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日材[贺州学院中文系, 广西 贺州 542800]
知己情谊,永泽后世
——浅谈《世说新语》中僧人形象的重情意识
⊙蒲日材[贺州学院中文系, 广西 贺州 542800]
《世说新语》所写的僧人非常重视知己情谊,是情僧形象。究其形成原因,一是因为魏晋时期流行的佛教是被中国化了的大乘佛教,二是受魏晋时期玄学理论中有情论观点的影响。《世说新语》奠定的中国小说僧人形象的基本特点,影响了情僧传统的形成与发展。
《世说新语》 僧人 知己情谊 原因 文学意义
自佛教六朝时在中国扎根兴盛以来,僧人就成了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就不乏僧人形象的出现。有学者统计,“在《世说新语》和刘注中提到的两晋时期僧人有二十二人,有关他们的故事共八十余条。”①这是一个突出的文学形象,然而长期以来学界对此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对僧人形象的情感世界更是鲜有文章研究。本文试做这方面的探讨。
《世说新语》是“一部名士底教科书”②。故作者描写僧人也大多是写他们与名士的谈玄论道、相互品评,重在突出其风流倜傥的性格特点,对他们情感世界着墨不多。因此,欲借此窥视僧人全部的内心世界,是不够全面不够科学的。不过分析这些表现僧人感情的条目,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世说新语》中的僧人除具有超凡脱俗、不念尘事等普泛职业特征外,同时还具有强烈的重情意识,是情僧形象。
《伤逝》11载: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 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
刘孝标注引《支遁传》:“法虔,道林同学也。俊朗有理义,遁甚重之。”同学亡故,支道林竟然因此而“精神霣丧,风味转坠”,发出“余其亡矣”的慨叹并一年后果然“遂殒”。这是丧失知音致使自己情怀无以寄托而郁结于心的悲痛,是一种知己情谊,他把自己与法虔之关系比喻为匠石之于郢人、牙生之于钟子,就是强调了对象的独一无二性。作为一个僧人,却具有士大夫“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实让人肃然起敬。支道林之重情使得他喜怒哀乐常形于色。《排调》43云: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
支道林听到别人乱拿他议论,遂“意甚恶”,“甚”字说明此时他的感情反应非同一般。《文学》45又载: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精渐归支,意甚不忿,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
支道林与于法开弟子辩论时,因为“理屈”乃“厉声”斥骂,一副老羞成怒的样子。而于法开先前与支道林争名争不过时,也曾“意甚不分”。从二人表现可知,他们都是有情之人,如果冷酷无情,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感情波动。
支道林是东晋时著名高僧,他的这种重情意识具有相当的代表性,高座道人与他有相同之处。《言语》39刘注引《高座别传》云:
和尚(高座)天姿高朗,风韵遒迈……周仆射领选,抚其背而叹曰:“若选得此贤,令人无恨。”俄而周侯遇害,和尚对其灵坐,作胡祝数千言,音声高畅,既而挥涕收泪。
周顗对西域而来的高座道人赏识有加,可谓知己之交。周顗遇害后,高座道人“挥涕”“高声”做“数千言”“胡祝”,对周顗的知遇之恩甚为感激。
从支道林伤法虔和高座道人吊周顗看,这里僧人之情主要是一种同性之间的知己情谊,它不涉及男女之间的情爱,更非性爱,它具有纯、真、强烈、不可替代等特点。
情之于僧,是势如冰炭而不能复合的两个字词。因为佛教教义的根本意趣是寻求解脱,把断绝烦恼、弃绝尘世作为修行的追求目标,而情感恰是人间一种烦恼,是需要予以超越的。
那么为什么在《世说新语》中出现的魏晋僧人却是情僧形象呢?究其原因:
第一,因为在魏晋时期流行的佛教是被中国化了的“大乘佛教”。
佛教分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虽然寻求解脱、弃绝尘世是其最基本的教义,但是二者的理论不尽相同。小乘教义以自我度脱修成阿罗汉为宗旨,大乘教义则有不舍众生之大愿,它以度尽一切众生脱离苦海为目的,认为只有“普度众生”之后才能得到自己的解脱,才能成佛,此所谓人们所说的慈悲之心。因此,佛陀王国也有无情世界的感情。公元二世纪中期,两个中亚来的僧人支娄迦谶和安世高分别来到洛阳,把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带到了中国,在传播过程中,由于大乘佛教更契合中国人强烈的入世精神——即关注现实,它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大乘教义经过释道安、释慧远等一大批僧人翻译、解释和阐发,“差不多在东晋以后,中国上层文化人对佛教理论有了深入的理解和体会。”③六祖慧能更是从大乘教义出发,对无情成佛的观点进行否定,他说:“今言无情者,无凡情,非无圣情也。”“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坛经》)他还提出了“无情无佛种”的新佛性本体论:“心地含情种,法雨即花生,自悟花情种,菩提果自成”。(《坛经》)依此,僧人也是“心地含情种”的有情之人,《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本来就是一个佛教徒,《宋书》说他晚年曾“奉养沙门,颇致费损”④,故书中僧人情深意长乃情理之事。
第二,更直接的原因是受魏晋时期玄学理论中有情论观点的影响。
东汉以来,政治腐败,社会动乱,使得士人心灵受到极大震撼,大多从大一统的政权一体中分离出来,渴望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现自我的价值,于是名士风流,相互品评赏誉,走向了各自的感情天地。品评人物的标准也由传统的重德行一变为重才情。情的问题就成了魏晋玄学家思考的课题,具体表现为“圣人有情无情”之辩。《三国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云: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何晏之圣人无情说,详细内容没有进一步披露已不可考,推测其本意,当是从“以无为本”的玄学出发,认为圣人纯乎天理而无情(王弼释为不应物)。钟会等既述之,显为时人所重视,是“汉魏间流行学说”⑤。王弼与何晏不同,认为圣人也有应物而动的人性自然的感情,圣人的五情与一般人相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圣人之所以有情而无累,是由于自己能把应物而动的感情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即“应物而不累于物”,节制的办法是以性制情。
王弼“圣人有情这一命题显然是在肯定并提高情的价值”⑥,它更强调了一般人任情动的合理性: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乎常人!从实际情况看,圣人有情论似乎更得当时士人的宠爱。《世说新语》比比皆是重情的故事和重情的名士。兹举一例,《伤逝》4: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忘”当然可以认为是“亡”字之讹,即王戎仍用何晏无情说;但把“忘”当做正字亦通,圣人无情正是忘情的结果,能忘情即说明圣人本是有情。不管圣人有情与否,反正我辈之人是“钟情”的。“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可以说是代表了魏晋士人的心声。名士如此,与名士密切往来的僧人也就不免也沾染上了重情之习气了。《文学》57:
僧意在瓦官寺中,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意谓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
刘孝标注曰:
王修善言理,如此论,特不近人情,犹疑斯文为谬也。
在这里,僧人已被卷入了圣人有无情感的大论争。僧意是站在驳诘圣人无情论的立场上层层发难与王修辩论的,结果是主张无情论的王修不得答而去。从王修不能答和刘注看,此时圣人无情论似乎已到了辞穷理屈的境地了。这一方面说明了圣人有情论已经占据了社会思想的主导地位,尽管它“在东晋以后的发展情形,由于没有材料可据,我们已无从推测”⑦。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僧人重情的意识已达到了相当自觉的理论程度”⑧。这也就难怪乎《世说新语》中的僧人会是情僧形象了。
僧人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出现在中国文学中,首先是像《世说新语》这样一些带有小说意味的魏晋笔记体作品。考察与《世说新语》几乎同时的其他作品,也有同样的情僧形象。王琰《冥祥记》之“沙门”即是其中之一,僧人沙门,因为“敬悦”王珉的“风采”而“病亡”托生为其儿子。因为渴慕之情而激发对生命重新选择,无愧于情僧角色。《搜神后记》中“竺昙遂化身清溪庙姑,同道来看顾”的故事,表现的也是竺昙遂与诸年少道人之间的知己情谊。这些作品的创作是否受到《世说新语》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僧人进入文学作品最初是以情僧面目出现的,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再往后考察,情僧作为一种独特形象在唐以来的各种文体的小说中频频出现。如唐代传奇小说《圆观》(见于唐代袁郊之小说集《甘泽谣》)中的“圆观”,他本是洛阳惠林寺的僧人,却与公卿之子李源结成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深厚情谊,后来他毅然将现世生命置之度外陪伴李源外出远游并因此而亡故,是一个极重知己之谊的僧人。到了宋明话本小说,僧人形象出现了异化,由情僧变成了淫僧,作品中更多的是诸如老和尚“大觉”、徒弟“智圆”和“慧观”(《初刻拍案惊奇·夺风情村妇捐躯》)这样贪恋女色的人物,不过也不乏“佛印”这样被苏轼引以为知己的和尚形象(《醒世恒言·佛印师四调琴娘》)。在清代小说中,表现淫僧形象的作品如《去和尚偷开月下门》等依然大量可见,但是表现纯然为情感而情感的情僧形象的小说也不少,《红楼梦》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主人公贾宝玉可以说是从古到今最伟大的情圣,他对黛玉的爱既是男女之情爱,更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知己之爱,让大多数人自愧不如!而他对所有美丽女子所有人所有事物的爱至今也让人仰视不可企及,不愧为一部《情僧录》。
所以说,从魏晋时《世说新语》等的笔记小说,到唐传奇,到宋明话本,再到集小说艺术之大成的《红楼梦》,情僧形象一直贯穿其中,它构成了一道鲜明的艺术风景线,成了中国文学的艺术传统。虽然,这一艺术传统不一定是《世说新语》奠定的,但作为最先创作情僧形象的作品,它无疑影响了这一艺术传统的形成与发展。可以说,是《世说新语》这些魏晋笔记体作品奠定的中国小说僧人形象的基本特点。
① 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1页。
②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9页。
③ 葛兆光:《古代中国文化讲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页。
④ 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477页。
⑤ 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
⑥⑦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376页。
⑧ 孙逊:《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页。
本文是广西教育厅科研项目“和谐社会视野下的《世说新语》文化研究”(201010LX538)成果之一
作 者:蒲日材,贺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与文化。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