着黑色味道的幽默风格是入木三分,剔骨见髓的。正如梁实秋先生所说:“这种文字自有它的美妙,尤其是在现代的中国。一般的人,神经太麻木了,差不多是在睡眠的状态,什么是非曲直美丑善恶,一概都冷淡置之。在这种情形下,非要有顶锋利的笔来刺激一下不可……因为笔锋太尖了,一直刺到肉里面去,皮肤上反倒没有痕迹。我们中国麻木的社会,真需要这样的讽刺文学。”②再比如,鲁迅在与梁实秋先生的斗争中也是用了其一贯使用的黑色幽默的讽刺手法,让梁实秋只能苦笑,无奈。在《“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中就有这么绝妙的一段话:

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再比如《论雷峰塔的倒掉》结尾一段的文字: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吗?

活该。

看起来同一般的幽默讽刺无异,但你仔细品味时其中是包含着令人咀嚼回味的苦笑与文字之外的含义的。梁实秋也说过:“头脑简单的人若认为字面的意思即是鲁迅先生的本心,这个误会可就大了。我们读一切幽默讽刺的文章,全要在字里行间体会作者的苦心。用心的作者,没有一个字是随便下的,没有一句话是平平说的。”③其实鲁迅先生是用了非常态的讽刺手法揭示出了人们不以为然的事实本质与不合逻辑的现实存在的生活荒谬性。这种极有强烈艺术冲击的讽刺,就是黑色的幽默,是一般的幽默与讽刺所无法达到的深度。因为一般的幽默是建立在社会生活的基础上的,是写实的,而鲁迅的幽默则是具有扭曲变形的幽默滑稽特点,有意在言外的奇异效果,这是他能够使杂文创作具有文学性的重要构成因素之一。但事实上鲁迅用这些不合逻辑的变形的讽刺幽默手法,并非没有现实的依据,他在《捣鬼心传》一文就说过:“中国人又很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多,其实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代了生物学的常识的位置了。”④因此,鲁迅先生只有用黑色幽默的扭曲和畸形变形的讽刺方式才能更好地挖掘出中国人由来已久的不正常的畸形扭曲的精神状态。

幽默并非简单的滑稽,鲁迅已经解释得很清楚。“日本人曾译‘幽默’为‘有情滑稽’,所以别于单单的‘滑稽’,即为此。那么,在中国,只能寻求得滑稽文章了?却又不。中国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⑤可见,鲁迅提倡的是“有情滑稽”,何为“有情滑稽”?其中关键在于“情”,也就是说中国当时的现实是不需要什么“幽默滑稽”的。但鲁迅文章本身又是有着浓烈的“幽默”味道的,恰恰说明鲁迅的幽默是“有情滑稽”,这“有情滑稽”就是意在言外,就是说着眼点不在“幽默”本身,而在于揭出“幽默”之外的社会伤疤,不是为了笑,而是引人思,让人苦笑,意在刺中病痛的要害,比如美国黑色幽默的代表作之一《第二十二条军规》这部小说,当你阅读完最后一页时,你会掩卷沉思,而不是单纯的笑与滑稽,是对看似滑稽背后畸形与变形社会现状的思考。《阿Q正传》也绝不可以简单理解为滑稽作品,其显然不是以滑稽和爱怜为目的。所以阿Q被枪毙后,对于中国的一般百姓就认为是阿Q的“坏”。“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坏的证据;不坏何至于被枪毙呢?”这是何等荒谬的逻辑,因为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逻辑。鲁迅曾说:“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玩赏,做慰安。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从‘幸免’里选出牺牲,供给暴政统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⑥这种长期形成的畸形的精神状态令人不寒而栗。

我们再看鲁迅在他的散文诗《野草》中又是如何表达的呢?尽管《野草》一向被认为是具有象征主义手法的作品,但其中也不乏“黑色幽默”的风格。《求乞者》一文中就有这么一段文字: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谓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显然,鲁迅先生用这些文字表达了社会现实的冷漠和残忍。就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实际上是用来形容任何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的规定或条件所造成的无法摆脱的困境、难以逾越的障碍,表示人们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或者是一件事陷入了死循环,或者跌进逻辑陷阱等等。“所谓寓言化的故事情节是指黑色幽默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总是以合乎常情常理的社会生活、人生行为来编撰故事情节,以此达到贴近生活、关注人生的社会目的。黑色幽默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不追求细节上的真实性,而是追求整体上的象征性、寓意性。其目的是要以表面上的违逆生活真实来达到最大限度地逼近生活本质,从而实现更高意义上的真实。”⑦鲁迅先生《野草》中的作品尽管不是小说,但其中有些散文故事更像寓言化的象征性小说,给读者无限的联想空间。如《复仇》《雪》《好的故事》《过客》《失掉的好地狱》《颓败线的颤动》《死后》《一觉》等就都有寓言化的特征。

鲁迅正是用了一种看似怪异的笔触写下了自己的内心对现实社会感受,这种手法,不仅是象征,而更有着“黑色”味道的特征,再加上其用笔的调侃和随意的文笔,不能不说具有“黑色幽默”的荒诞性色彩,从而揭示出生存状态过程中的所谓冠冕堂皇背后的荒诞性与人性。李何林先生在《鲁迅〈野草〉注解》中对《颓败线的颤动》一文进行解释时说:“这或者也许是作者当时某些思想感情的一种曲折的表现罢?比如一年多以后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先前何尝不出于志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⑧这不仅是他内心的故事与感伤,而更是对现实残酷性的“黑色”表现。不过鲁迅却是以“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⑨的胸怀书写了对扭曲与畸形社会的忧虑;用带有喜剧风格的方式展示了社会现实的悲剧,其艺术的震撼力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少见的。本文所列鲁迅作品原文均出自《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① 赵莉:《黑色幽默及其代表作》,载《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

②③ 梁实秋:《评〈华盖集续编〉》,见《梁实秋作品集》,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6—37页,第38页。

④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33页。

⑤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0页。

⑥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页。

⑦ 张浩:《在黑色幽默的背后——浅析〈第二十二条军规〉》,载《教书育人》(高教论坛)2009年第7期。

⑧ 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41页。

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页。

作 者:郭长保,文学硕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代文学教研室副主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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