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艳[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 郑州 450044]
闲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几多时
——中晚唐悼亡诗管窥
⊙丁雪艳[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 郑州 450044]
有唐一代的悼亡诗发展蔚为大观,而至中晚唐,悼亡诗大获发展。这与当时的政治背景、诗风、诗体自身的发展规律及社会风气密切相关。本文仅对中晚唐悼亡诗大获发展与当时诗风及社会风貌的关系做一探讨。
唐代 悼亡诗 外部特征 中晚唐
悼亡诗作为一种诗歌题材,溯其源流,最早可见于《诗经·邶风·绿衣》和《诗经·唐风·葛生》。清代赵翼对于悼亡诗的命名由来及发展如是说:“寿诗、挽诗、悼亡诗,惟悼亡诗最古。潘岳、孙楚皆有《悼亡诗》载入《文选》。《南史》:宋文帝时,袁皇后崩,上令颜延之为哀策,上自益‘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此‘悼亡’之名所始也。《崔祖思传》:齐武帝何美人死,帝过其墓,自为《悼亡诗》,使崔元祖和之。则起于齐梁也。”①虽然,赵翼所记有些偏差之处,孙楚并没有《悼亡诗》载入《文选》,但对于悼亡诗的命名由来及发展有一大致的描述,可以参考。
悼亡诗自晋代潘岳《悼亡三首》开始,成为悼念亡妻的专称。历来探讨悼亡诗作的人多倾向于探讨诗作的内容和艺术特色,很少有人从其外部特征入手。本文欲从中晚唐悼亡诗大获发展与当时诗风及社会风貌的关系做一探讨。
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有极高的地位,有唐一代的悼亡诗也蔚为大观。悼亡诗的数量大大增多,名作纷呈,如杜审言、李白、韦应物、孟郊、元稹、李商隐、赵嘏等都或多或少有悼亡诗名作。
就悼亡诗数量分布而言,唐代悼亡诗多集中于中晚唐。笔者翻检《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初盛唐诗作中悼亡诗寥寥无几,大致而言,初盛唐时期,有杜审言《悼亡》一首(《全唐诗》卷六二)、李白《奔亡道中五首》(《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一)等,且文学史上多不提及。而于中晚唐时期,诸家悼亡之作很多,其间亦不乏悼亡名作。如韦应物《伤逝》《往富平伤怀》《出还》《冬夜》《送终》《除日》《月夜》《过昭国里故第》《感梦》《秋夜》等二十六首(《全唐诗》卷一九一至一九三),戴叔伦《妻亡后别妻弟》《少女生日感怀》等二首(《全唐诗》卷二七四),孟郊《悼亡》一首(《全唐诗》卷三八一),元稹《夜闲》《遣悲怀》《感梦》《梦成之》《妻满月日相唁》等三十五首(《全唐诗》卷四○四),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属疾》《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房中曲》《正月崇让宅》等八首(《全唐诗》卷五四○、五四一),赵嘏《悼亡》二首(《全唐诗》卷五五○)等等,不胜枚举。由此可见,中晚唐悼亡诗大获发展。如: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奴,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其二)
此诗作者从回忆往事、感怀旧物入笔,极尽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思念,使夫妻间相濡以沫之情溢于言表。又如: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李商隐《房中曲》)
本诗作者从往昔和未来两处着笔,用幽艳的语言写深切的悲伤,笔调纤弱,感情诚挚,将满怀凄绝藏于平淡的描写中。
上面略举两例,由此可见中晚唐悼亡诗的艺术水平。无论是表现手法还是思想内容、意境创造都达到了历代悼亡诗的最高水平。这与当时的政治背景、诗风、诗体自身的发展规律及社会风气密切相关。笔者不揣疏浅,试论之:
社会政治背景。胡可先在《中唐政治与文学》中这样论述中国政治对文学的影响:“中国是一个特殊的国度,政治的作用和渗透力往往达到政治本身活动所达不到的一切领域。几千年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学思想、文学理论,尤其是诗文这样的正统文学,都深受政治环境的影响。”②唐诗更不例外。中唐以后,唐之盛世经安史之乱荡然无存,民生凋敝,文人志士更多抑郁不得志,他们开始反思安史之乱的教训,感伤时代盛衰、个人荣辱得失,“穷则独善其身”的士人更多关注个人感情,内心敏感而脆弱。晚唐时期,唐王朝进一步走向衰落,内有宦官专权、牛李党争,外有吐蕃进犯,文人心中折射出时代的阴影。他们一方面关注时局,试图在拯救社会中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而另一方面,痛苦的现实和士大夫独善其身的观念以及软弱的性格,又使诗人在痛苦之余转向了自身,他们希望在纷乱的现实中找回一丝慰藉。于是,一旦相濡以沫的伴侣逝去,他们很容易有“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感伤。而且此时的文人悼亡诗中更多“自悼”的成分,不免有人世沧桑之叹,如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韦应物《月夜》:“清景终若斯,伤多人自老”等都是中晚唐时期悼亡伤逝主题的代表作。晚唐悼亡诗在抒发对死者的哀悼之情时经常发出人生短暂的悲叹、生死离别给人以刻骨铭心的伤痛,而唐代又极重视个体意识,是继南朝以后个体意识高昂的一个时代,因而在时代冲击下又特别重视情致的抒发。此点不仅在悼亡诗中有所表现,而且在唐代悼亡赋中亦有体现,如刘禹锡《伤往赋》:“恩已甚兮难绝,见无期兮永思。”③故而,中晚唐悼亡诗大获发展。
当时诗风影响。傅道彬、陈永宏在《歌者的悲欢——唐代诗人的心路历程》一书中从总体上概括了唐代诗风的衍变:“初唐的诗风是靡丽华美的,盛唐的诗风是雄放飘逸的,中唐的诗风是萧瑟孤寂的,晚唐的诗风则是感伤沉寂的。”④初盛唐诗,尤其是盛唐诗的主要特征是:雄健刚劲的风骨,高远浑成的意境,热情豪迈的气质。这种诗风更适于文人志士抒发功名事业之大志,至于悼亡伤逝的主题则显得不合时宜。而到了中晚唐,时代的盛衰变化在诗人的心中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诗风也转为低婉衰微,不再有盛唐时代自由奔放的朝气。他们的诗作中充溢着客观、冷静的描写,低沉感伤的哀叹。他们的诗“已经失去了盛唐人那种昂扬奋发的精神和热情浪漫的情调,徘徊苦闷、哀怨惆怅、凄凉感伤,乃是这个时代的基本基调”⑤。晚唐诗歌在表现个人内心世界方面是丰富而敏感的,却不可能再具有盛唐诗歌那种自然、开朗、宏放、刚健的气象。无论何种题材的诗,都充满感伤悲愤的情调,“伤时伤事更伤心”(韦庄《长安旧里》)。他们的笔下,更多无奈、哀伤与衰飒。这种诗风则更适宜于悼亡伤逝主题,于是,悼亡诗在数量和成就上都大大超过初盛唐。
佛老思想的影响。唐朝是一个儒、道、释并重的朝代,作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极少数如韩愈等人那样坚决排佛,几乎都受儒、道、释三种思想的影响。佛、道二教于唐代极为推重。而“佛法以有情为中心、为根本,如不从有情着眼,而从宇宙或社会谈起,从物质或精神说起,都不能把握佛法的真义”⑥。其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亦据于此点,而生老病死,特别是亲友的亡故使士大夫们于佛教中找到了某种支点,给人以感情的慰藉。袁文丽在《论唐代诗歌的冲淡玄远》中谈道:“中晚唐时期,倾心禅悦成为诗人解脱精神痛苦的便捷法门。他们在面对现实的无奈中走向忘世、超世,在充满绝望的无所归依中,对禅宗的生活情趣比盛唐人多了一份理性的思索,在心灵上得到暂时的宁静。”⑦中晚唐人崇佛尚道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寻求精神慰藉。他们与佛老诸子是有取于其“与孔子同道”的一面(柳宗元《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然而,于生死问题,他们仍感觉困惑。因而,亲友的亡故每每使他们悲戚伤怀,他们于生死的达观也并非如盛唐诗人的超然物外,中晚唐诗人的旷达也总与无奈相连。因而,对于亡妻之痛他们无法全然忘却,他们的脆弱与敏感让伤逝之怀溢于笔端,甚而有时是“物伤其类”的悲伤。于是,中晚唐产生了大量情真意切的悼亡诗,而“佛老更趋于恬淡隐退,也滋长了诗中的清空境界和闲适情调”⑧。文人多借此以表达对人生的感叹及个人内心的惆怅。
另外,诗体自身演变规律的影响,前人已详加阐释,可参看罗宗强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⑨,此不赘述。
此外,还在于当时封建礼法相对松弛。陈寅恪也曾有论及:“此种社会阶级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夫进士词科之放佚恣肆,不守礼法,固与社会阶级出身有关,然其任诞纵性,毫无顾忌。”⑩正是这样的社会风气,使得当时的伦理道德标准不一,人们对于儒家的封建礼法并不太在意。于是,大量悼亡诗产生,甚而居丧赋诗也未受到指摘和谴责,进而合“礼”合“法”化。
① (清)赵翼.陔余丛考[M].乾隆五十五年刊本,卷二十四.
② 胡可先.中唐政治与文学[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1.
③ 刘禹锡.刘禹锡集(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0.
④ 傅道彬,陈永宏:歌者的悲欢——唐代诗人的心路历程[A].詹福瑞.中国古代文人心灵史丛书[C].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255-256.
⑤ 孟二冬.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13.
⑥ 印顺.佛法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2.
⑦ 袁文丽.论唐代诗歌的冲淡玄远[J].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4):44-47.
⑧ 陈伯海.唐诗学引论[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88:74.
⑨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47-354.
⑩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中华书局,1959:86.
作 者:丁雪艳,河南大学文学院2010级博士生,中州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大学语文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唐诗文献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